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呜呜,有了宠妾,就不要娘了,呜呜啊……”
曲柔加快脚步,将石夫人的震天哭喊抛在脑后,索性跑了起来,穿廊过院,只想赶快回房里躲起来,再也不要见到石家的任何一个人。
“圆房”十来日了,不管石伯乐走到哪里,就将她带到哪里,每当她抬起头来,也总见他的视线放在她身上。人人称羡少爷疼她、宠她,她却觉得自己有如笼中鸟,让他提着四处兜风。
掩上房门,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用力抹抹湿润的眼角,不经意地望见摆在长榻上的一只大红绣凤凰枕头。
“新婚”之夜,她睡上一天一夜,醒来后除了鞋子脱掉之外,身上衣物完整,身体也没有异状,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轻薄她,只知道自己病好了。而隔夜他就拎走这只枕头,跑到这边来睡。
长榻这么窄小,他身躯圆滚滚的,一躺下去,不管是正躺侧躺,一半的身子都悬空了,他是要怎么睡呀……
“曲姑娘!”
沉稳的声音传来,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从屋梁跃下。
曲柔受到不小的惊吓,心脏犹在剧跳,神色却转为惊喜。
“胡大哥!”
胡不离仍是背着从不离身的包袱和长剑,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眼神,站在她身前尺许,深深地注目她。
“曲姑娘,我来晚了。”他痛心疾首地道。
“不……”那异乎常情的温柔声音令曲柔心酸不已,低头哽咽道;“我知道,你那天跑去阻止他们放火……”
“我回来时,石伯乐已经将你带走了。”
“胡大哥,谢谢你救了我;我知道是你,我看得很清楚,你先去救村子是对的,我不能让村子因我而遭殃。”
“你跟我走。”胡不离说着,就握住她的手腕。
犹如大雨中的那一握,他将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而这次,他又要将她拉出苦海吗?
那冰凉的大掌握得好紧,曲柔不觉掉下了眼泪。
“胡大哥,我不能走。”
“为什么?我保护你离开这里,送你回去爹娘身边。”胡不离失了稳重神情,直接抓住她的双臂,激动地道;“还是我带你离开?我们远走天涯海角,绝不让石伯乐再找到你。”
胡大哥对她竟是有情?怎么可能!她心头一揪,惶恐地望向他。
他相貌英伟,心思纯正,见义勇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汉子,她自然对他有一种姑娘家的敬慕之意,可是……
“不!不行的,我会连累胡大哥,而且大嫂她……”
“我尚未成亲,哪来的大嫂?”
“可是……那双鞋……”
“啊!”胡不离的神情转为悲切,抬头望看屋顶,似乎是在克制不让眼泪流下。“那双鞋的主人……她、她、她……唉,她已经成仙了。”
那不得不从齿缝进出的字眼令曲柔心如锥刺,好为他心痛难过。
“胡大哥,对不起,我不应该提及起你的伤心事。”
“不说这个了。趁那小胖子还没回来,你快跟我走。”
“胡大哥,我真的不能走。”曲柔无奈摇头,挣开他的掌握。“石伯乐心机很重,他才还我房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万一我走了,他恼羞成怒,随时会对我家做出不利的举动,我不能不顾家人。”
“我去一剑杀了他!”胡不离愤慨道。
“你更不能这么做,这样你会背上杀人之罪。”她哭着阻止。
“曲姑娘,我不能见你在这儿受苦哇。”
“他只是要我,我在这里,大家都能平静过日子,我不能走。”她不敢再望向那对深情的双眸,低声道;“胡大哥,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说!我都答应。”胡不离一副赴汤蹈火的慨然神色。
“没什么事的。”曲柔绽开浅浅的、带泪的笑。“请你帮我去看我爹娘,我很想念他们,不知道他们好不好。”
“就这样?我那双……”
“是的,你那双绣花鞋我洗干净了,放在房间柜子的第一层抽屉,你就跟我娘拿了吧。”
“房间柜子的第一层抽屉?”胡不离眼里闪动光芒。
“胡大哥,你快走,别让人发现了你。”她咬牙推走他。
“曲姑娘,那……我走了……”胡不离脚步沉重,一步一回头,似是难分难舍。
“胡大哥,再见。”她随即关上房门,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想要放声大哭,却只能紧紧地掩住嘴。
下回还有再见的机会吗?这样苦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她就只能受制于石伯乐,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吗?
她茫然抬起泪眸,望着依旧喜气洋洋的新房,不知是否春暖花开,春风不甘寂寞,将花园里的百花香味吹送进来,使得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奇异香气。
哈啾!好呛!曲柔再度喷出眼泪,索性将脸埋在臂弯里,尽情地哭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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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离离开房间后,迅如闪电般地奔至花园,魁梧的身子往上一拔,跃上屋顶,随即在晚霞的红光中幻化成一只体态丰腴优美的大红狐。
“大姐,你太过分了。”小白狐瞪着一对黑眼,已经在等她。
“怎样,猪蹄膀好吃吗?”
“差点连肠子都吐出来了。”小白狐心有余悸。“害我用了一大壶清茶漱口。娘见我难受,也不敢逼我吃了。”
“瞧你呼爹喊娘的,好不亲切,是想继续在这儿当石家大少爷喽?”大红狐微笑睇他。
“我不想当石伯乐,这只是暂时保住柔儿的方法。”
“很好!小弟,你可以让石伯乐死了。”
“不行。那柔儿怎么办?”
“你这死脑筋怎老转不过来!石伯乐已经回家,那么多只眼睛盯着他,不管他是病死了还是跌到毛坑淹死了,都和曲柔无关,她最糟糕的下场就是被送到艳香阁。可这还不简单吗?只要胡不离大侠再度英雄救美就可以了。”
“胡不离就是我呀。”小白狐抬了眼,埋怨地道;“刚刚那个不算,你怎能假扮我去欺骗柔儿?”
“咦,好心被雷打了!我是让小姑娘了解,有人关心她、在意她,让她存着希望,有活下去的意志,免得她想不开,又让地府多了一条枉死冤魂,这也是为咱姐弟俩积德修福,往成仙之道添一笔功德啊。”
“黑白无常不是要抓她吗?”
“小姑娘的命运已经改变了,能添得多少岁数,就看她的造化,更何况你动不动就帮她设结界,黑白两位哥哥也奈何不了你。”
“可是我死了……”小白狐还是犹豫地道;“爹娘会很伤心的。”
“又不是你的亲生爹娘!”大红狐气恼地教训道;“好啊,你再扮石伯乐啊,人家小姑娘的心根本没放在他身上,你想在人界虚耗几十年就耗吧,等曲柔寿终正寝,你的道行也差不多完蛋了!”
“这样哦?”
“唉。”大红狐怨叹道;“小弟,不是我爱说你笨,你好歹是只修行的狐仙,拜托心窍灵活些,别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自毁道行。”
“那我是该先死,还是先送她走?”
“你自个儿斟酌斟酌,我要去取绣鞋了。”大红狐懒得理他了。
美丽的狐身跃过几乎沉入山峦后面的夕阳,撩起天际一抹红火。
小白狐咕咚打个滚,四脚朝天,仰躺屋顶上,唉叹一声。
唉,做人真复杂,好累!
春天的玉姑祠,桃花盛开,绿柳成荫,院落遍植各式奇花异草,若非香火鼎盛,随处可见参拜的人潮,曲柔差点以为踏进哪一家的名园了。
花香芬芳,掺和着拜香焚烧的浓郁香料气味,呛得她又想……
“哈——”啾一声被她藏进帕子里了。
“柔儿,你冷吗?”走在她身边的石伯乐忙脱下外袍,就要披覆在她肩头。“穿着暖和些。”
“不,我不冷。”她避开一步,不愿接受他的好意。
“好吧,这天气挺暖和的。”石伯乐不以为意,又穿上外袍,继续兴致高昂地参观玉姑祠,啧啧称奇道;“看来这玉姑仙子法力无边,有求必应,所以这么多人来这儿求她了。”
“少爷,当年就是玉姑仙子测出你二十岁前有大难。”石大豹道。
“果然灵验!”石伯乐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望向供奉玉姑仙子神桌前的佝凄老太婆,笑道;“您是伺候仙子的管事婆婆吗?我这就捐三百两还愿,感激仙子的庇佑。”
老婆婆抬起头,瞄了一眼跟她挤眉弄眼的石伯乐。
臭小弟,有钱也不多捐一点!
大姐,都扮老太婆了,还一定要穿漂亮的红鞋子吗?
曲柔痴痴地凝视美若天仙的玉姑仙子塑像。听说很久以前,有一个美丽的好心姑娘四处行医,济世救人,忽然有一天乘云归去,原来她的真实身分是天界下凡的仙女,百姓感念她的恩泽,因此塑像立祠纪念她。
这位善心的天女能不能保佑她呢?
“我想拜拜。”
“好啊。”石伯乐笑眯眯地一口答应。“你这边拜,我到外面逛逛,龙虎狮豹,咱们走。”
少爷不是离不开少奶奶吗?四大随从疑惑地跟着少爷走了出去。
曲柔定下心神,接过老婆婆为她点燃的线香,虔诚地拜了下去。
“柔儿!”吵嘈的香客往来声中,突然有人喊她。“柔儿,这边!”
“大哥!”曲柔循声看去,又惊又喜,忙将线香插进香炉里,奔到左侧柱子边,泪水立刻流了下来。
曲复红着眼眶,低声道;“柔儿,你瘦了,是大哥不好……”
“你怎么来了?”曲柔用力摇头,她乍见亲人,心情激荡,却仍不免提心吊瞻,忙望向在门外闲溜达的石伯乐,深怕被他发现了。
曲复察觉她的目光,立即忿恨地道;“这家伙害了我们家还不够,竟还不放过你!”他的神色转为悲悯,哑着声道;“柔儿,你是大家最疼爱的小女儿,你为咱家吃苦了。走!大哥带你回家,你放心,大哥二哥会照顾你一辈子。如果我们先去了,交代儿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孝顺姑姑有如母亲,直到终老。”
“大哥,别说了。”曲柔忧伤地道;“我怎么能走?”
“我和你大嫂昨晚梦见玉姑仙子了。”曲复急急地道;“仙子告诉我们,你今天会来玉姑祠,叫我带你上马车,直驱城外北郊,胡不离就住在那里;他一见了你,一定会带你离开江汉避风头。”
“胡大哥?大哥认识他……”
“你忘了?是你托他去看爹娘的呀。他还帮爹带了几帖药,爹吃了果然不咳了,可是一想到你的处境,爹是怎样也好不起来。”
“爹……”曲柔泫然欲泣。“我不能走,石伯乐会报复的。”
“没错。我不知道这小子在耍什么把戏。”曲复咬牙切齿地道;“他将房子还给我们,我是不会感激的。我只叫你二哥回去守着,还不敢请爹娘回来,就怕他使诈。另外,我已经筹到一万两了,先拿去还他……”
就在此时,外头大庭传来惊叫声,喧闹的玉姑祠里里外外上百个善男信女也噤若寒蝉,个个惊骇地望向那个冲撞石伯乐的小童。
小男童的母亲张大嘴,却是再也号不出声音,明明一进祠里就警告儿子不能接近那个胖胖的公子,怎么……呜,儿子小命不保呀!
小童约四、五岁,他撞到了石伯乐后跌倒在地,犹傻呼呼地坐在地上,仰起小脸,巴巴地张望桃树树梢。
人人心惊胆跳,眼睁睁看着石伯乐抓起小童的肩膀,就像过去一样,谁要敢冒犯他,他就将谁拳打脚踢一顿,管他大人小孩……
“竹蜻蜒飞到树上了吗?”石伯乐将小童顺势一提,竟将他放在自个儿的肩头上,笑嘻嘻地道;“你现在长高了,伸手就构着了。”
“啊……”所有的人都掉了下巴,还有人用力揉眼睛。
竹蜻蜒卡在树顶最高处,小童小手徒劳地伸呀伸,虽然桃树不高,但仍差了一大截距离,只得失望地扁了扁嘴。“哥哥,构不着。”
“构不着啊?”石伯乐打量一下树梢,随即将小童稳稳地放到地面,摸摸他的头笑道;“看哥哥的喽!”
话一说完,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圆滚滚、白胖胖的身子就如皮球般弹跳而起,才见他的衣摆在空中飘动,瞬间就已经单手拨开枝干,手掌一挥,轻巧地取下那只小小的竹蜻蜓,再飘然落地,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有人才眨了一下眼睛,竟完全错过这场好戏。
大家的嘴巴张得更大!石伯乐什么时候练得这般好功夫?那岂不是更惹不起了?三两下就被他抓回来了,想逃都逃不走!
“哥哥好厉害!”小童没有大人的复杂心思,开心地拍手。
“嘻!”石伯乐本想将竹蜻蜓还给小童,心念一动,仍拿在手掌里,眉开眼笑地道;“借哥哥玩玩,好不好?”
“好啊!我们一起来玩,大家比赛谁飞得远。”小童呼朋引伴,要刚才一起玩耍的同伴过来。
“飞上天喽!”石伯乐仰头看天,掌心一搓,竹蜻蜓就打转飞了出去,越过花丛,绕过树梢,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有如一只活生生的蜻蜓,一路旋出了玉姑祠的围墙。
“哇!”一群孩子们先是看到大哥哥的跳跃功夫,早就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又见他玩竹蜻蜒的本事了得,立刻跟在石伯乐的屁股后面,想要跟大哥哥一起玩耍。
“孩儿啊!”孩子们的父母惊慌不已,也跟了过去。
热闹的玉姑祠顿时少了一半的人,有的去看热闹,有的赶紧回家免得惹祸上身,还有的就像管事老婆婆那样,水波不兴,如如不动,坐在那儿闭目养神,仿佛这人间的纷纷扰扰都不关己事。
曲柔的视线由院子转了回来,心思也有如那只竹蜻蜓,不断地飞旋过许多念头,起起落落,忐忐忑忑……
“大哥,石伯乐失忆,变得不一样了。”
“他失忆?”曲复转回视线,不可思议地道;“该不会是装出来的吧?他又想玩什么新花样?柔儿,趁他不在,我们快走。”
“大哥,等等。”曲柔低下头,语气坚定地道;“如果我留下来,能为曲家、或是江汉城的百姓做点什么事,那我愿意留下来。”
“什么意思?”曲复变了脸色。“你当真喜欢石家的荣华富贵?你别忘了,是谁害得我们如此凄惨,又害得你好好一个玉洁冰清的姑娘……”
“石伯乐没有碰过我。”
“什么?”
“他很听我的话,我不要他碰,他就不碰,我要自己睡,他就去睡长榻,每天笑眯眯的。嗯,我想……若我对他有所影响的话,或许……”
“柔儿,你太天真了!”曲复了解她的企图,立刻打断她的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哪可能改变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