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公子,您总算回来了!」中年妇人一见到他,笑眯眯地上前招呼着。
被喊成乌公子的男子,回以淡然有礼的轻笑,道:「今天也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只是,乌夫人还是没醒来,这可怎么办好?」
「有我看着,不碍事的。」他将右手提着的东西,连同几锭碎银,一并交给中年妇人,温声说道:「这一帖药的煎法跟前几次相同,煎好了喊我一声,我先回房去看看她。」
「是是,对了,乌公子,您的背伤也该换药了吧,要不要我去叫我家那老头儿过来帮忙?」
「这就不麻烦了,我背伤已好了大半,多亏你们帮忙。」
「哪儿的话,我还没谢您治好我家老头儿的腰痛呢!他半年前闪了腰,给城里的大夫瞧过好几次,老是治不好,没想到乌公子一帖药就灵了……乌公子,您真的不是大夫吗?」
「我连我家夫人的旧疾都治不好,哪敢自称是大夫呢!大叔的腰伤能治好,是两位善心大发,愿意收留我和内人,才会好心有好报,我开的那帖药,其实也不算什么。」他温温笑着,把功劳全推给那妇人和她丈夫,不意外看见妇人的脸颊更红了。「大娘,我担心我夫人的情形,先告辞了。」
中年妇人轻应了声,依依不舍地转入厨房煎药去了。
男人继续用他那蜗牛似的步伐,走进后方的小睡房,将油灯点着后,随手把门关上,火光照在他脸上,虽然还是一样的俊美,那所有的温和柔软,瞬间不见踪影。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但要学个几分像,也不是太难事,一张好的皮相加上温柔有礼的言谈,走到哪儿都吃得开,难怪有人宁愿把心绪憋成内伤,也要端着那张温柔脸,享受世人痴迷的目光。
多累啊!那家伙,幸好老爹没把庄主大位传给他,要不,闷也闷死他了。
他把左手提的东西放在桌上,慢慢慢慢地走到床铺边,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双眸紧闭、面色死白,要不是微弱的呼息持续不间断,早让人当成尸体挖个洞埋起来了。
「真能睡……」他坐在床沿,一手轻触着那冰凉的颊面,当日他及时把药塞进她嘴里,她也确实吞下那药丸了,就算会有瞎眼虚软的后遗症,也不该昏睡这么久,迟迟醒不过来,明明上次她发病,只睡下一天就能下床走,被他气到吐血昏迷,也只多睡了两天,这一次实在太古怪,她已昏睡超过六天了。
六天之中的头两天,连他本人也是累到虚脱、奄奄一息昏睡在床,幸好他在意识散尽前,及时抓到两根浮木救命。
六天前,她体内剧毒发作陷入昏迷,他原想扶她找间客栈休息,但因为先前跑得太拼命,体力几乎消耗殆尽,虽然还醒着,却连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正当他无计可施,抱着她逐渐降温的身子干着急时,这屋子的女主人和她的独生子刚好路过,见到面色苍白的他和浑身是血的徐望未,问也不问,就让她儿子帮着扶他俩回冢去。
才进门,那妇人的丈夫就破口大骂,先骂她拖拖拉拉,买个药买了大半天,再骂她多管闲事,没事捡两个废人回家浪费米。
他听得心里不高兴,却也明白他非常需要这一家人的协助,忍怒地陪笑脸道谢,见那脾气差的大叔边骂边扶着腰,他举手之劳帮大叔看了腰伤,把拖了半年的病痛一夕治好,还不收半毛钱,这下,妇人和她儿子感激得要命,一家之主的大叔也不敢再多吭一声,就这么让他和徐望未住了下来。
当那大叔问着他的来历及他和身边的女人有何关系时,他本想假称是兄妹,但这家的独生子一见徐望未的美貌,一双眼儿都直了,只差口水没滴下来,他见状,心头莫名不悦,便改口说是夫妻,他带着病妻求医途中过劫受伤,彻底阻断那浑小子对徐望未美色的觊觎。
也幸好他说两人是夫妻,才能光明正大与她同住一房,不分日夜照顾她。
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绝不是他对这女人起了异心……这几日,他不只一次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着。
他趁着体力见底之前,借来纸笔写了几张药单,一张是屋主大叔的腰伤药、一张治他自己的刀伤,最后则是给徐望未喝的补药,虽然喂她吃了解药,但毕竟失血过多,在找出能治愈她的方法之前,得先让她恢复体力。
他本是多疑性子,对这一家三口人无法全然信任,但他看多了白春留收买人心的手段,不只他和徐望未的药,连给大叔治腰伤的药钱也一并由他出了,利用这小小的恩惠,让这些人甘愿为他尽心。
也幸好,这几人本性不坏,没有趁他昏睡之际,偷走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在大娘细心照顾之下,他很快恢复精神,虽然身体的虚耗还需要一段时间修复,但要下床四处走动已无大碍。
本来以为这女人会比他先醒过来……他用甩头,把她极可能就此一睡不起的不祥念头用力抛开,她昏迷前曾说过,她爹制这毒药,只是想让仇家吃苦,没要夺害人命,所以她不会死,不会因为这毒而丧命。
他也替她把过脉,除了身子过虚之外,把不出什么大问题。
不会有事的……就算黑白无常要勾她的魂走,也有他挡着,他一定会让她身子好转,带她回庄去。
他又摸摸她的脸,微温的手指在她眉间的皱痕上来回轻抚着,在睡梦中被恶魇纠缠的狰狞表情,因着他的触抚,变得稍微柔和些。
「你在梦些什么呢?该不会,真跑去见你爹了吧?」他淡笑低语,声音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柔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话钻进她的意识里,那双紧闭了好几天的眸子,突然渗出水来。他暗讶,瞧见她苍白的唇动了动,下意识凑上前细听。
「不要?走?拜扎?不要走?」那声音,又细又哑,破碎不成句。
她的手伸向半空,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他想都没想,把自己的手送上去借她握,她一碰到他的手,就握得死紧,明明没什么力气,却握得他有些痛了。
是手痛还是心痛,他分不太清楚了。
「蠢丫头,他那么狠心骗你吃下毒药,你还对他如此依恋,要不是你一向喊他一声爹,我还真要以为你俩有不可告人的私情呢。」
此话一出,那又似呓语又像呻吟的细音顿时停住。
这是不是表示,即使她还在昏睡中,也能听见他的声音了?他日不转睛盯着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替她抹泪,心头略喜,又有点不确定,忽而想起他特地带回来的东西,便弯下身,在她耳边轻道:「我买了你爱吃的馒头,你再睡下去,我就帮你吃了。」
长长睫毛颤了下。
他焦虑了好几天的眼,终于绽出一丝光采。
「徐姑娘,徐望未,你要是醒了,就睁开眼。」再接再厉喊她的名字。
她眼皮微动,轻轻开出一条缝,又合上,然后慢慢打开。
醒了!这贪睡的混帐女人终于醒了!紧绷的心弦一松,一时忘记她是他视为未来大嫂细心照护的人,忘情地拉她入怀,用力抱住。
「徐望未!你睡得够久了,醒了就好了!」
她还没搞清楚状况,只疑惑这人的声音怎么听起来那么高兴,应该是她听错了刀巴?她还在梦里面吧?虽然很想这么装傻,但肩骨的痛感明确到她决定她不想忍了,只得出声抗议:「你……太用力了……很痛……」
白冬蕴连忙松手,隔开一小段距离看着她,她眼儿是睁开的,嘴巴也会说话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太……他反应太过激、动了!暗自深吸几口气,脑袋里转着要糗她数落她的恶毒话,还没说出口呢,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
「乌公子,夫人的药煎好了,我给您端来了。」
乌公子?夫人?谁?
「晚点再跟你解释,躺好,别出声。」他低声说道,扶她躺回床上,才慢慢慢慢走去开门。
小睡房外站着一男一女,女的是端药来的大娘,男的则是大娘的独子,儿子躲在他娘亲的背后,不时探出头想窥视房里的情形。
白冬蕴虽然够高,却不够壮,没法挡住整个门,只能任由那小子像个贼儿一样看个尽兴,幸好大娘还算机伶,揪着自家儿子往背后一塞,骂道:「臭小子,叫你别跟过来,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我?我来帮乌大哥换药……」
「换你个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有这闲工夫对别人老婆流口水,不如去瞧瞧你那莲花妹妹,她跟你才是相配。」
「不要啦,莲花很胖耶,我会被她压死啦!我也没要对乌大嫂怎样,只是看看而已啊。」
「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死你!」
「好啦好啦,我去找莲花就是了,你可别打我,要是把我打死了,等你老了就没人要养你了。」
「臭小子!」大娘作势踢出胖胖腿,把儿子吓得落荒而逃,才重新端起笑眯眯的脸,讨好说道:「乌公子,我家小鬼不懂事,您可别放在心上。」
「这小事,回头就:忘了。」白冬蕴微笑着,小心接过药汤,道了声:「多谢大娘了。」
「别谢别谢……乌公子,夫人还没醒吗?」
「还没呢,大娘找她有事?」
「这个……也不是有事啦,只是我瞧乌公子一表人才,怎么会娶一个病重的女人为妻呢?」
他挑眉,暗想大娘提起这话的用意,表面仍是镇定地微笑应道:「这是家里人自幼给我订下的亲事,年岁到了也就结了,幸好她长得漂亮,性子也温婉,照顾起来不算太累人。」
「乌公子真是有情有义……那个,我也不是要说她的坏话,可男人娶老婆,总是要生孩子的,依她那身子……可能……不容易吧?」大娘非常含蓄地说着。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床铺,那「病重的女人」正乖乖装睡,但他想,依她那非常人能及的耳朵,一定什么都听见了。
不知道她听到人家这么谈论她,心里作何感想?
第6章(2)
「乌公子?」
他回神,俊眸微弯着,很客气地答道:「我家里还有几个兄弟,传宗接代这事,还轮不到我烦呢。」
「原来如此……」明明是很温和的笑容,她一见就脸红心跳,但不知怎的,心跳中带点心惊,她忽然想起这男人会受重伤,全是为了要带妻子去求医,可见两人感情极好的,连忙解释道:「乌公子,我说这话不是要劝您纳妾啊!」
「嗯?」
「我小姑,就是老头儿的妹子,她自幼身子不好,嫁人以后,被婆家的人硬逼着生孩子,勉强生了两个,最后连命都没了,我想,生子这种事,也是要讲缘分的,我自己也是只生了一个,如果乌公子真想要孩子,那个……总是有办法可想的,千万不要逼夫人生啊!」
「大娘的提醒,我定会惦在心头,绝不或忘,这药要凉了,我得先端进去喂她喝,失陪了。」
他脸上自始至终都扬着笑,转身进房之际,大娘的独子从墙后跳出来,指着他娘红扑扑的脸,笑骂她还不是见了美色就晕头转向的,他听若末闻,冷静地把房门紧密关上,连一点风也不给透进来。
当他走到床边,那「病重的女人」也正好坐起,她闻到药汤的味道,略略嫌恶地皱了眉,随即别过头去,他看见她的表情,冷笑地说道:「连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都如此为你心疼,你好意思说不在乎生死?」
真不公平……对外头那些人就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说话,一面对她,就变回原形了,果然刚才他高兴过头的声音是她幻听,早知道就继续睡,不要醒过来了。
「等我离开这里,不出半年,她一定把我忘了,这心疼也就不药而愈了。」
「闭嘴,别再说这些让我想把你揍昏的话。」他沉声警告,低头啜了一小口药汤之后,把碗推到她面前。「喝药,徐望未。」
她只觉得药味变浓了,没有注意到他那多余的小动作。
「我以为你叫我起来,是要给我馒头吃。」她喃喃道。
「馒头自然是有,得等你喝完药以后,你乖乖把药喝完,不要逼我用你昏睡时的方法喂你喝药。」
「我昏睡时,你是怎么喂药的?」她有点好奇。
他嘴角又勾起恶劣的笑,故意说道:「捏住你的鼻子,逼你张嘴呼息,再趁机把药倒进去。」
「……」她非常确定在她意识清醒的此刻,一点也不想被人这样喂药,于是她乖乖伸出手,摸索到微温的药碗,接过,喝了一小口,这药有点苦,跟她在白庄时喝的不太一样,但她想,这人老气她开口闭口说要死的,总不可能再拿毒药来害她,于是没有抗拒喝个精光。
白冬蕴很满意地接过空碗,换一个胖胖的热馒头塞给她。
她这才露出微笑,立刻撕一小口丢进嘴里。
「你这次睡得真久,我差点以为你死定了。」他道。
她小口小口吃着馒头,不是很在意地随便问道:「我睡几天了?」
「今天是第七天了,徐姑娘,你以往发病时,有过这样的前例吗?」
「没有吧,通常睡一天就转醒,惨一点睡三天,四公子也不必担心,我想这次睡这么沉,是被你背着跑太久,身子受不住才会这样的,过几天就好了。」
他仔细听她说明自身的病况,沉吟半晌,又问道:「你看得见吗?」
嚼着馒头的小嘴一顿,淡笑答道:「自然是看得见的,我都睡六天多了,发作的毛病早就好了。」
「那正好,我背上的伤也该换药了,你来帮我吧!」
她没有回话,他也不再接腔,任着气氛僵凝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笑着说道:「四公子不愧是惯常说假话的人,一听就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
他不理她话里藏着的讽刺,再问:「连一点光都看不见?」
「是啊,真糟糕不是?带一个跑不动的女人逃命已经够惨了,现在这个女人还成了瞎子了,四公子,你这回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你以前,看不见的时间,最长持续多久?」
「也差不多是三天吧。」一天见光、两天复明,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精准,但大致是如此。
「你知道你的药只剩两颗了吗?」
「这种小事我没有注意……剩两颗,省一点还能撑上一个月,也够久了。」
现在剩下两颗,在他喂她吃之前剩三颗,三颗不是三十颗,再怎么迟钝的人出该要烦恼了,哪可能完全没注意到!以她发作的次数来看,最好两颗药还有办法撑上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