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她,「雁融,你现在太激动了。」
她忽然往后退了两步,点点头,「好了,不必告诉我答案,因为我已经明白了。」她转身跑出书房,跑得比来时还要快。
一路上的下人们都惊诧地看着她奔跑的身影,不明白乎日里端庄贤淑的王妃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稳重高贵全然被她丢弃,只剩下绝望冰冷的玉容,和……眼角流出的泪滴,疼碎人心。
晚问,荷香来送饭时,惊讶地发现雁融不在房内,问遍了府里上下,都说没有看到她,直到问到大门时,才知道她下午时一个人悄悄出了王府。
这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随即荷香在雁融的房内发现一封信,信封上写了瑾元的名字。
敏感的荷香知道必定出了大事,急忙把信送给王爷。
瑾元拆开信,里面写着简短的一阙诃,每个字是那么熟悉又陌生,力透纸背的是冰冷的情,决绝的意——
梦回一夜,两世相隔。正是黄昏夜半,云遮月,月如昨。情意成蹉跎,万事付江河。怨君不语,寒宫冷桂,天上人间皆寒漠。我亦无歇,春衫凉薄。愿化东风随云去,云岂留我?无那,无那,浩浩渺渺,前路已无多。
下面还有简单的一句话——
君无情,我无意,夫妻缘尽,婚约亦休。自此仳离后,永无相见期!
第9章
雁融自小在众人眼中是个乖巧听话、温柔恭顺的好女孩儿,年长后就是一个好姑娘、好女人,嫁给瑾元无论府里府外,也都觉得她是个好妻子,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并不如外表这样恭顺坚忍,其实她是一个愤怒起来可以宁为玉碎,不愿瓦全的人。
小时候,父亲允许她和哥哥们一起读书,念《诗经》时,她最不喜欢的是那篇「虻」。
最初的「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以及后面的「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描绘了一桩美好婚事的开头,但是到了结尾,却是「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学完这首诗的第二天,夫子意外地发现她书上这一章的书页被撕去了,夫子很是震怒,问是怎么回事。
她起身淡淡地说:「昨晚有老鼠来啃书,把这一页啃坏了。但整首诗我已经背下来,夫子若是不信,我可以背给您听。」然后她朗朗背诵,终于让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其实,那页书是雁融自己撕去的,她不愿意看到女子为了爱情和婚姻而痛苦流泪,她曾暗暗发誓,若是有一天,她的丈夫让她这样伤心,那么她一定不会委曲求全,她会义无反顾地离开那薄情的男人,而且绝不回头。
给瑾元的那封信,如果说是一封绝情信,倒不如说是一封休书。
她亲笔休掉了他们的婚姻和爱情,她不忍了,也不再猜忌,若瑾元始终不能信任她,她再多的忍耐都是徒劳。
离开王府,她搬进了广德楼,不许别人再叫她王妃,只称呼她为「掌柜的」或者「东家」,她全心全意地在广德楼的生意上,忙得昏天暗地,甚至没有和娘家人提及这些变化。
她不在乎这件事是否会给自己的家族惹出轩然大波,也不在乎有多少人对她指指点点,她既选择了自己的路,便不再回头张望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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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荣是先知道这件事的外人。
当他知道雁融把她自己「休离」出王府的时候,那种感觉已不是「震惊」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她居然会做这种事?那你呢?就让她走了?」瑾荣高叫着,双手举天,「这世道真是变了啊,还有女人不想好好过日子的,她连王妃都不当了?」
「住嘴。」瑾元冷着脸,「我找你来不是让你大发感慨的。」
「那让我做什么?你知道,我除了杀人和找人,没其他的本事。」瑾荣耸耸肩,「京城也就这么大,她不可能走远,找她不用我为你操心。至于杀她……我想你不会动这念头吧?」
他哼道:「她若是哪天少了一根头发,我一定怀疑是你派人做的!」
「天地良心,我和她又无冤无仇的,你俩的事情我也一点没有掺和过。」
瑾元用手指点了点他,示意他平静一些,「先别和我跳脚,你倒说说,出了这么多事,你查出多少头绪来?之前清音楼的那个贼和这次陷害雁融的人,是不是同一个幕后指使者?」
瑾荣讶异地问:「原来你早就认定这回大嫂是被陷害的,那你还把她气走?」
「这是……为了她的安全。」瑾元略显怅然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不知道让于香香中毒的目的是什么。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吧?我认为她并没有怀我的骨肉,让她住进王府只是暗中留意她而已,我也没有请过大夫为她诊治。但是这次太医来帮她解毒,却和我说,胎儿很好,让我放心。你知道这意味什么?」
「意味她的确怀了你的骨肉?」瑾荣推测。
瑾元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意味着如果不是她怀了别人的骨肉,就是她买通了太医院的人。」
「你就这么肯定她怀的一定不是你的孩子?」瑾荣还有怀疑。
瑾元冷冷地说:「我说过的话,不想再重复第二逼。」
「好吧,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这个人神通广大,联合于香香,还买通了太医院,陷害了大嫂,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所以才找你来,要你去查啊!」瑾元踢他一脚,「你最近的办事能力越来越差了,以前让你找个人、查个案子,三、两天就能有结果,怎么这回一拖拖了这么久?」
瑾荣无奈地两手一摊,「因为这回对方是个太厉害的人物,隐藏得很好,所以我也没办法啊。我加紧去查吧,大嫂那边,你什么时候和她把误会澄清,接她回来?」
「这件事不用你操心。」瑾元长长吸气,「她不在王府,说不定还安全一些。」
「你是想一边对外冷着她,一边暗中保护她?」瑾荣歪着头想了想,又忽然笑道:「你就不怕她和你分手之后,琵琶另抱,嫁作他人妇?」
瑾元的脸色一沉,「你可以走了。」
瑾荣却故意凑在他身边,小声说:「这是第一个给你难堪的女人吧?其实休了也就休了,你还怕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名媛闺秀吗?」
瑾元冷冷地看着他,阴沉沉地反问:「你脸上是不是又痒了?」
瑾荣哈哈笑着,一下子跳到屋外去了。
瑾元抬头看了看窗外,此时已经是月挂中天,霜天银盘,看得人心里很凉。
此时雁融在做什么呢?是否心中还对他积郁了很多的愤恨和幽怨?还是……真的如瑾荣所言,可以潇洒地将他忘记,另投他人怀抱?
这是她离府的第七天了,他知道她在广德楼,也知道她现在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掌柜,他唯一猜不到的,是她的心中是否真的对他绝了情、断了念?
该去看看她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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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楼内有帐房,但是雁融每天还是亲自用算盘算一遍店内的开销和进项。
全部算完一遍,天也黑了,她的脖子感到有些酸疼。
帐房恭敬地说:「掌柜的,您也该早些安寝了,我就不多打扰,先下去了。」
「辛苦你了。」她点点头,亲自起身相送。
帐房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事,回头说:「对了,那天清音楼派人来结算上次的酒席钱,不知道为何多给了一笔钱。我说这是帐外的,没道理收下,他们却非要留着,说是楼子那边有人交代的,不敢不办。掌柜的,这钱该怎么办?」
她一怔,「清音楼?」
这个本该在她的生命中终结的一个名字忽然涌动出来,泛着酸涩和苦意,让她的心头抽疼了一下。她蹙眉道:「回头送回去,我们广德楼不靠救济过日子。和他们楼的人说,如果非要送,那我们就回头转送给街边的乞丐去,广德楼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要这笔钱的。」
「是,这件事我明日就去办。」
关好房门,雁融轻叹口气,一天的疲乏似要在这一声叹息中从心底释放出去,可是……为什么叹息过后,心头还是这么沉重?
清音楼的那笔钱,是瑾元的指示吧,他送钱做什么?还怕她没有资本开这个饭庄吗?哼,那也未免太小看她了。
虽然深居闺中,但因为她几个哥哥办事都不力,父亲只好让她这个女孩子暗中执掌家中的经济大权。在帮家里赚取银子的时候,她并不傻,也为自己准备了丰厚的私房钱,那时候想的只是若有一天,其他房的兄弟姊妹对她发难,她可以立刻带着母亲搬出府去。
如今,广德楼经营良好,用不了一年,买楼的钱就应该可以回收,瑾元的钱她根本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他与她早已是陌路之人了,无论生老病死,都不会再有交集。
想到「生老病死」这四个字,陡然间她又忽然想起了皇上的话——他身边有危险,但他并不自知。
当初买下广德楼,很大的原因就是为了就近调查清音楼,可惜第一次潜入楼中就被瑾元撞破,调查也暂时中断。
如今,那个危险还在吗?她虽然已经和他说过这件事,但是那样自负的他会把她的话当回事吗?
她甩了甩头,提醒自己与这个人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要再想了。
她将窗子都关上,脱下外衫躺在床上,虽然身子一动不动的,但是大脑却控制不住地冒出一大堆的问题来——
到底是谁对于香香下毒?
对方是不是想先嫁祸给她,再对瑾元不利?
她悚然一惊,坐了起来,无论如何也睡下着了。
在刚离开王府的那几日,她满心都是疲惫和愤怒,为了忘记他,她让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多余的空问去思考。
现在冷静下来,又让她不由得心惊肉跳。
她的负气出走,会不会给瑾元带来更大的灾难?
思来想去,她走回桌子边,重新点燃了烛火,找出信纸和笔墨,开始写信。
这封信,涂涂改改、写写删删,写了一盏茶的工夫,依然没有写完。她将笔一搁,反身躺回床上去。
她写信,是想提醒瑾元不要中了别人的计,但是这封信写好了又真能送去吗?既然已经说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绝情话,在她离开后瑾元也没有派人或亲自来找过她,这说明他也默认了他们缘份已尽,如果她再送信过去,岂不是显得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转身背对冰凉的月光,她闭紧双眼,强逼自己丢开这些胡思乱想,进入睡梦中。
夜渐渐深了,她的呼吸也慢慢均匀,完全没有察觉紧闭的窗子被人从外拨开,一道身影轻悄悄地落在屋内。
那黑影先来到床边,低下头审视着雁融的身影,静静地凝视了她许久,又伸出手去,想触碰她又迟疑着,手指还没有触碰到她的衣服,又撤了回来。
无声地叹了口气,黑影后退一步,环顾四周,注意到桌子上那几张皱巴巴的信纸。
他顺手拿起一张,走到窗边,藉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顷刻间,惊喜的笑意爬满了他的唇角,又让他感慨地轻喃,「你这个女人啊……把我们两人害得这样苦,你让我知道,什么叫『爱恨交加』。」
雁融听不到他的感慨,因为他的声音很轻,而她睡得很沉。
但是在她的梦中却无法拔掉这个说话之人的身影,依稀间,她看到瑾元遥遥地站在自己面前,对她云淡风清地微笑着。她想和他说话,却迈不开步子,又看到他的身后像是有个黑影正对着他高高地举起刀,她又急又惊,拚命地大喊了一声,
「瑾元——」
她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从床上坐跳起来,她没有看到窗边的那个黑影,但是窗边的人却看到了她眼角的泪光——
唉,这是第二次,她为他流泪了。
试问,若真无情,又怎会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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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元无声无息地踏入房门,于香香本来正在绣花,忽然间觉得眼前有黑影遮蔽,一抬头,立刻手捂胸口,嗔怪道:「王爷,怎么大白天的这样吓唬人的,走路轻得像鬼一样。」
瑾元微微笑着,反手关上了房门,问道:「在绣什么?」
「给你我的孩子绣一个小肚兜。以前我娘说,孩子一出生,一定要穿亲娘绣的肚兜,这样才会长命百岁。」
他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原来还有这么多规炬。」
「王爷是大富人家,不懂这小门小户才有的习俗也不奇怪。」于香香欣赏着手中的绣样,「不知道是男是女,我就绣了牡丹花,花开富贵嘛。」
他淡笑着,「他都快做小王爷,还盼什么富贵?盼平安倒是应该的。」
于香香娇笑着,「我们这个小王爷又不是正牌的,到现在王爷也没给我一个名份,我连妾都算不上。至于这孩子,将来还不知会怎样受欺负呢。」
「你虽然不是妾,但现在不是比妾还厉害?」瑾元靠着墙角的一张椅子坐下,幽幽地看着她,「雁融已经被你逼走了,以后说不定你就是正牌王妃了。」
她脸色一僵,又以一脸无辜的笑道:「王爷可别这样诬蠛我,王妃怎么是我气走的?那天出事的时候我脑子里乱烘烘的,说了什么都不记得,后来这么多天我都没有见过她,她走与不走,和我无关。」
他一双锐利的目光,直直的看着她,眼中深意难解。「香香,还记得当初我怎么会要了你吗?」
她微红了脸,「王爷怎么会问起这种事?」
「清音楼那么多的女人,我单单选了你,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从来不学她们,主动阿谀奉承我,平时话也不多,也不多盘问别的事情。我一直自信我看人从来不错,不过现在,我忽然发现我犯了一个大错。」
于香香怔了怔,轻咬下唇,「王爷是说我变了?」
「或许不是你变了,而是我以前就没有看透你。自从我娶了雁融之后,你就变得越来越古怪,香香,看在你我也算是有番情意,我今日只要你几句实话,你若说了,从今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你若是还故意隐瞒,别怪我翻脸无情。」
瑾元的话冷到骨头里,让她甚至不敢对视他锋芒毕露的眼睛。
「王爷……我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人在您耳边吹了风,说我的坏话,我的人品,您应该是知道的……」她强自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