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地对待,成了程如兰不经意施放在他心中的一颗种子,每天一段短短的步行,就是浇灌的时光,种子萌芽,迸叶,串高,他欲放任它生长,直到他的话慢慢变少了,凝视她一颦一笑的时间变多了,他再也不能假装看不见心田里的那颗种子已默不作声地开花了。
开花了,微笑变多了,心却惶惑了。
惶惑的是渐渐想多知道一点她的事,她有多爱她的未婚夫?那个看起来不简单的男人,她为何对那男人撒谎,宁可和学生看一场无聊到打盹的电影?
她从不提这些,沉默时她的面容飘忽,总似在若有所思,也长陷入不明的忧伤,但只要他一说话,笑意就轻易地展开了,那样真心的欢乐谁都不愿随意破坏,有意无意的,他避开了那些他无从过问的问题。
而她擅长聆听,很少打岔,懂得适时表达意见,往往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说话高手。和她说话的重要性,已和美食的诱惑一样不分轩轾、引颈期盼了。
能维持多久?他从不庸人自扰追寻答案,他只是等待,不分晴雨。
这一天,下雨了,不怎么考虑,他拿起伞照旧站在入口那可山芙蓉后等候。
程如兰并未依时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八点整,已超过早自习,如果她有心到校,必会穿行这条山径,如果他想走大门,不会不声不响,雨绝非她的阻碍,她曾懊恼地对他说过:“安曦,我喜欢阳光、喜欢夏天,但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只能在夜晚、阴天、雨天、室内活动,否则就头晕,真没办法,我是个好多麻烦的人。”
难道迟到了?不,她缺席了。
无来由的确定,他收了伞,发足狂奔,只花了五分钟跑完全程、飞跃过塌口,绕经教务处,有人伸手拦截了他,“喂,跑那么快做什么?帮我拿周记到教室,你今天迟到了厚?”
定睛一看,是李明惠,她皱着眉上上下下扫视了他两遍,撇撇嘴说:“你怎么搞的?带了伞还全身湿成这样?装帅啊?”
不理会揶揄,他劈头就问:“老师呢?”
“那个老师啊?”
“程如兰啊!”他不耐的喊。
“耶?你干嘛那么紧张?今天请假啦,刚才我在里面偷听到关爷对校长说,她家人说她昨晚昏倒了,我看她又要被参上一笔了,你知道吗?第一次段考总成绩我们班倒数第二耶,不知道期中考能不能起死回生……喂!你去哪里?我话还没讲完……”
他快步越过她,再也无任何心绪关心其他事。程如兰昏倒了?这次是为了什么?遇见了疯狗?莫名的发病?什么时候苏醒?如果不醒呢?
他陡然停步,回转身,大步走向李明惠,漂亮的面孔变得杀气腾腾,李明惠倒退一步,还没开口斥责,他已抢先说话:“今天放学有没有空?”
“干什么?”她面露警戒。“又想帮大头传话?没空!”
“管他去死!”他悴了一口,逼近她道:“一起去看程如兰,去不去?”
“喂?”她迟疑了半晌,终于轻轻额首。
并非屈从于他逼人的气魄,而是她不曾在他脸上看过如此慎重的神情,还有一双比她更秀美的眼睛里遮不住的仓皇,他因何而仓皇?
安曦努力的回想。
当他随着与程如兰有七分相似的母亲登上楼梯时,因为太紧张了,在途中还跟抢了一下,他只好转移心情,努力回想以前是否有类似这么紧张的经验,结论是……完全没有。
确实没有,他十八岁的人生没有真正在乎过什么,掉泪的经验都在六岁以前,记忆早已模糊,即使从外头干架回家免不了被他奶奶修理一顿,也激惹不出他的一番伤怀,对任
何人而言,狂乱的心跳从来只起源于在乎,所以,他有在乎的对象了。
在心里承认了,紧绷的情绪忽然就松弛了,转个方向面对程如兰的房门时,他轻扬起唇角笑了……他在乎程如兰。
程母敲敲门面,里面传来应答声,有气无力的青嫩嗓音,“妈,进来吧!”
程母对他和李明惠微笑点头,微笑里挂着难言之隐,她叹口气,“真是谢谢你们来看她,如兰的学生都是好孩子。她早上就醒了,不过昏倒以前的事似乎忘了一些。进去吧!
也许看到你们能有提醒的作用,待会再下来吃些甜点。”
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两人仍是有礼的道声谢,顺着敞开的房门望进去,整洁而女性化的闺房里,程如兰穿着整齐,坐在梳妆台前,回头张望着。
“老师。”李明惠率先走向前,热情地握住程如兰的双手,“您没事真好,吓了我一跳耶!”
目光流转间却很快换上世故的笑容,程如兰小心应对:“对不起,我以为是其他学生来看我,谢谢你,还劳烦你们来一趟,嗯……可以稍微提醒我一下,你是哪一班的学生吗?我不记得教过你们这一班,不好意思,我精神不太好,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
李明惠傻住,回头和安曦面面相觑,没遇过这类场面的她,不懂应对巧妙的技巧,她实话实说:“您以前教的是二年级,这学期是我们三年礼班的班导,我叫李明惠,风纪股长,老师想起来了吗?”
“……”那是一排空白的表情,持续了好几秒,程如兰没有再追问下去,但惯有的慌神消失了,她机智的应变,“啊!我想起来了,真不好意思,明惠,班上同学都还好吧?”
“不,不太好,您不在,他们都吵翻了……”或许感觉到无法言说的不对劲,李明惠噤声了,望向始终不响的安曦。
“老师。”安曦开口,凝视着程如兰,对方朝他点点头。
“嗨!你好。”礼貌地站立起来,没有唤他的名,没有靠过来,秀气的站姿、审量的目光、节制有礼的肢体动作下,潜藏着方位谨慎,那是他在程如兰身上不曾感受到的东西。不止如此,那眼神是陌生的,无论言谈再怎么演出精准,眼神无法被遮掩,她不认得他,完全不认得他,如同对待学校其他叫不出名的学生一样隔着一大透明的墙。
这事实像一颗拳头狠狠击中他的胃,他的舌根顿时五味杂陈。
“也谢谢你来看我,这位同学……对了,你们下楼吃个点心吧!我妈甜点做的不错哦。”程如兰将两手合贴,紧靠前胸,那又是陌生的小动作。安曦没有放过她的每一个动作细节,以往她紧张时通常会拨理颊畔发丝,微低着头,露出腼腆的表情,这样冷静地直视对方前所未有。
“走吧!你看够了没有?”李明惠扯了他手肘一下,悄悄耳语着,回头对程如兰笑说,“老师,一起下来嘛!你不在旁边我们会不好意思动手。”
“马上就来,我整理一下东西。”他笑得勉强。
安曦怅然若失,随着李明惠步出房门,边走边回首,在程如兰将房门掩上的霎那,他再也忍不住,遽然返回,霍地推开门,脱口对着一脸戒心的女人道:“我叫什么名字?老师,我是谁?”
“你……”她步步败退,面露骇异。“我不知道……”
他拽住她的细腕,“你真的忘了?我今天在那条小路上等你,一直等你,你为什么没来?”
“什么小路?你为什么要等我?”圆睁的眼说明了她的全然无知,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甘,她被逼退至梳妆台,无可躲逃。
他不放弃质问:“老师,我是安曦,你不是第一次昏倒,为什么这次却忘了?为什么?”
“安曦你做什么?”李明惠慌张的跟进,拉扯他的手臂替老师解围,他愤愤不满地挥举甩脱,继续逼问程如兰。
“老师记起来,快记起来,我是安曦,我是安曦,我是安曦……”两掌捉住她的肩头猛力摇晃,剧烈的波动是她惊恐不已,张嘴想喊,喉头却窒塞了,眼眸圆睁,窗口印满他焦灼的面孔。
“安曦住手,你吓坏老师了……”李明惠惊喊。
他倏然停止晃动,撒手退后。程如兰立定不动,瞳孔涣散,身躯僵凝,和每一次昏厥前的序曲一样——先定格,接着就是倾跌,他压制闯了祸的揣揣不安,张开手臂,接住她委顿的身体,两人一起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她认不认得你有什么要紧,你非要弄昏她不可?完了啦!你会不会人工呼吸……”李明惠往门外探看,急得迸泪跺脚,绕着两人团团转。
“闭嘴,别出声!”他咬牙低吼,已经盯着伏在胸前的女人,随着他猛烈的心跳,程如兰没有血色的脸蛋也跟着上下起伏。“老师,醒来,别睡了、醒来!”他轻轻在她上方唤着,发现自己眼眶湿了、嗓子涩了,两手坚持扶抱着她不放。
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她头部微微转动,唇半捂,睫毛快速扇动。他并住呼吸,不敢乱来,朝李明惠抛个眼色,李明惠点点头,轻巧的掩上房门,安静的在另一侧观侯。
片刻,程如兰眼皮缓缓掀起,涣散的瞳眸努力聚焦,她眨了眨眼,又疲惫的闭上,声气虚弱,“安曦啊,谢谢你!别害怕,我说过我会没事的……”
在李明惠看来,程如兰醒了是好事,不醒大家一块倒霉,至于她前后表现的差异在何处李明惠并不在乎,也瞧不出端倪,所以当见到安曦激动的擦拭眼角,嘴里重复着“我知道你不会忘?我知道……”她着实诧异。聪明的她不动声色,和安曦一左一右扶起程如兰,她瞄了安曦这个远亲兼同学,就那一眼,她了然于心,一段不被允许的故事,已在众所不觉中默默展开了。
第6章
教务处主任办公室里。
程如兰越来越心不在焉,面前的人就越发慷慨激昂,唾沫几乎要飞沾上她的脸了,她也不躲开,极力凝聚专注力,给予对方一点适切的响应,可惜多说多错,她开始担心对方血压要破表了。
“程老师,你知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说我的?说我让一个刚带班经验不足的年轻老师领导毕业班是个错误的抉择,如果不是对方判断力有问题,就是私心作祟,你说说看,我该承认哪一项好呢?”关爷顶着咋红的头,挥臂陈述。
她想了想,如实答道:“依我看,您就承认前面那项好了,判断力谁都有可能出错,至于私心,我个人相信,您对我带班的表现不敢领教,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很难误会是别有私心吧。”
“听听你这是什么话,这是在怪我对你不够照顾喽?请仔细回想一下,如果不是你前一年带班表现突出,我有必要搬砖头砸自己的脚吗?你不但不知恩图报,还每况愈下。先别说一落千丈的考试成绩好了,就连整洁和秩序都吊车尾,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全班集体中邪吗?有人得罪了笔仙吗?这种理由能哄得家长心花怒放,然后大大方方乐捐吗?拜托一下,我很想在这所学校退休,请不要让我一把年纪还得翻山越岭到另外一所学校上班,可不可以行行好啊?”他夸张得拱手作揖,红晕终于淹没到额角,令人触目惊心。
“您其实……”她咽了咽喉头,“并不算老,爬山应该不是问题……请问,山的另一边真的还有一所学校吗?有其它简单的方法到达吗?”她突然生出了一探究的兴致,认真地看住他。
“当然还有,就在……”他右掌啪一声搭上前额,瞠目良久,想不通为何陷入这种状况外的对答,他决定对上级承认他判断力的确出了一点差池,绝非私心袒护。
开玩笑,他的私心绝不会用在一个思考力迥异于常人的女老师身上!虽然他不否认当初对她是存有不少好感,这不能全怪他,谁让这所学校里优秀的女教师差不多老得可以当妖精了。
“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他伸手比出“慢走”的手势,两手背在腰后,领先踏出主任办公室,开始四面环顾,巡堂另找出气标的去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跟着离开办公室,阳光此际突然探出云层,走廊一片明亮,她举手遮挡,顺着阴凉的内侧前进,不久,她摸进了空置的音乐教室。
这里三面绿荫围绕,光线较为暗淡,她感到充分的氧气滋生,露出轻松的笑容。
视线移往窗边的一架乌亮钢琴,她的笑意更浓,缓缓走近,只考虑了一下,便掀开琴盖,调整好坐姿,做好预备动作,十指安放在正确位置上,定住几秒,冷不防一路迤逦过去,不思熟虑即敲出不绝于耳的音符。
起初缓如慢步,单调如落叶萧索,听不出精彩之处,随着速度渐进加快,层层迭迭,音阶不断攀升,如远扬的断线风筝,一颗心为之高悬,飘荡无依,在捉不住尾巴刹那,风筝立刻峰迥路转,直坠而下,但是一朵云恰好承接住了,紧绷的心得到纡解。她的手指没有间歇过,琴键宛如供她奔驰的草地,毫不羁绊她自由挥洒,在抵达结尾的勾勒处,十指有力的一敲,余音尚未散尽,她乍然回头,和后方不知静听多久的人儿对望。
只震惊一瞬,她便又松懈,熟稔地唤:“安曦啊!”
安曦靠近,俯视着她,表情安静。“老师。”
“这一堂是体育课,怎么跑来这里了?”她和气地询问。
“李明惠说你被关爷叫去教务处关切,我来看一下。”
回答很简短,却明白揭示了他从教务处一路跟着她,看着她如入无人之境,表演着钢琴独奏。这过程他一声不响,只静静观察,为什么?
“你担心我啊?”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不要紧的,关主任不会对我怎样。没办法啊,你们成绩真的退步了嘛!”
他心神不宁的听着,问了不相干的问题,“老师会弹琴?”
“嗯。”她大方坦诚,“六岁那年,妈妈卖了外婆送她的戒指,买了一架钢琴给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学琴了,直到我……”她停了一下,声音明显哽哑,“现在的家没有钢琴,我平时得到这里才有机会弹弹喜欢的曲子,不过,也快没机会了。”指头轮流按抚着琴键,发出高低不一的单音。她的话总是带着语病,她身后总是一团浓浓迷雾,他却由衷知道,她没有撒谎,她说的是实话。陈如兰不会弹琴,家中客厅和卧房没有任何钢琴的踪影;长年学琴的人家里不会连一架简易电子琴也没有,陈家家境富裕,女儿学琴却不置琴绝对不是寻常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