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摇头道;“不,他离开家乡,发奋念书,后来有了学问,变成一个勤政爱民的大官。”
“完了?”
“完了。”
“好无聊喔。要我说喔,那个老公公一定是狐仙变的,故意点化他,要他改过向善。”
“或许吧。”
“柔儿你说,周处是不是有个红粉知己陪他度过苦读的日子?”
“这……”曲柔脸蛋微红。“我怎么知道呀。”
“一定有的啦。要嘛我这么编,周处杀了猛虎和蛟龙后,伤痕累累地离开家乡,不知何去何从,又被蛇咬了,晕倒在一个善心的小姑娘家门前,然后小姑娘为他吮毒,悉心照顾他,还会说故事给他听……”
他文思泉涌,滔滔不绝地编着周处和小姑娘的山居快乐日子,曲柔听到类似他们之处,不免心跳加速;再听到什么狐仙跑出来教周处法术,打退黑白无常,不觉掩袖偷笑,没想到他的想象力竟是如此丰富。
他还是听不出她的暗示吧?唉,他不只像个大婴儿,他简直就是一个完全不解世事的大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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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笨,他只是欠历练。既然来到了这滚滚红尘,瞧着样样事物新鲜有趣,又有柔儿陪在身边,他岂不把握机会,好好地大玩特玩!
嘿!心狠手辣、残酷无情、霸道骄狂、为所欲为……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将石伯乐的个性摸得很清楚了。
“哇!好多小摊子。柔儿你快瞧,糖葫芦亮晶晶的,看了就要流口水。看!那儿桃子堆得像山一样,我回头得买一篓回去。啊!那个人好粗壮的手臂,吓!举起石磨了,太神奇了!吃了他的药丸就能变大力七吗?呵!这红饼儿看起来挺好吃的,借我沾一口……”
“相公,这是姑娘的胭脂,不能吃的!”曲柔忙夺下那只伸进嘴里的圆胖指头。
她和石伯乐并肩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路人纷纷走避。他说要出来逛逛,她是一定得奉陪到底;身为这个恶名昭彰的小恶魔的“宠妾”,她不免遭人指指点点,但很快地,指指点点的对象就由她转为石伯乐。
彷如初次来到市集,所有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热闹有趣的人事物都能让他兴奋不已。只瞧他一下子跳到这边看人吹糖,一下子又蹦到那儿瞧店家弹棉花,就像是个活泼好奇的孩童,睁大一双圆圆的眼睛,想要将这个世界一次瞧个够。
曲柔甚至可以“闻”到他的憨奶味,相处日久,她越能感受那股属于婴孩才有的温热奶香气息,这让她很感困惑……
石伯乐又跳到一个货架前,开朗的眉目倏忽黯淡了下来。
“唉,卖毛皮啊……”
“大爷!您行行好,求求您!”忽然有人在拉他的袍摆。
“大娘,快带你的孩子走!你手脏,快放了石大少爷的衣服啊!”卖毛皮的小贩吓得赶紧赶人,免得惹怒了江汉城的冷血小恶魔。
“走开!别打扰咱少爷。”四大随从也赶忙过来拉人,石大虎拉妇人,石大狮和石大豹则各自拉走两个孩子,看似赶人,实则救人,石大龙掏出几枚铜板,急道;“给你钱,快走快走!”
“咦!这条街怎么好多人在讨钱?”
石伯乐发现到了,在这条热闹的大街里,不只有多采多姿的各色摊贩,还有很多衣衫褴褛、神情困倦、骨瘦如柴的乞丐,或坐或躺,形成这大街上极为不协调的画面。
当!也许是饿昏了,乞妇竟是接不住铜板,就任其掉到了地上。
“去年北方闹大水。”曲柔蹲下来捡起铜板,放到乞妇手掌上,回答石伯乐的问题道:“庄稼收成不好,很多人逃难到江汉城,好不容易捱过了冬天,到了春天,却是没钱也没力气回家乡耕种。”
“乞丐太多了,实在很不好呀。”石伯乐直摇头。
“少爷。”石大龙抓得住少爷的心思,忙道;“我这就去禀明县太爷,转知你的意思,教他早点将这群乞丐赶出城。”
“不用他赶,我来赶。”
曲柔惊怒地站起来,不顾他的面子当众发难道;“你不能这样!”
石伯乐圆睁一双无辜的黑眼,搔了搔圆圆的头颅,有些为难地道;“可是,不赶他们去石家的西郊房子,他们就没地方住啊。”
此语一出,群众大惊,任谁都知道石家的西郊大宅乃是豪华的避暑别院,平常空置在那儿,偶尔招待大官巨贾,平常百姓根本没机会从大门缝里偷瞧一眼里头的盛况。
“嘿!”石伯乐开心地道;“那儿房间多,可以住下几百个人,还有山、有湖、有树、有花,生病的人在那儿养病,才能快点好起来。”
“少少少……少爷!”石大龙结结巴巴地道:“这……再过一个月,老爷夫人就要过去那儿避暑了。”
“在城里也很凉快呀。你别瞎操心,我自会跟我爹说去。”石伯乐笑眯眯地道;“大龙,我平日见你很有统御能力,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我……我不会啊!”统御?石大龙快中暑了,他只是居四大随从之首,“统御”另外三个兄弟罢了。
“哎呀,很简单的。你就带这些人到西郊房子,安排食宿——”石伯乐见石大龙两眼翻白,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强人所难,忙笑道;“啊,大家一起帮忙吧。大虎,你去找大夫给他们看病;大狮,你去布庄搬布匹给他们做衣裳;大豹,你去杨西坡那儿领……我看先领个一万两出来,该花的钱就花,记得要记下账来。”
整条大街鸦雀无声,只有不懂事的小婴儿咿咿呀呀哭叫着。
小恶魔行善?天为什么还没塌下来呢?
“快去啊。”石伯乐见大家发愣,又笑着催道;“还有,这街上卖吃食的大哥大嫂叔叔伯伯们,就麻烦你们将这儿能吃的东西送过去,再跟我家大豹领钱。”
众人还是目瞪口呆,静得连一根针掉下去都听得到。
“哥哥,有东西吃吗?”刚才被赶走的小童又回来拉他的袍摆。
“有啊!喂,那卖烧饼的,你先拿两块过来。”石伯乐一张圆脸笑呵呵的,又摸摸小童的头。“你们跟大龙哥哥走,晚上还有香香的被子,让你睡得安安稳稳的喔。”
好不容易,石大龙晃了晃脑袋,牵过小童的手,带着上百名乞丐往西郊走去,其它的小贩也赶忙推车担货,一起去共襄盛举。
曲柔十分震撼,她和众百姓一样难以置信他的作为,可是,他的言行是那么自然,笑容是那么爽朗,难道……他果真转性了?
“相公……我……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让他们去忙。”石伯乐大笑道;“你还得陪我去你们曲家。”
“啊!”曲柔记起今日出门的目的,心头又笼上一层阴影。“我大哥已经还你一万两,他又出门筹钱了,你今天是拿不到钱的。”
“你大哥不在?好可惜。二哥在吗?”石伯乐一副扼腕的表情。
“二哥应该在。”
“叫你大哥别忙了,我不是说慢慢还吗?”石伯乐迈开脚步,又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依然像个大婴儿似地呵呵笑道;“我今天就去请教你二哥有关布料生意的相关事情。”
“布料生意?”
“是啊,做生意总得了解货物的成色、产地、生产、贩卖方式……反正我都不懂,以前只会抢人家赚钱的生意,万一以后没得抢,那我岂不坐吃山空?所以还是本份学些正经的生财之道吧。”
曲柔除了吃惊还是吃惊,就盯住他那对漆黝如墨的圆圆瞳眸。
“说不定我今年可以和曲家合作布料生意喔。”
“当真?”曲柔大胆地质问道;“你不会又陷害我家吧?”
“柔儿,如果我当了周处,你是不是愿意亲我一下?”
“呀!”答非所问,曲柔的脸一下子红了。
“哈哈!”他好乐!他会调戏姑娘了,瞧她脸红得好可爱!
再回头,拉起她那忘了抗拒的柔软小手,开开心心地往曲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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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家宽广的庭园一角,二十来株大树交织成一片小小的树林子,绿树成荫,枝叶随风摆动,走在林间,颇感清凉舒适。
可如今林子下的人们却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着急地望着树上的两个人——不,那个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石家的命根子呀。
“老爷,夫人,少爷不能关掉艳香阁啊!”杨西坡选在最不适当的时刻出现,一脸大便地哀号道:“这是石家最赚钱的事业,很多人靠着艳香楼混口饭吃……”
“吵什么!”石鉅象看也不看他,转头怒骂道;“你们这四个笨蛋!怎么让少爷爬上去了……”
四大随从仰头望向两丈来高上的少爷,他坐得可稳了,两只短短的手臂撑在树枝上,让自己两条短短的腿在空中荡呀荡的,再笑嘻嘻地朝坐在旁边树上的少奶奶挤眉弄眼,双手一张,身子往后一仰,噗咚一声——嘿!少爷没有掉下去,而是稳稳地接住少奶奶丢过来的皮球。
少爷少奶奶好样的树上功夫!他们最近看多了,见怪不怪了。
“老爷,是我们的错。”石大龙还是得说些推卸责任的台面话。“实在是这些日子忙进忙出,大伙儿都累了,少爷特地恩准我们在树下睡个午觉,岂料一睡起来,少爷和少奶奶就爬上去了。”
石鉅象忧心地望着儿子。“他从小就不会爬树,跑了两步就喘,怎地现在灵活得像只……”他苦苦思索到底是像什么动物来着了。
“狐狸!”小珠迫不及待地回话。
“呜!就是那只狐狸精把咱伯乐孩儿迷得失去理智了。”石夫人让小娥和小姬扶住身子,泪涟涟地道;“我去玉姑祠求来的制狐狸精符咒,你们床底、粱柱、马桶都贴好了吗?”
四大丫鬟同仇敌忾,齐声回道;“都贴好了!”
再加上忠心护主的她们四处祈求,房间里所有少爷少奶奶看不到的地方,全部贴满了赶走狐狸精的五颜六色鬼画符。
“啊!”尖叫声四起,原来是石伯乐纵身一跃,就要直直落下。
“咦!这么多人在下面?”石伯乐这一跃,却是往下斜飞抱住树干,待双手双脚一抱牢,立即兴奋地叫道;“爹,娘,你们也来了!”
“伯乐,你不要吓娘啊,娘年纪大了,呜呜!”石夫人泪水狂喷。
“喔。”石伯乐抱住树干滑了下来,双脚一落地就抱住胖胖的娘亲,笑道;“娘,你别动不动就哭嘛,我爬树就跟走路一样,不会有事的。”
“可是……呜!咦!”石夫人忽然觉得难为情,赶忙推开儿子,破涕为笑道;“都多大了,还抱着娘撒娇?该不会晚上你也抱……”
一双老眼又瞪向那个换上一身劲装、正慢慢爬下树的曲柔。
“晚上?”石伯乐兴匆匆地道;“今晚我为爹娘请来最好的素菜大厨,不能再让你们陪我啃硬萝卜了。”
“啊呜!”杨西坡逮到机会继续哀号。“少爷,你不能将艳香阁改成素菜馆,一年短收了几千万两……”
“素菜很好吃啊,做得好的话,一样可以赚钱。”
“伯乐,这么重大的决定怎么不跟爹商量?”石鉅象脸色凝重地道;“艳香阁是石家的发迹事业,从你高祖父开始经营……”
“结果五代一脉单传,人丁单薄,积财不积福。”石伯乐接着道。
呃,严格说来,若不是他在这儿充当少爷,石家早就绝后啦。
“这个,嗯,那个……”石鉅象偷瞧夫人一眼,语气打结。“你二十岁才和姑娘在一起,不像我,不、不是我,你爷爷他们十二、三岁就成天跟丫鬟厮混睡觉,当然精血过早衰败,怎么生也生不出来了。”
“老爷,你本事如何我是最清楚了,可别怪我没为伯乐添上几个弟弟!”石夫人怨恨地看他。
“这……扯到哪里去了!”石鉅象赶紧拉回正题。“伯乐,杨大掌柜顾虑得很周到,关了艳香阁,你叫里头的姑娘呀嬷嬷呀龟公呀丫头小厮哪儿去讨生活?我们总得替人家想想。”
“都安排好了。柔儿,你帮我说说。她好聪明,这都是她的主意呢。”石伯乐语气兴奋地拉过曲柔。
面对石鉅象,曲柔低眉敛目,不卑不亢地道;“石老爷,石家家业很大,用的人也多,只要稍加留心,便可妥当安置所有需要干活儿的人们;至于姑娘们想嫁人的、回家的,石少爷送她一笔钱,没地方去的姑娘就请人教授制衣裁缝的手艺,将来可以在石家新开的衣铺子谋生赚钱。”
“姑娘们对这样的安排都很高兴呢。”石伯乐开心地补充道。
“老爷,又花掉上万两银子呀。”杨西坡始终哭丧着脸。
“哎呀,杨西坡!这是我石家的钱,又不是你的钱。”石伯乐笑眯眯地道:“还是让你少了中间揩油的机会?没关系啦,我再给你加年俸,作为补偿。”
“少爷,冤枉啊!”杨西坡脸色惊恐,立刻举手发誓。“我对老爷少爷忠肝义胆,谨守本分,绝不敢多拿一个子儿,如有虚言,教我立即下痢不止……啊?!”
“别发誓了,伯乐决定就是了。”石鉅象不耐烦地挥挥手,打从他接下家业,再交到儿子手中,这中间不过十年,他一切交杨西坡打理,乐得什么都不管。如今儿子青出于蓝,他得以安享晚年,这就够了。
“杨西坡,你话还没说完,去哪儿?”石伯乐疑惑地望向突然捂着肚子、五官皱成一团、加快脚步跑掉的杨西坡。
石鉅象和石夫人又拉着石伯乐说话,问东问西,而曲柔身为一个非石家人,无人理会她,她也就默默地退到树下。
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皮球,轻轻拂去上头的泥土,转到大树后头,一个人将球丢上了天,自顾自地玩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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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入静,曲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她将床帐掀开一条小缝,黑暗中,依稀见到那个圆滚滚的身子歪在长榻,他两手抱住枕头,脸颊侧贴在手臂,趴睡在榻上小几上面,也不知是怕冷还是习惯,有时他会将双脚缩到榻上,将自己蜷曲得像是一只小小的狗儿或猫儿,憨憨地打着呼儿。
这种姿势也能睡得如此香甜?
她放下床帐,坐直身子,抓起身边的一条薄被,却是有些犹豫。
她竟然怕他着凉?
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倏忽照亮房间,随之轰隆一声巨响,在暗黑的夜空打下了巨雷。
她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吓了一跳;她不怕打雷,而是顾虑着他若惊醒了,她就不好意思为他“盖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