闻言,金玉良一怔。“同情他?”
她点头,接着便把她亲耳看见听见他对庄四维母子做的事,及他对庄四维说的那番话告诉了母亲。
金玉良听完,也感到十分讶异。“是真的吗?”
“我亲眼所见,亲耳听到。”和秀敏说,“娘,我不确定他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确实说服了我。如果他开的茶楼能雇用佃农及佃农的眷属,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好事。”
“确实。”金玉良深表赞同后又一脸惋惜。“只可惜他现在的情形实在称不上好。”
和秀敏目光一凝,坚定地道:“他会好的,我相信。”
“但愿如此。”
和秀敏跟金玉良聊完母女间的私密话,四个弟妹便围过来要她说故事,她就把自己在傅家及城里的所见所闻,以生动的表情及活泼的言语与他们分享。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时辰,大家都有点饿了。
和秀敏正想着去厨房拿点什么来给家人垫垫胃时,去城郊练习马术及箭术的傅文绝回来了,他一进到小苑,看见几个陌生人,不免一愣。
而金玉良跟几个孩子们见到他,也是一惊,过往,他们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事,知道他是个冷漠倨傲、凡事不讲情面之人,即使此时的他变得像个孩子,他们还是不自觉感到畏怯。
“奶娘,他们是谁?”傅文绝问。
“大少爷,他们是我的亲戚,依亲途中经过此地,特地来拜访。”和秀敏已跟他相处了一段时日,早练就在他面前说谎能够脸不红气不喘的本事。
“原来如此。”傅文绝不疑有他。
虽是深秋,但刚练完骑射的他,却也流了一身的汗,一身湿衣黏着身体,呈现出他精实的线条,给人一种强焊的感觉,几个孩子看着他,都忍不住面露畏怯。
他看着几个孩子,笑问:“他们都是你亲戚的小孩?”
“是啊。”和秀敏一个一个的介绍,“这位夫人是孩子们的娘,姓金名玉良,这个是秀敬、这个是秀心、这个是秀忠,最小的是秀信。”
他疑惑地问:“他们怎么都跟你一样是秀字辈的?”
和秀敏的心一突,心想果然不能低估他的聪颖,马上接道:“呃……我不是啦,你忘了我是为了避血光之灾才改名的吗?”
“也是。”傅文绝没想太多,对他来说,她是绝对不可能骗他的,于是他话锋一转,“既然来了,就让他们多住几天吧。”
“欸?”和秀敏没想到他如此好客,不由得感到惊讶。
“夫人,你们要上哪儿依亲?”他问金玉良。
金玉良根本没想到他会提问,一时间想不出好答案。“我们、我们……”
见母亲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和秀敏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帮腔道:“大少爷,他们要去玉泉城。”
“玉泉城?”傅文绝思忖了一下。“那还真有点远。”
“是……是啊。”和秀敏尴尬的附和道。
傅文绝沉吟片刻,又问:“你们的行囊呢?”
“嗄?我们……喔……我们没带太多行李。”金玉良涨红着脸,眼神心虚的飘移。
“此去玉泉城要十天半个月的路程,你们却什么都没带?”傅文绝马上就发觉不对劲。
眼看就要穿帮了,和秀敏急中生智。“大少爷,他们就是因为这样才来找我的。”
傅文绝微顿,但旋即会意过来。“盘缠不够吧?”
“是、是的。”和秀敏真没想到他会问这么多。
“夫人要找奶娘借盘缠?”他问金玉良。
金玉良尴尬的点点头。“是的,傅大少爷。”
“我奶娘平日也没攒什么钱,就算有,也不够夫人跟几个孩子用。”他说,“不如先在傅府住两日,我让人给你们备齐上路的补给,再叫账房支一笔盘缠给你们吧。”
闻言,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
和秀敏没想到他把她的事如此当一回事,更没想到他会留她娘跟弟妹住下,既要给他们补给,还要给他们盘缠?
金玉良跟孩子们也都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因为他们所耳闻的傅文绝是个冷酷的人,可眼前的他,竟如此温暖,但他们一家子都不擅说谎,如今骗了他,他还当真,大家都觉得心虚又歉疚。
“谢谢大少爷的好意,我们今天就要走了。”金玉良说。
“是啊,他们等一下就要上路了。”和秀敏也急了。
“急什么?”傅文绝眉心一揪,神情认真地道:“我说了就算,就这样。”
“嗄?”和秀敏看着他,呆了。
在傅文绝的坚持下,金玉良跟四个孩子就这么在傅府住下了,也因为他们是和秀敏的亲戚,他还让他们一起住在小苑。
第一天,大家还因为他是傅文绝而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第二天,四个年幼的弟妹就已经和他玩在一起了。
为了答谢他留他们住下,得以跟和秀敏多聚两天,金玉良想亲自做几道拿手菜让他尝尝,于是,在傅府已经熟门熟路的和秀敏,便陪同母亲一起去厨房。
一个时辰过后两人回来,不禁都傻了。
未进苑门,她们已听见院子里传来傅文绝跟四个孩子们夸张到快震开屋顶的笑声,母女俩互看一眼,都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和秀敏一个箭步冲进小苑,眼前的景象教她瞬间头皮发麻。
院子里,五人围着圈圈坐着,眼前摆了一个大砚台,砚池里磨了满满的墨,每个人的脸上都画得跟花猫似的,而此刻,和秀心正拿着毛笔,沾了墨,兴奋的在傅文绝的脸上画着……王八。
“天啊。”金玉良见状,忍不住惊呼。
和秀敏双脚还未有所动作,已经率先大喊出声,“秀心,不行!”
她这一喊,大伙儿都吓一跳,全都敛起笑容看向她,而和秀心的手也瞬间顿下。
和秀敏端着摆了三道菜的托盘,飞快的跑上前,严厉的看着妹妹。
和秀心的笔尖还停在傅文绝的脸上,继续不是,收手也不是,只能无措的看着大姊。
“这是在做什么?”和秀敏绕到前方看着傅文绝的脸,差点没昏倒,老天爷,他宽阔的额头上写了一个王字,两侧嘴角各画了几撇猫须,脸颊上涂了两个大黑点,而妹妹正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画乌龟,就只缺四只脚了,她是该骂这群孩子一顿,可看着看着,她却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见她笑,傅文绝也跟着笑开了。“奶娘,好玩吧?”
“你……”望着他天真爽朗的笑容,和秀敏的心又不受控制的快速怦跳,她作梦都想不到会看见他这么稚气的一面,她还记得第一次在田里看见他时,她有多么的厌恶他。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她带着微笑道:“你这样子要是被人见了,我要捱骂的。”
“姊姊。”和秀心见她笑了,也松了口气,怯怯的说:“是大少爷说要跟我们玩的。”
“是啊,奶娘别怪他们,是我要玩的。”傅文绝咧嘴一笑。
“玩就玩,非得在脸上画王八吗?”她笑叹一记,将托盘搁在一旁的几上,自腰间取出一方手绢,轻端起他的脸,细细擦拭。
赶巧,这一幕又被不请自来的李丹娘撞见,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们每天形影不离已经够让她嫉妒了,偏偏他还总是护着和秀敏,甚至让她的亲戚住在小苑里,他还不曾同意让她留宿过呢。
金玉娘跟四个孩子都听和秀敏提过李丹娘,身分卑微的他们,见着身分尊贵的人,总有一种不知打哪儿来的自卑感及恐惧感,见她进来,他们都不自觉的直板板的站好,然后低下了头。
李丹娘趾高气扬的走过来,一点都不把金玉良跟四个孩子放在眼里,毕竟在她眼中,他们卑微得就像是五只蝼蚁。
当她走近,赫然看到傅文绝那张被当做画纸的脸,她陡地一震,愤怒的瞪着和秀敏。“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表哥的脸是怎么一回事?!”
和秀敏不免有点心虚,毕竟在傅文绝脸上乱画的正是她的弟妹们。“孩子们跟大少爷玩,所以……”
“玩?!”李丹娘逮到机会,抓着她小辫子便用力扯。“我表哥是什么身分,你居然让他跟你那些穷酸亲戚玩?还把他的脸涂成这样?!”接着她注意到他鼻梁上那只还缺了四条腿的乌龟,更是气愤。“王八?你让那穷鬼小孩在我表哥脸上画王八?我要告诉老爷子去!”
“表小姐……”金玉良急忙哀求,“孩子们不懂事,请你高抬贵手。”
“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愚妇,你等着瞧,我……”
“住口!”突然,傅文绝沉声一喝,神情愠恼的瞪着她。
被他一喝,李丹娘吓了一跳,顿时没了声音,只惊讶的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他。
“是我说要玩的,你凭什么在这儿骂人?”傅文绝站了起来,口气和表情变得极为不悦。
李丹娘惊愕的瞅着他,羞恼却又无法对他发作。“表哥,你……”
一直以来,她都是被捧在掌心上哄着、宠着的明珠,可傅文绝如今却把她当路边不值多看一眼的石头,反倒把和秀敏当宝,还让她在这些下等人面前丢脸……不对,一定都是和秀敏跟他说了什么,才会让他对她的态度如此冷淡又绝情。
她恼恨的瞪着和秀敏,等着瞧三个字没说出口,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接着她又不屑的扫视了金玉良和四个没规矩的孩子一眼,这才恨恨的离去。
第5章(1)
江东虽暖,但时序已进入冬季,早晚的气温骤降,也是很教人难受。
傅定远在某个早晨,因为晕眩而在寝间里跌伤了,由于身体虚弱又行动不便,他开始卧床,但精神还可以,账房老张跟老舒每天便改由到他床前向他报告府中的事宜。
这天,傅定远要老舒把傅文绝也唤到床边,他语重心长的对孙子道:“文绝,虽说你现在的状况,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将打理傅家物业的担子交给你,但……有些事,你还是得学着处理。”
傅文绝明白的点点头。“祖父,我会认真学习的。”
“嗯。”傅定远满意的轻笑,开始跟老舒、老张及几个管事讨论起来,同时让孙子在一旁边听边学。
管事报告各个佃农收租及收成分配的事,老舒则是说明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并依他的指示执行,至于账房,必须将每一笔收支巨细靡遗的记录并与他核对,这些事看似平常,却都需要智慧及心力去应对。
待这些事宜讨论告一段落,傅定远又和老舒等人商议着发放慰劳金的事宜。
这是傅家自先祖便有的规定,每年的年终,不论职位、不管大小,都依其一年的表现核发对等的慰劳金,不只在傅府里当差的人,就连辛苦一整年的佃农也有分。
“老爷子,今年发给佃农的慰劳金比照去年的吗?”
“唔……”傅定远沉吟片刻,转头看着傅文绝。“文绝,你觉得呢?”
傅文绝不禁一愣,没想到祖父会突然询问他的意见。
傅定远也不催促,吩咐老张道:“你把账册给他瞧瞧。”
老张点头,立刻将账册递给少爷,并一一向他说明。
听完,傅文绝沉默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
傅定远也很有耐心,等待片刻后才问:“你有何想法?”
傅文绝神情认真地道:“之前奶娘乡下的亲戚来府中做客,据我所知,他们也是佃农,孙儿跟金大娘聊了一些事,知道佃农的生活普遍都不宽裕,每年扣掉上缴地主的租金跟收成,别说攒不了钱,就连生活都非常勉强,孙儿认为田租收费及收成分配额,都有再研议的必要。”
听他这么说,傅定远露出讶异的神情。
其实比起其它地主,傅家开给佃农们的租金跟收成缴付成数,已经比其它地主还要宽厚,因此几年前当傅文绝开始掌管家业时,虽有佃农集体陈情,希望能重新研议租金跟缴付成数时,他便十分强硬的拒绝,没想到现在他竟提出重新研议的建议?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傅定远问。
傅文绝点头。“是的。”
“嗯。”傅定远看着他,又问:“重新研议,可能会减缩傅家的收益,你认为妥当吗?”
“孙儿认为金钱买不到幸福跟快乐。”他说,“如果修改佃租契约能让傅家的佃农们得到幸福,而我们也能因为看见别人的幸福而感到快乐,那就是傅家最大的资产。”
他的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惊讶不已,没想到退化到只有十二岁的他,居然能有这般的见解跟胸襟。
傅定远赞许的微笑道:“那好,我就把重新订定租约的事交给你跟管事们去商讨决定。”
傅文绝听了不免有些惊愕。“祖父,孙儿还不足以担此重任。”
“我相信你,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未来的你。”傅定远深深一笑。
傅定远决定重新修订佃租契约,并将此重任交付心智只有十二岁的傅文绝之事传出,果然掀起一阵哗然,不少人都质疑傅定远的决定,其中也包括古氏跟傅文豪。
母子两人一得知消息,便来到傅定远床前,委婉劝阻并希望他能收回成命,可傅定远心意坚定,并坚信傅文绝会做出最好的判断跟决策。
母子俩气极,在他面前却不敢表现出来,可是一回到自个儿的房内,累积的怨言及不满全都倾泄而出——
“老爷子一定是病胡涂了,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傅文绝管理?”古氏气愤地道。
傅文豪坐到母亲对面,神情凝肃而深沉。
“他忘了还有你吗?你也是傅家的子孙,跟文绝是同一个爹生的啊!”古氏越说越是委屈,眼泪也忍不住滑落。“都怪你爹死得早,不然他绝不会这么对你。不是我心地恶毒,有时我忍不住想,如果文绝那次遭袭就过去了,现在大展身手的就是你了。”
他眉心一拧,若有所思。
“老天真不公平,这么糟蹋咱们孤儿寡母……”古氏难过泣诉。
看着她,傅文豪的神情更加阴沉。
这时,下人前来通报,“夫人、二少爷,小姐带着两位小小姐回来了。”
古氏一愣。“文仪回来了?”话音方落,她就听见外面传来此起彼落唤着小姐、小小姐的声音。
她用手绢抹去眼泪,起身走到门口,便见女儿带着两个外孙女走了过来。
“外婆!”两个孩子兴奋的叫着并朝她奔来。
古氏摸摸她们的头,却没多余心思跟她们说话,便叫下人将两个孩子带开,看着径自坐到桌前的女儿,她不解的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娘,怎么,你好像不喜欢我回来?”傅文仪有点怨慰。
“说那是什么话?”古氏皱皱眉头。“你出嫁了,以夫家为重,怎好说回来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