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问路亭。
半旧的棚子底下,几名路过的旅人正在亭内歇脚饮茶,身形微胖的茶亭主人顶着一颗大光头在炉前专心煮茶。跑堂的褐衣少年身手十分利落,一见客人的杯子空了,立即提壶上前补满,不断地来回穿梭,汗水在他脸上流窜,但他眉开眼笑,丝毫不觉疲累。
「小子,你心情不错啊!」其中一位客人边喝茶、边闲聊道。
「欸,大爷们喝了茶心情好,小的自然也高兴。」少年规规矩矩地回话,又替客人添了一杯。
「老板的茶千里飘香,每回路过,不来喝个几壶不甘心啊!」另一名腰间佩着大刀的汉子一听有人起了话头,随即靠过来接腔。他指着挂在柱子上、与那半旧棚子不相衬的新招牌好奇问道:「我记得以前这里好像不叫『问路亭』,是几时改的?」
「大爷记性真好。老板原想要路过的人闻香下马买茶,所以叫『闻香亭』,现在这名字差不多是半年前改的。」
「半年前……不就是成兴官道开通的那时候?」原本坐在角落、满脸胡子的大汉也凑了过来,一副对这话题很有兴趣的模样。「一定是官道初开,问路的人多了,才改叫『问路亭』吧!怎么,顺便赚取报路费?」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道:
「自官道开通后,来往的旅人增加是好事,可老是得分神应付那些光问路不买茶的人,老板心头闷啊!咱们可是卖茶的,不是专给人报路的,既然要咱们指点迷津,那给点小费也不过分吧。」尤其遇上那种把车马停在官道上,不肯下马下车,像叫小狗一样吆喝老板过去,问完路也不道声谢,挥挥手就走人的,更是让人生气。虽然老板总说和气生财,叫他不要计较,但那明显沉下的脸色让他看得很毛。
「问一次路,要多少钱呢?」细细柔柔、没什么高低起伏的平板声音跟着加入讨论。这音色明显是女人所有,聊得正兴起的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声音的来处,瞧见一个发色稍淡、身穿干净旧衣裙的年轻女子。
这女人,脸色有些苍白,衣服颜色也有些暗淡,乍看之下不太引人注意,但若只盯着那淡淡的微笑,竟会让人心跳不由得加快……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儿哪!
跑堂的少年很快回过神,移到那姑娘身边,恭敬道:
「问一次要一文钱,买了茶的客人则不另外收费。姑娘点了一壶茶,您想要去哪儿,小的必定知无不言。」
胡子大汉见这姑娘生得秀气,便笑着插嘴道:
「与其问这嘴上无毛的小鬼,不如问我吧!这亭子就在庐、山、远三大城的交界处,又有新开通的成兴官道经过,要去哪儿都方便,若是你走得累了,我也知道要去哪里雇车。老子过的桥,肯定比这小子走的路还多,我还不收费呢。」
「跑堂小哥早说了,只要买了茶,就不另外收费,你这粗汉子跟人家抢个什么劲儿,不会是觊觎小姑娘的美色吧?」腰间佩刀的大汉轻推了胡子男一把。
胡子男哈哈大笑,不甚在意地回推过去,半开玩笑说道:
「你给我闭嘴吧!坏人姻缘可是会下地狱的。」
莫名其妙成为话题主角的年轻女子慢慢地抬起手,为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她神色自然,连点娇羞尴尬的表情都没露出,好像那些大汉开玩笑的对象是另有其人。这让那跑堂的少年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敢问姑娘要到哪儿去?」少年问道。
「我要去远城十字巷,不知道离这里远不远?」
「远城十字巷……不就是白庄吗?姑娘要去白庄?」胡子男抢着说道。
「白庄?」她面露疑惑,像是不曾听过这个地方。
「是啊,十字巷最有名的就是白庄……不,应该说只要是江湖上的人,没有不知道白庄的。白庄庄主名叫白春留,人品端正、乐善好施,远城里的百姓有一半以上受过他的帮助;就连官府要造桥铺路,募得的款项里头,白庄所捐的也是最多的那一笔。你到这亭子来,走的也是成兴官道吧?那条官道就是由白庄资助铺设的。」见她还是一脸茫然,胡子男追问道:「姑娘不知道白庄?」
「没听过。」她摇摇头,又问:「十字巷里只有白庄吗?没有其它人家?」
跑堂少年恭敬答道:
「是这样子没错。听说前任庄主白四季喜欢安静,特地买下十字巷附近所有土地,将白庄盖在当时还很荒凉的郊外。虽然近几年白庄名声愈发响亮,上门拜访的客人也明显增多,但十字巷还是白庄的地盘,没有别的人家住在那里。」
少年解释得十分详尽,年轻女子专注聆听的表情给了他鼓舞,他正要再接再厉多说一些关于白庄的伟大事迹,忽见那姑娘一手伸进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瓷瓶全无花色,封口的塞子上系了条红线,她把红线缠绑在尾指上,轻轻一扯,软塞便与瓶身分离,她从瓶子里取出一颗黑色药丸后,将药瓶封好,再收回袖袋里。
明明只是把药丸拿出来的动作,竟让跑堂少年看得入迷,一时移不开眼。他暗自咽咽口水,盯着那姑娘喝了一口茶,将药丸配茶吞下。
「姑娘身上有病?」他脱口问道。
这一问,在场众人立即瞪向她。
她淡淡一笑,慢吞吞喝完整杯茶后,才道:「是老毛病,吃了药就好了。」
「老毛病?我瞧你年纪轻轻的……不会是生来带病吧?」胡子男关切问道。
「嗯。」她含糊应了声,不想大伙儿继续追问她身体状况,赶紧拉回原来的话题。「沿着官道走,就能到你们说的那什么庄的吗?」
「是白庄。」跑堂少年答道:「从这儿往前,大约三天的路程到远城,只要一进城,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白庄在哪了。十字巷虽然偏僻,但城里没有人不知道的。」
「还要三天啊……」年轻姑娘扳着手指数着,看似有些烦恼,不知是嫌路途太远,还是在担心盘缠不够用。
「要往远城的路,中途没有客栈,姑娘一个人走官道可要小心了。」胡子男灌完一壶茶,招来跑堂少年再要一壶。
「多谢提醒,我会注意。」她轻声答着。
「既然这么担心,不如你送她一程?」佩刀大汉笑着怂恿道。
「那可不行,我约了人在这里见面,无故放人家鸽子,这事我可做不来。」
「怎么会是无故?大伙儿可以帮你作证,你是因为去做善事才失约,就让那人多等几天好了。」
「不不不,冬三那小子最忌人家失信,他一来没看到我,以后要找他帮忙可就难了,这种损失我担不起啊!」
「原来你约了冬三……这倒麻烦了,那家伙连我师父都不敢得罪。」
「我还以为你要说我没种,讨好喜欢的人还怕东怕西的。」
佩刀大汉哈哈大笑。「我自个儿都做不到,哪里敢笑你!江湖有传言道:得罪白庄庄主,还能长命百岁;若是惹得那冬三郎心里不快,他的报复手段会让你巴不得重新投胎去。我还没讨老婆,不想太快见阎王啊!」
「其实,也没那么恐怖啦。他相貌生得俊,说起话来也挺客气有礼的,只要别犯了他的禁忌,他是不会乱害人的。」
「是吗?我没跟他打过照面,还以为他生成什么三头六臂模样。你说他生得俊,不知道跟白庄主比起来,哪个比较好看?」
「这个嘛……」
接下来的话题,都绕着那叫冬三的人打转,说他擅长打探江湖上不为人知的秘辛,只要肯花钱,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秘密。有人说他名字里有个「冬」字,或许跟白庄有关系;也有人说他说话颠三倒四、反反复覆,故意取个与季节有关的名字嫁祸白庄,其实他是白庄的对头墨庄派出来破坏白庄名声的……
众人聊兴正浓,各自贡献听来的小道消息,没人注意到带点病气的年轻姑娘已悄悄付了茶钱,消失在成兴官道上。
收钱的跑堂少年,一直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第1章(1)
睫毛轻颤,原本紧密的眼皮开了一条缝,没一会儿又重新闭上。
然后,竖直耳朵,仔细聆听周围此起彼落的细微声响。
她不是盲眼人,但每隔一段时间会有几天目力全无。既然张了眼仍是一片漆黑,不如继续装睡。
轻轻挪动躺得发僵的肩背,盖在她身上的薄被顺势滑落,立刻有人帮她把被子重新拉好。
「醒了吗?」男人声音响起,温和中虽带点疏离,却是舒服得让人想再听他多说几句。
「回留主的话,还没呢。大夫说过,她身子虚,得睡上好一阵子。」
这次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离她很近,大概是帮她盖被子的那个人。这女人答话语气十分恭顺,想必那位「留主」,正是鼎鼎大名的庄主白春留。
原来要见他这么容易……只可惜她现在看不见,否则真想睁开眼瞧瞧那张传说中好看到令人赞叹的俊脸。
「还没醒啊……」最后那个「啊」字拖得长长,像是不怎么相信床上的女人依然熟睡。虽然不相信,却没有说破,只淡淡交代道:「等她清醒,能下床了,再带她来见我吧。」
「奴婢遵命。」
平稳踏实的脚步声远到再也听不见后,门板才被轻轻掩上。过没一会儿,有人敲了门,没等人应声便直接推门而入。
「殊儿,我来跟你换班。」利落精神的嗓音里,混杂着水声。「你守了她一夜,也该累了,先回去睡一会儿吧。」
「留主叫我等她能下床,带她去见留主。」
「我听四少爷说,她没那么快醒,说不定等你睡饱回来,她还在睡呢。」
「我不累啦!而且,没见到她清醒,我也不放心。」殊儿边说边靠近床铺,再度帮忙把被子拉好。「昨晚你也瞧见了,她浑身是血倒在庄外,只差一点点就没命了。」
「也算这姑娘运气好,昏倒在白庄前面。要是倒在别的地方,早就去向阎王爷报到了。」这声音由远而近,还没说完,温暖的掌心贴上她的前额。「高烧都退了,应该没事了吧。」
「留主找来的大夫也是这么说。嘉儿姐,这几日墨庄的人来做客,你们厨房那边肯定忙翻了,这姑娘我来照顾就好,你还是快回厨房去吧!」
「你这丫头真固执。」嘉儿没好气地说道:「四少爷八成知道你是这性子,才会特地叫你来看顾这个病姑娘。也罢,你爱逞强我也不管了。我带了温水来,想替她擦擦身子,既然你还不困,这工作就交给你好了。」
「好。」
她听着殊儿跟着嘉儿的脚步走到门口,重新把门掩上,然后回到桌边。搓揉毛巾发出的水声哗啦啦的,没多久,轻柔温暖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姑娘,昨晚你发高烧,冒了一身冷汗,浑身湿黏一定很难受。我先帮你擦擦身子,等会儿再帮你换件衣服,你就会舒服点了。你放心,屋里没别人,不会有人瞧见你身子。那,我帮你脱衣服了喔。」
温热的毛巾轻轻覆在她的脸上,压在毛巾上的手指力道不轻不重,沿着额角滑过脸颊,仔细擦着她脖子上的汗渍。
她不常被人这样服侍,觉得有点痒、有点不习惯,又有点感动。明明她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愿意腾出一间房给她暂住已是莫大的恩惠,没想到居然特地为她请了大夫,还差了丫鬟专门看顾她!
看来江湖上的传言果然不假,白庄的确是个乐于助人的大善庄,若是有人想要伤害庄主这么好的人,只怕会遭天打雷劈吧……
她在黑暗里胡思乱想一阵,任由那叫殊儿的丫鬟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这殊儿不知道是太单纯还是傻气,明知她「还没醒」,根本听不到有人在说话,还一直在她耳边轻喃着要她放心、好好睡,那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哄娃娃睡觉的摇篮曲,害她好不容易清醒,又变得想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重新回笼,第一件事就是睁开眼睛。视力还没完全恢复,但已经能看见微弱的光线。淡白色的光从有风的地方照过来,没有温度,也不怎么刺眼,她想,果然一觉醒来已经入夜了。
她扶着床柱慢慢坐起,看见不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趴在桌子上打盹。她心里有点愧疚,便拿着薄被,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披在那人背上。
那人完全没被惊动,显然已经累垮了。她用力眨了眨眼,还是只能看见模糊难辨的影子,只好放弃记下那人的样貌。反正她认得殊儿和嘉儿的声音,等她眼力好了,再对照着认人吧。
往前走几步,顺着淡色白光的引导,慢慢走出房间。外头和屋里一样,一片漆黑之中,混着银白色的月光,差别只在屋内的光只有一小束,庭院里的月光则是无差别地铺洒在大地之上。
明明是秋天,却闻到淡淡的花香。她心里轻讶,记不清有什么花儿会在这时节绽放,遂放任本能被这香气吸引,扶着墙栏慢步走去。
「什么人?」
她吓了一跳,没想到连丫鬟都熟睡了的深夜还会有人醒着,一脚差点踩空,幸好她眼力不佳的时候,走路必定扶着东西,这才没摔倒。她两手紧抓着栏杆,心扑通扑通地剧跳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人没等到响应,接着说道:
「白庄规定,入夜之后严禁外出,是哪儿来的人这么不懂规矩?」
这声音听起来像要动怒了。她连忙转向声音的来处,轻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这条规定。我、我立刻回房去……」
「停住。」他喊住她。「你这声音很陌生……难得在这种时候还能遇见醒着的人,既然你不困,不如来陪我喝个两杯。」
三更半夜月下独酌,杯子里装的绝不可能是茶水。她嘴唇动了动,想拒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来。不要让我亲自去抓人。」他不耐烦地道。
哪有人这么霸道的!她无声埋怨着,想起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只好乖乖走上前。一出屋墙阴影遮蔽处,就听见那人讶道:
「是你!」微怒的语气缓了缓。「怎么,才能下床,就急着出来吹风,是怕睡饱了、身子好了会被赶出庄去?放心吧,这庄园里当家做主的,是个天生的烂好人,不会做这么恶质的事,你尽管安心住下,住到不想待了再走吧。」
这人到底是在安抚她,还是挖苦她?不是说白庄里的人,个个慈眉善目、乐于助人吗?她心里微恼,扶着栏杆走到尽头,离那人坐的石桌却还有一段路,她眯眼看了半天,实在没法看清楚途中有没有绊脚的东西。不知道万一她跌跤了,这男人会不会好心扶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