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不想开口,可住在后头小院里的同僚抱怨连连,巴望着他能开这个口好让大家好过些。
屋子里潮湿发霉,人住久了容易生病。
一咬牙,王秀轩做了个挥手的动作。“先搁下,等变天了再说,叫大家多忍耐一段时日。”
一下了堂,王秀轩急忙奔回后院,难得一回的长吁短叹,神情疲惫的抱着妻子大叹无银真痛苦。
“怎么会很难?”
这句“不食人间烟火”的话一出,朱小蝉很无辜的得到一记瞪眼,认为她说得太轻松,不晓得为官者的难处。
但是看看她的四周,前堂和内室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对比公堂里的萧条和陈败,发霉的腐臭味,女眷所在的院子可说是鸟语花香,富丽堂皇,处处充斥着温暖的阳光。
主要是县官夫人有银子,而且她敢花钱,大手大脚的撒金角银角,为求能过得舒适,她把屋子布置得有如柳镇的家里,有晒过太阳厚厚的被缛,全套花梨木家具,生气盎然的小盆栽,博古架上摆满收集来的小玩物,她还让人挖了冰窖想存点冰,等热得受不了的时候可用。
更惬意的是她还在院子里搭了座可坐可躺的秋千,秋千上方是可遮阳的凉棚,凉棚的四角分别种下丝瓜苗和葡萄藤,等到入秋后便会开花结果,她能用丝瓜水保养皮肤,摘葡萄来酿酒,在月光下,享受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惬意。
之前在县衙门口牵的那头母羊也没浪费,朱小蝉命人喂足了草料,每日早晚都有一大碗现挤的新鲜羊奶可喝,还有多余的可拿来洗脸,羊乳是天然的保养品,养分又高,可食可净面。
对照王秀轩的消瘦,她过得多滋润呀!一扫之前长途旅程的僬悴,整个人容光焕发,白里透红,细嫩的肌肤有如冻住的凝脂,水滑水滑的,嫩得一掐就出水似的。
她的清爽看得王秀轩好不嫉妒,她是个懂得照顾自己的人,用不着他操心,不论身处何地她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可是王秀轩却有点吃味,感觉自己不被需要,好像妻子没了他照样过日子,有他无他没多大意义,她靠自个儿也能生存。
“娘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可知青江县有多贫困,县衙里仅存的银两不够买半年的粮食。”也就是说再无进项,他们过几个月便无米可食,灶冷米缸空。
“大人,你这是在抱怨吗?”朱小蝉取笑他当初的大话,要让她吃好、住好、做个威风八面的官夫人。
王秀轩笑得一脸惆怅,带着大志未展的郁闷。“很难走的第一步,我甚至在想我娶你是让你享福的,而不是来吃苦,我有些后悔做了错误的决定,把你拖进这滩死水中。”
朱小蝉戏谑的摇摇青葱纤指。“是不是错还不用太早下定论,走一步也不是那么难,穷也有穷的商机,只是你不会用而已,说起赚钱呀,你远远不及我的本事。”
士、农、工、商,商贾排名末微,士人为人景仰、敬佩,可是没有商人的居中运作,哪有百姓们的安居乐业,读死书的读书人只知之乎者也,哪晓得百物从何而生,由原料做成成品供其使用,吃、穿、用皆需经过商人的手。
他们哪知道在千百年的将来,是生意人在掌控这个世界,用富可敌国的财产支配所有资源,拿钱来砸人,甚至是买下一个国家,用大把的钞票养出一名元首,掌控经济大权。
“商机?”王秀轩双眼微眯,对她的信心小有疑心。
“青江县不适合种稻,水田养鸭的方式也不适用,他们又真的太穷了,一时半刻找不到好的生财办法,只能从短期效率试试。”先撑过危机再寻长远之计,人活着就是希望,不可被绝望打败。
“你有办法?”
她很自信的一眨眼。“开源节流。”
“开源节流。”他也想,但太难了。
“要增加税收是不可能,百姓都吃不饱了哪来银子缴税,若是节流嘛,你是穷鬼县官,县衙又是摆着好看的空架子,省也省不下几文钱,不如你把银子交给我,半个月后我还你一百倍。”银子不会长脚跑了,但会生钱子钱孙。
“一百倍?”他两眼发亮。
朱小蝉看向院子里养得已经有点肉的母羊,唇边挂着宁和笑意。“你让人把不要的老羊或是自家养想卖的瘦羊送到县衙,再以一只半两银子的价钱收购,我看他们也拿不出多少只,顶多一百只。”
有人不想卖,有人嫌钱少,只有活不下去及养不活家的人才想要卖羊,而这些羊通常也长得不太好,都是瘦羊。
“你买羊要做什么?”他实在想不出有何作用。
“做吃的。”民以食为天,好吃的东西没有卖不出去的道理,为了口腹之欲,多得是人肯撒大钱。
“做吃的?”他讶异。
羊肉那么腥,谁肯吃。
“要找没生病的羊,瘦一点没关系,入口的食物不能害人得病,只要做得起来日后也是一条出路。”她的小金库也能有进帐,趁机发点小财。
朱小蝉这几天也没闲着,她趁上街闲逛时也大略的看过一遍县城里的情况,她发现牲畜的养育普遍不佳。
羊不够肥她也无可奈何,像她想了许久的羊肉炉、羊肉火锅、清蒸羊肉等都不能用瘦羊,少了油花的羊肉吃起来不够味,而且也较腥。
所以她思前想后,穷则变、变则通,路不是只有一条,拐个弯也是柳暗花明,能吃就好。
“你要怎么做?”一只瘦巴巴的羊哪有多少肉好啃。
“烤全羊。”她想到的是蒙古烤肉。
“烤……全羊?”王秀轩的神情是震惊的,他想都没想过羊可以整只拿来烤,他甚至是不吃羊肉,嫌腥。
“嗯!将羊宰杀了以后,整只羊里外都用蜂蜜涂过一层,放在架子上转动,底下是火堆,边烤边涂蜂蜜,等快熟了再撒上孜然,烤到表皮金黄酥脆,火不能太大……”
用蜂蜜来烤羊……他光听就口中生津,很想咬上一口。
“烤全羊可以是热食,也能做成冷盘,不过热热的吃口感较佳,但是因为肉少无油,所以价格不可能太高,一只卖上十两银子就差不多……”朱小蝉还没说完就听见丈夫的惊呼声。
“什么,十两?!”她卖的是金子吗?简直是抢钱。
第11章(1)
朱小蝉将烤全羊卖到较富裕的邻近各县,以一只十两的价钱卖给酒楼茶肆,大家趋之若鹜,争先抢购,不到一天功夫就被抢空,还有人问还有没有,想再抢购一空。
因为少见,所以热销,朱小蝉只是想赚一票而非置铺子长期经营,因此向所有饕客说抱歉。他们吃的是一时新鲜,真要供应多了,很快便会发现少了油脂的烤全羊其实没那么美味,是蜂蜜的甜和孜然的呛麻麻痹了口感。
而且青江县也没太多的羊,一百只已是极限了,饲养的人并不多,羊不是主要的牲畜,大多以养鸡自用居多。
不过朱小蝉是擅于物尽其用的人,羊杂她做成了羊肉串,羊肠灌成血肠,薄利多销,居然另外赚了百两银子。
这一次的烤全羊总共赚了一千一百两,她也就不客气的拿走二百两蜂蜜和孜然等香料的“材料费”,她从柳镇带来的十罐蜂蜜和一大袋孜然全用上了,收点辛苦钱不过分吧!至少她不像黑心的商人狮子大开口,二一添作五的分帐,全放入自个儿的钱袋。
王秀轩用卖羊的钱先发县衙内官员的薪饷,然后取出一部分钱购买粮食,将三座粮仓装满一座以备不时之需,接着命人上山开垦,将他看中的那座水气缭绕的山头给辟成梯田,种上千株茶树。
一千两看起来很多,其实有点不够用,买了树种又雇了工,所剩无几,最多能应应急,顶不了大用。
但是这也让成主簿、莫典史等人笑得乐不可支,他们总算看到希望了,来了个会做事的县官,青江县不再是穷县,他们也能像富饶的江南城镇般有饭吃,有衣穿,住大宅了。
“小心点,看着路,明明我才是县太爷,怎么你比我还急呢!慢慢来,总能弄好的。”
看到一大片土地被荒废了,着实心疼的朱小蝉想着替丈夫分担辛劳,便召集起县民,由她提供种子,大家合力来种棉,她保证将棉花销出去,让百姓放心去栽种。
但是县民从来没种过棉,也不相信棉花能卖多少钱,一个两个说了几句不太好的话,其它人一听觉得有道理,当下一哄而散,不理会县太爷夫人说了什么,此事因此不了了之。
因为一、两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让好生恼火的朱小蝉认为一番好意遭到践踏,她也有几分赌气意味,拿出私房买下五、六十亩土地,她全部种上一年生的棉花棉籽。
而作物再怎么说也不能没水,旱作物也需要灌溉,所以她在田地的四周和正中央各打了一口深井,井边又各盖了一座风车磨坊,不用人工汲水直接以风车转动汲水。
为免河水被抽空,她采用的舀水板是可拆装式的,土壤够湿润时就少用几块舀水板,或是不用,让风车空转,也蔚为一处风景。缺水时便多装几块舀水板,让地下水排进挖好的深沟里,顺着一排一排的排水道流进田里。
王秀轩在妻子的建议下挖了一座人工湖,他让每年山上流下的雪水流入湖里储存,让缺水的状况稍微舒缓。
青江县多了一座湖供百姓取用,离湖近的土地有了湖水的浇灌,作物的生长比往年好太多了,大伙儿都看到丰收的希望,脸上的笑容也变多了,见到熟人会打声招呼寒暄。
王秀轩在湖里放养了鱼苗,也有人有模有样的丢了些小虾小蟹到湖中,养个几个月鱼虾也就长大了。
一年后,取名“水蝉湖”的湖泊映满绿意,湖中大鱼悠游其中,小虾长成大虾,小蟹都有两个巴掌大,湖面上出现三三两两的渔夫,撒网捕鱼,明显笑声也爽了。
而朱小蝉的棉田也进入采收期,缺乏人手的她从山北村调来孙子健、丁举凡两名管事,他们原本是王秀轩书院中的同窗,虚长他几岁,未入仕途的两人在王秀轩引荐下到朱小蝉那儿做事,而后因做得不错而升为管事,各管着几十亩棉田和烤鸭铺子,如今也是受人尊重的大总管。
“气死我了,陈枢门的老婆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怂恿南华村的村民来向我借钱,我赚钱容易吗?棉花还没卖出去呢!我自个儿都缺得很,她凭什么以百姓力量来逼迫我。”她还没用官太太的身份搜刮民脂民膏,陈大炮家的倒是把手伸得长,连她银袋里的银子也敢掏。
虽然多了一座湖,但事实上青江镇并不适合发展畜牧业,水还是太少,肥美的水草地几乎没有,大部分的土地仍是贫瘠的,想养羊、养牛颇有难度。
去年将烤全羊卖至其它县的事是瞒不了人,半两银子买的羊卖到了十两高价,任谁听了都会眼红,心动不已的想如法炮制,不用多,卖几百只羊就有好几千两的收入呢。
青江县虽穷也有几户大户人家,其中以陈大炮和金大富最广为人知,朱小蝉私底下喊他们是陈枢门和金剥皮,一个小气得一毛不拔,连孩子的束修也要省,让夫子一个月只上五天课,但要规定足月余的功课,一个干的是皮肉生意和放贷,开了几间青楼和当铺,人一上门当即被剥一层皮。
而陈枢门的妻子卢氏便是看中湖岸边一块养得鲜嫩的水草地,她不耐烦养羊便让别人来养,再学朱小蝉那般低价购入,心中打着算盘,认定烤全羊谁不会,不就放在火架子上烤一烤,肉熟即可。
可是买羊要钱,不想出一毛钱的卢氏便把算盘打到县太爷夫人头上,大肆宣扬朱小蝉善名,说她多善良,多有菩萨心肠,慈悲为怀的解百姓疾苦、慷慨解囊以济百姓,然后领着一窝蜂的村妇涌向后院,三两、五两的开口借钱,让朱小蝉烦不胜烦的假装昏倒,托病闭门谢客。
“大不了不理她就好,犯得着生气吗?堂堂知县夫人还由着市井小民耍泼?叫衙役直接把人赶出去不就得了。”青江县的地头还没有人比他大,敢来闹事先捉到牢里关三天。
“可是恶心人呀!每次一看到卢氏虚伪的嘴脸,我就想一脚往她脸上踢去,让她像颗球的滚出去。”装出和善的面容却端着恶毒心肠,一肚子黑水。
瞧着妻子气愤不已的神情,王秀轩眉宇为之轻拧。“阿蝉,你有没有发现你近几日的脾气变得有些暴躁,不太安稳,动不动就气呼呼的。”不太寻常。
“有吗?”她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一不小心便流露出本性,只是以前都忍着,压抑住。
“有的,夫人,你最近也吃得比以往多,一早醒来便喊饿,我和看月准备得慢了你还会不高兴。”没叶服侍了朱小蝉也有段时日了,因知之脾性才敢大胆说话,不怕责罚。
朱小蝉从不责骂下人,她觉得下人虽然是她买来的,可是人不应该有贫贱富贵之分,再怎么样都是人,给予适当的尊重也是收买人心,他们能用她就用,反之,不能用的就给了卖身契打发人走了,她不会让不相干的人来影响她的心情好坏。
“有这回事?”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脚,怕吃多了发福,女人一胖就臃肿,把男人的心也吓远了。
“夫人,你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诊个平安脉也好。”身子无碍才安心,夫人是他们的主心骨,不能倒。
一想到要喝苦苦的汤药,她连忙摇手一挥。“没事没事,穷紧张,我能吃能睡,身体康健,看什么大夫,晦气,比起那些长年卧床的病人,我壮得跟一头牛一样。”
呃!好像真有点变壮了,手腕较之前粗。
“呸!呸!又说什么糟心话,你又忘了教训了是不是,别老是和不好的事做比较。”都成亲了,还没个妇人样,像小时候那般百无禁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见他微带气恼的样子,朱小蝉发现这个男人真的很在意她。“是我舌头长刺了,下次不敢了。”
“真能改?”他用不信的眼神看她。
“总能改的,你多提醒我几次嘛!”她笑靥如花,莹润的嫩白小脸泛着珍珠般光泽,引人如痴如醉。
王秀轩略微闪神,对妻子的美永远也看不腻,越陷越深。“你呀,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每一回妻子一撒娇他就心软,没法恼她太久,做事明快果决的县太爷根本是被夫人吃定了,宠妻宠到没边。
看到自家姑爷莫可奈何的神情,朱小蝉身后的丫头没叶、看月掩嘴偷笑,两人感情好也是奴婢们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