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于从月呆了呆。
“小姐,不必理会,快吃吧。”紫鹦吹著烫嘴的元宵,对小贩的嘲弄只当没听见。
“他说你是小姐,我是丫头耶!瞧,咱们的换装有多成功呀!”于从月开心地笑道。
“如果成功,那小贩就不会发出刚刚那样的疑问了。”紫鹦翻了翻白眼。
“……也对。”她点点头。“刚刚你该提醒我,让我去买元宵的。”她忘了不只是要换装,行为也要跟著改变才对。
“小姐,你别折我的寿了,我怎么能让你去帮我买元宵呀?”
“我们现在身分不同了,我要做你做的事,这样才像嘛!”于从月咬一口香甜的芝麻元宵。
“小姐,你可别玩上瘾了,还是饶了我吧,我觉得扮千金小姐一点儿也不好玩。”紫鹦的眉头皱成了一堆小山。
“难得有机会让我侍候你,你竟然还不领情?”于从月半开玩笑。
“不,我不想,还是让我侍候你舒服点。”紫鹦答得干脆俐落。唉,难道她天生就是当奴才的贱命?
“快滚开!别整天窝在这儿,滚远点!”
王府大门前忽然传来一阵怒骂声,于从月转头望去,看见一名王府仆役从石狮子后方赶出了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于从月见那些小乞丐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却浑身肮脏破烂,面黄肌瘦,头发散乱纠结,趴在地上像狗一般任人践踏,看著他们脸上不知所措、害怕闪躲的神情,她蓦然有一股难喻的惆怅,也隐隐感到愤怒。
“还不快滚!看我不抽烂你们的皮!”仆役一边喝斥,一边挥赶。
于从月忍不住站起身,朝小乞丐们走过去,紫鹦见状,连忙跟上去。
“他们也是人,为何如此对待?”于从月愤怒地瞪著仆役。
“你是什么东西!”仆役啐了一口。“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是王府又怎么样?王府的剩菜剩饭就足够喂饱他们了,王府里的王爷、福晋不会连这点善心都没有吧?”于从月扬高声量,刻意让围观的路人听见。
“你别胡说八道!我们王爷、福晋怎会没有善心!”仆役气急败坏地骂道。
“那就好。”于从月淡淡一笑。“瞧这些孩子们多可怜,王爷、福晋赏他们一笼馒头包子,他们也就感恩不尽了。”
小乞丐们趴在地上拚命磕头。
“就是呀,给你家主子爷积点阴德吧!”围观人群里的善心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著。
仆役哑口无言,被个小姑娘堵得下不了台,又气又恼。
蓦地,一阵清亮的马蹄声穿过街市,三匹骏马笔直地朝显亲王府疾驰而来。
那仆役脸色骤变,眼见马蹄声已经来到王府前,可是那几个乞儿仍趴在地上不肯走,王府门口也聚集著不少围观的路人,仆役的脸色急得像块酱猪肝。
一个衣饰华丽的少年率先跃下马,在他身后的两名护卫推开围观的人群,让出一条道来。
“这是干什么?乱糟糟的像什么话!牛安,你弄这个阵仗给二爷瞧吗?”两名护卫怒瞪著仆役。
“奴才哪敢呀!”那名仆役换上一张谄媚的脸孔,卑躬屈膝地迎上去。“这些小乞丐赶都赶不走!二爷,是奴才的错,奴才马上把他们轰走!”
听仆役唤那少年“二爷”,于从月猛然想起衍格正是显亲王的次子,这少年莫非就是衍格?
她注视著少年,眼前的少年修长挺拔,深邃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卓然绝俊的脸孔如玉雕般,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就是衍格吗?于从月一迳愣愣地望著那少年。
少年脸色漠然地从她眼前走过去,那群小乞丐一看见他,神情变得如饥似渴,全都匍匐到他脚边,伸出一只只肮脏墨黑的手扯住他的袍服,纷纷喃喃地哀求乞讨起来。
“二爷,求您赏口饭吃吧,二爷!”
“放手!快放手!”仆役和护卫们赶紧冲过来喝斥,仆役甚至还用力踹了那些乞儿几脚。
少年冷冷地瞪了仆役一眼,转脸向护卫挥挥手,护卫会意,连忙掏出钱袋来递给他。
少年将整袋银两朝小乞丐堆里一扔,转身便往大门走。
那袋银两无巧不巧,正好砸到一个小乞丐的脑袋,疼得他“唉哟”一声。
“既然好心助人,为何要如此无礼?”于从月忍不住出声说道。
这声轻微却有力的喝斥,凝住少年的步伐,他转过脸,轻轻瞟她一眼。
“你这小姑娘是什么人?敢冲撞二爷!”一名护卫怒喝。
紫鹦吓傻在一旁。
于从月挺直背脊,并没有被吓住。
“菩萨助人可不会这样无礼。普天之下,不论穷人富人,在菩萨眼中都是一样的。二爷想必读过《礼记》‘不食嗟来食’这个句子吧?就算再穷,是人都有自尊的。”她话说得直辣,有意试探衍格的反应。
少年那双犀锐的眼专注地盯著她。
“你可以问他们,自尊和银两哪个比较重要?”他挑眉冷笑。
“我不必问他们,我针对的是你的态度。”她不示弱。
“他们真正在乎的是银两,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态度。”他的唇角弯著傲慢而自负的曲线。
于从月咬了咬下唇,眼光瞥见那些小乞丐分抢钱袋里的银两,便知道自己辩不过他了。
“你到底嚷嚷完了没有?你这小丫头究竟想怎么样?”仆役牛安逮到机会,跳出来指著于从月破口大骂。“这些小乞丐看准了我家二爷菩萨心肠,十天半个月就来这儿缠一回、闹一回,咱家二爷哪一回不是赏下这么大袋银子,你到底还要添什么乱!”
于从月微微一怔,迎视少年冷傲的目光。原来,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看来这些小乞丐是吃定了他。
“喂,你的丫头在这儿冒犯我家二爷,还不快把她带走,是想找死吗?”牛安对著一旁发呆的紫鹦怒喝著。
“仔细看清楚,谁是丫头,谁才是主子?”少年闲散地冷睇牛安一眼后,不再看于从月,转身大步走进王府大门。
“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快滚开!”牛安挥赶著看热闹的人群。“你们这些小乞丐,每回看见二爷就死缠著不放,下回再让我看见,非抽烂你们的皮不可,快滚!”
小乞丐分得了银两,一哄而散,看热闹的人群也散去了。
牛安狠瞪于从月一眼,然后走进府去,把大门重重关上。
“小姐……”紫鹦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
“看年纪,他应该是衍格没错。”于从月淡笑了笑。
“如果他真的是衍格,那还真……”紫鹦顿住,不再往下说。
“真不太好相处对吗?”她替紫鹦说了。
紫鹦吐了吐舌头。
“模样是不错,就像个玉雕的美公子,可惜那双眼睛太冷了,冰似的,说话的样子又傲慢得很。”紫鹦不客气地说,那双犀锐的眼睛让她觉得有点害怕。
于从月低头轻笑。
“小姐,你瞧见他了,怎么样?还算满意吗?”紫鹦觑著她问。
“嗯,满意。”于从月咬著唇,微笑点头。“他的模样、他的善心,我都很满意,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很聪明。如果他可以改正无礼的毛病,我想我会更加满意。”
紫鹦傻愣愣地看著她,饱读诗书的小姐眼光果然与众不同,此刻,她应该向小姐道喜才对,但是,她却打从心底地怕衍格,想到以后还得侍候这位姑爷,她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
“我们元宵还没吃完呢。”于从月忽然想起,笑盈盈地走回去吃元宵。
紫鹦回头看了一眼朱红色的王府大门,想起衍格那双冷漠冰寒的目光,心中隐约有丝不安。
也许,刚才小姐真的不该得罪衍格的……
第二章
八年后
一匹高头骏马载著高大英武的男子一路奔驰到养蜂夹道的“狱神庙”前。
“狱神庙”自康熙年间起,囚禁的都是犯罪的皇子和宗室亲贵,几十年来不曾修整,如今已是残破不堪,蛛网密布。
坐在外间打盹的执事笔帖式听见马蹄声,睁眼瞧著来人,见那人一身齐整的官服,冷傲地跨骑在骏马上,再仔细看那人的脸,觉得眼熟,怔怔想了片刻,陡然吓得立起身来。
“二爷!”执事笔帖式认出那人是显亲王府的二贝勒衍格,慌忙躬身请安。“奴才给二爷请安!”
“典狱官呢?”衍格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扔给笔帖式,然后迳自走进“狱神庙”内。
“回爷的话,正在用饭呢。”执事笔帖式来不及通报典狱官,只好紧张兮兮地跟在衍格身后。
衍格穿堂过廊来到正殿,看见一名中年男人和一名妙龄女子正面对面地坐著吃饭。
“巴爷,衍格贝勒来了!”执事笔帖式急忙向中年男人打手势。
那中年男人立即起身,拉著妙龄女子的手朝衍格叩头请安。
“奴才巴宁,小女娴馨,请二爷安。”
“皇上口谕,命我前来看看唐烨,他如今囚禁在何处?”衍格的目光只在他们脸上淡淡扫过一眼。
“在东偏殿,奴才给二爷带路。”
巴宁躬身在前头领路,衍格跟著他走出正殿。
那跪在地上的妙龄女子娴馨缓缓地站起来,眼神闪著狡黠的光芒,执著凝视著衍格的背影,嘴角幽幽地扬起。
巴宁将衍格领到了东偏殿。
“唐大人,显亲王府衍格贝勒前来看你了。”巴宁在门外说道。
“把门打开。”衍格吩咐。
“是。”巴宁立即开了锁。
衍格走进屋,就看见头发花白的一品大员唐烨,两眼无神、目光呆滞地靠著墙坐在木榻上。
唐烨听见声响,转过头,木然地看著衍格。
“退下去,任何人皆不许靠近,我有话要问唐大人。”衍格走到木榻前,撩袍坐下。
“是。”巴宁躬身退了出去。
“显亲王府?你是衍格?”唐哗用那双年老昏花的眼盯著衍格。“你就是丹臻的儿子吗?”
“唐大人记性甚好,我记得小的时候曾在皇宫御花园里见过唐大人。”衍格微笑说道。
“皇宫御花园?”唐桦仿彿陷入了回忆中。“我想起来了,那是先帝还在的时候,有一年的中秋,先帝在御花园宴请群臣,我当年还是刑部尚书,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衍格沉思地看著唐烨,毕竟是朝廷一品大员、三朝旧臣,模样再狼狈也气度不凡,这样一个白发稀疏、瘦骨嶙峋,脸上的皱纹如残菊一般的老人,他实在不相信他会犯下杀害钦差的大罪。
“唐大人,皇上谕令我为监察御史,坐镇京中府衙,我的第一件案子就是唐大人这桩疑案。”衍格直接切入重点。“唐大人,你的案子六部会审多次,你均俯首认罪,刑部已拟判你斩立决了,你有何话说?”
唐桦怔忡良久。
“人确实是我杀的,我无话可说。”他深深地垂下头。
“皇上怜惜你是三朝老臣,所以对这件案子十分挂心,皇上和我都不相信刘聪怀刘钦差是唐大人杀的。”衍格轻轻叹口气。“唐大人,我不明白你究竟替谁顶罪?又为何要帮人顶罪?”
唐烨缓缓摇著头,默不作声。
“唐大人,你供称自己是用绳子将刘聪怀勒死的,但是刘聪怀身材壮硕,又正值壮年,而唐大人已年过七十了,垂垂老矣,要动手勒死一个壮汉并不是易事,唐大人是否有隐情?可据实以告。”
“当时刘钦差已醉得不醒人事,所以老夫想杀他也不算太难。”唐烨疲惫地低语。
“但是唐大人因何故杀他?动机是什么?”衍格又问。
“动机……”唐桦仰首望天,喃喃自语。“刘钦差酒醉失态,调戏我府中女眷,因此老夫才动怒杀了他。”
衍格思索著,心中渐渐雪亮。
“其实,刑部书吏所写的尸单上不只有勒痕而已,还有另一处致命伤。”他深深地看著唐烨。“唐大人,既然你供称刘聪怀是你杀的,那么那一处致命伤是如何造成的呢?”
“这……老夫已不记得了。”他缓缓摇头。
“在他的后颈处有一大块暗紫色的伤,唐大人,那是什么东西击打出来的,你竟然会不记得了?”衍格咄咄逼问。
“是……棍棒。”他迟疑地回答。
衍格捏著鼻梁,长长地叹了口气。
“唐大人,让我告诉你吧,尸体后颈并没有瘀伤,真正的致命伤是他喉咙口用利器刺出来的一个血洞。”他已经可以断定唐烨并没有杀钦差刘聪怀了。
唐烨嘴唇颤抖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大人,你的案子我会奏请皇上再审,不得已还得开棺验尸,我一定会洗刷你的冤屈,不会让你为他人顶罪。晚辈先回宫向皇上覆命了,告辞。”衍格缓缓站起身。
“不!”唐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抖瑟瑟地翻身朝衍格俯首叩头。“老夫没有冤屈,刘钦差确实是我杀的,我愿意领罪,恳请皇上立刻下旨判我一个斩立决吧!”
衍格有些恼怒。
“唐大人,你现在该是享清福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为何执意为人顶罪,你这一生的清誉不该毁在一桩冤案上。”
唐烨闭上了眼,一滴混浊的泪珠从他忧郁的眼中滚落。
衍格从唐烨的眼泪中洞悉了一切。
“唐大人,能让你心甘情愿牺牲顶罪的人,必是你的至亲无疑了。”
唐桦的身躯猛地颤抖了一下,脸上老泪纵横。
“我年岁大了,离死已不远,我心甘情愿认罪。衍格,算老夫求你,你就放过——”他顿住,放过谁?他不敢说出口。
“唐大人,人是谁杀的,就该由谁抵命,一旦让我查明真相,我绝不会放过他!“唐大人,人是谁杀的,就该由谁抵命,一旦让我查明真相,我绝不会放过他
“二爷问完话了?”一见衍格走出偏殿,守在外头的巴宁立即迎上来。“小女给二爷沏了一壶热茶,爷喝过热茶再走吧。”
“好好照看唐大人,不许怠慢,不许喝斥。”衍格边说边走向正殿。
“奴才明白,咱们大清有不辱士大夫的规矩,奴才谨守著不敢忘。”巴宁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衍格淡淡地点头,一跨进正殿,就看见那妙龄女子似笑非笑地端著茶,似乎就等著他过来,一看见他,立即满面绯红地低下头。
“二爷,请用茶。”嗓音柔软娇腻。
衍格接过茶,慢慢地啜饮,这才看清楚她的模样——鹅蛋脸、柳烟眉,眼神慵懒,眉宇娇媚。他出身王府贵族,什么样的美女他没见过?但这女子望著他时那份似娇似嗔的神情,让他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叫什么名字?”虽然巴宁已经说过,但他根本没记在心上。
“回二爷的话,我叫娴馨,娴雅的娴,馨香的馨。”她答得清清楚楚,嗓音清脆娇嗲。
“‘狱神庙’里似乎不该有女子出现。”衍格瞟了巴宁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