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圆圆的深黝黑眸不再张开看她,更不会朝她绽开呵呵傻笑。
她手指颤抖,揭开他枕头下面的垫褥,那里贴着七片树叶,三片已经枯萎干涸,第四片的叶尖刚转为枯褐色。
这是假的相公啊!还有四天,他就会停止呼吸心跳,让这个叶片变成的躯壳成为真正的死人,结束石伯乐的一生。
“相公……”她心口一痛,明知这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假人,她还是试图抚弄他的胸口,想要看他耐不住搔痒,一跃而起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抓了又抓,搔了又搔,床上圆滚滚的身躯还是沉寂不动。
她浑身发冷,心痛如绞。没错,他已经走了,被她刺得伤痕累累,伤心欲绝离开了——不,也许他觉悟了,认为她移情别恋,是个不专情的坏姑娘,不值得再喜欢了……
“相公!相公!”她泪如雨下,拿起他冰冷的圆胖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不住地厮磨亲吻,想要留住这份最后的亲密感。
“你还哭……”身后传来哭叫声。“我的伯乐孩儿被你害死了!”
“石夫人。”曲柔站起身,含泪望向来人。
石夫人浑圆的身形明显瘦了一圈,神情极为憔悴,她身边的石鉅象亦是愁眉不展,在他们身后还有大夫、杨西坡和几个熟识的掌柜们。
“不要叫我!”石夫人凄声叫道;“你这个死狐狸精,自从碰到了你,我伯乐孩儿就意外不断,沾了你就有秽气!好没良心的小蹄子!你要走就走,还回来干什么呀……”
“曲柔,你实在太过分了!”石鉅象亦不假辞色地斥责道;“伯乐待你好,你竟如此待他……他才倒下,你就叫你大哥前来退婚……”
这就是宿命。曲柔泪流满面,僵在原地,只能全然接受来自石家父母的严厉指责。这正是当初真正石伯乐摔下山崖时她就得面对的场面,如今只不过稍微来迟些罢了。
“少爷好点了吗?”杨西坡上前探看,问着正在诊脉的大夫。
大夫神色凝重,环顾房里众人一圈,长长叹了一口气。
“伯乐孩儿啊!”石夫人扑到床边,不断地哭喊抚摸爱儿。
“曲柔,你走。”石鉅象神色冰冷。“石家不欢迎你,我不准你再踏入我们石家。”
“我走了。”曲柔低下头,强忍住泪水。“石老爷,石夫人,请保重。”
她曾经多么愿意当他们是公婆,也曾经痴心妄想千桌素宴的盛况,然后和相公生下几个一样白胖胖、圆滚滚的小子,满屋子乱跑……
她茫茫然走出屋子,眼前的泪雾让她看不清楚弯弯曲曲的回廊小径,曾经是那么熟悉的院落,如今出了这道门,面对无边无际的暗黑夜空,她就再也不知能往哪儿去了。
“少奶奶,请等等。”石大龙追了出来,神情不自在地道;“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不应该麻烦你,可求你看在少爷的份上,再帮石家一次忙。”
“有什么事你说。”曲柔哽咽道。
“是我们四个无能,少爷少奶奶平常教导我们,可我们愚笨不用心,凡事还得仰赖少爷少奶奶,如今没了两位……呜!”
一个大男人就这么无助地哭了出来,曲柔也让他逼出更多的泪水。
“大龙,你们都很好。”她努力露出微笑,一一交代道;“记得船造好之后,下水试航没问题了才付尾款;大虎那边的陶家古董,去请京城的行家鉴定,别急着抛售;雨天江边水涨浪急,叫大狮不要赶工,人命重要;还有请大豹一定要管好库房,出入账都要有两个掌柜的签印,别让人巧立名目污走石家的钱……”
夜空突然白光一闪,接着轰隆一声,一道极近的响雷震得曲柔耳朵剧疼,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多谢少奶奶的指示。”石大龙抹掉泪水,又道;“如果我们还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曲家请教少奶奶吗?”
“什么?”曲柔神情呆滞地问道。
“少奶奶,我们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忙……”
轰隆!轰隆!闪电疾雷瞬间掩至,风起云涌,一阵阵冷风呼噜呼噜吹个不停,院子的花草树木也跟着发出沙呀沙呀声响,听在曲柔耳里,竟像是小狐狸惊惶害怕的低声悲鸣。
“打雷了……”她望着滚到脚边的残碎栀子花,喃喃自语。
“少奶奶,我去准备马车,送你回曲家。”
“不!”曲柔突然睁大眼睛,惊慌地道;“他怕打雷呀!快!你帮我备马!我要去找他!”
“少奶奶,你不会骑马,我驾车送你……”
“太慢了!大龙,我求求你,快借我一匹马,快呀!”曲柔说着便提起裙摆,发足往马房狂奔。
“少奶奶!你到底要去哪里……”石大龙也紧张地跟过去。
轰隆!雷声接连不断,响彻江汉城,狂风急雨骤至,猛烈扑打大地,满院子的花朵不堪风雨摧残,花瓣抖了抖,片刻便飘零落地。
他们一走,杨西坡拿两手遮着头顶,快步从花丛里跑回走廊躲雨。
他忿忿的表情因这场急雨而更加忿忿,正想出口怒骂,随即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雨水,眯起眼睛,望着马房的方向,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嘿嘿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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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重,水一重,通往姑儿山的道路迢迢数十里,几个小村落错落其间,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管养家活口,顾好自己的生活。
道路旁的小茶铺门板虚掩,夜深人未眠。
“阿大,我苦苦等你过来,这么晚才来呀?”
“我总得避开我家那个疯婆子。”阿大一溜烟钻进门,色迷迷地瞧着美妇,说着便毛手毛脚起来。“我一听到你家死鬼上江汉城办货,今晚不在,说什么也要过来让你畅快畅快。”
“嘻!”美丽风骚的老板娘伸出纤纤素手,推开那个粗壮身躯,咯咯笑道;“你拿什么给我畅快?我家死鬼去一趟城里回来,总会买上几匹布或是一副镯子讨好我,你呢?”
“这对珍珠耳环不错吧?”阿大摊出一对亮得发白的耳环,身子又挨了过去。“当然还有我这支全村子最长最硬的……”
“哼!不值几文钱的假货也拿来骗我!”美妇杏眼圆睁,这回是真的用力推走阿大了。
“咦!我以前不管给你什么仿玉、镀金的玩意儿,你都很高兴啊。”阿大被推得莫名其妙。
“至少也得给我值十两以上的真货,这才匹配得上老娘的身价。”
“你不就只想要我这支……”
“去你的!又丑又黑又臭又短,还敢拿来说嘴!”
“你怎么变心了?”阿大受伤不已地望着胯下。
“这样吧,我也不跟你讨首饰了,人家服侍你也是很辛苦的,你来一回就给我一两。”美妇眨着睫毛,圆圆黑眸盯着他看。
“你在说什么!老子要是随时拿得出一两银子,还会来找你吗!”
“呜!人家妓女卖身还有钱拿,我好不值啊!”美妇哭哭啼啼,扯着喉咙就嚷了起来;“救命啊!阿大欺负我,快来人啊!”
“别叫了!”阿大赶紧捣住美妇的嘴。
“我咬!”美妇嘴一张,利牙就咬了下去,随即又扯开嗓子喊道;“非礼啊!救命啊!阿大欺负良家妇女啊!”
“去你的良家妇女!老子不玩了!”阿大痛得握住手掌,没空骂人,赶紧趁着夜黑风高夺门而出,免得让村人抓到就难看了。
美妇嚷了两声就不嚷了,她直直坐在桌前,过了一会儿,确定阿大没有胆量回来,于是袖子一挥,烛火熄灭,桌上的茶酒点心消失无踪,屋内恢复过去每天夜晚应有的宁静。
噗一声,美妇摇身变为一只小白狐狸,无声无息走入里面的房间。
在他施展法力之下,那个真正的美艳风骚老板娘正在熟睡,明天醒来,她会以为阿大失约,故而心怀怨怼;而阿大也受到惊吓,将会好一阵子不敢偷腥,结果正好让这对狗男女安分下来。
这一切皆归因于被戴绿帽的茶铺老板虔诚祈求,为玉姑祠献上一笔不少的功德钱,是以大姐教他几招伎俩,要求他回姑儿山的途中,顺道帮忙这位不敢抓奸的懦弱老公。
帮得了这次,帮得了永远吗?世间多的是错误的结合,造就无数旷男怨女。不爱就是不爱,若只靠一、两回的外力帮忙,就算是法力再强的神仙,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小白狐垂下尾巴,一个纵身跃出窗外,走入漫漫黑夜里。
他离开石家,在玉姑祠待了三天,就是想瞧瞧大姐如何人世修行。
所见所闻,尽是人间声声苦,爱不到的、求不得的、做不成的,皆来此地一拜,而大姐收了供礼,就得有求必应,一下子托梦开示,一下子施法术扮戏软化人心,汲汲营营,修德积善,只为了及早登上天界的仙班,成为她心之向往的天女。
好累!当上更大的神仙又如何?天界分派的事务更繁杂,又不能闲闲躺在树上吃果子;而他远离柔儿,孤孤单单地在姑儿山修炼,或是在尘世往返奔波助人积德,难道只为了把自己弄得更累、更寂寞?
好想柔儿……唉,心又痛了,呜呜,人间真的好苦哇!
他慢慢爬上一株大树,将脸蛋贴着树干,蹭去了泪珠。
叶间隙缝透出远处火把的亮光,杂沓的马蹄奔跑声震得枝干晃动。
“嘿嘿!曲柔,你逃不掉了。”男人不怀好意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大声。
柔儿……他心头大惊,尾巴一甩,立即飞奔了过去。
八个壮汉骑着大马,有的拿火把,有的拿刀剑,将孤立无援的曲柔围了起来,不让她有任何出路。
“好马儿,快走呀,我求你快走!”曲柔心急地拍打马背,试图冲出重围,无奈马儿受到惊吓,只是不断地嘶鸣打圈子。
壮汉们倒也不急,拿着大刀虚晃着。“我们兄弟一路看你骑得歪歪斜斜的,连马缰都抓不住,只好抱着马脖子,真是替你担心呀。”
“你们想做什么?”曲柔毫不畏惧地大声问道。
“嘿!怕你骑不住这匹顽劣马儿,想请你下马。”
壮汉纷纷跳下马匹,有人上前拉住曲柔的缰绳,用力一扯,马儿已是一惊再惊,此时吓得人立而起,曲柔根本坐不稳,立刻跌了下来。
柔儿!小心!他起心动念,坚硬土地瞬间化成棉花般地柔软。
“啊!”曲柔一掉到地面,立即爬起,警戒地看着来人。
“小姑娘好硬的身子骨,竟然没摔伤。”壮汉们啧啧称奇。
“孙十……”曲柔就着火把亮光,清楚看到这号人物,她心中雪亮,稳住了声音道;“你来报复了?”
“喔,我不敢。”孙十将一把大刀扛在肩上,笑得诡异。“毕竟我打人让少爷生气,就是不应该。可是人家说少奶奶是个狐狸精,将少爷迷得团团转,我看不赶走少奶奶的话,石家财产就让你搬空喽。”
“这是杨西坡的主意吗?”
“呵!好个冰雪聪明的少奶奶,大掌柜还在等我回去复命呢。”
“真正想搬空石家财产的是杨西坡吧?”曲柔冷冷地道;“你回去告诉他,只要我曲柔还有一口气在,我绝不会让他夺走我相公的产业。”
“来不及了,你一口气就快没了。”
孙十得意大笑,举手示意,壮汉们又往曲柔逼近。
相公?柔儿还当我是相公……她还想为我保住石家产业!
小白狐站在高处树梢,心摇神驰,差点栽倒,震惊程度之大,不亚于杨西坡欲杀曲柔的事实。
情况紧急,他不及细想,一跃而下,变身到一半就觉得不对劲,本来应该是变成扫把眉的砍柴老爹,岂料突觉身形特别魁梧高大,手上的斧头也变成一把长剑。
糟!变错了!胡不离再度出现,翩然落在壮汉包围之中。
唉!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场了。
“一群男人舞刀动剑,围着手无寸铁的小姑娘,这像话吗?”
“是姓裴的!”众人大惊,先前在江边见过他的本事,是以对他心存戒惧,立刻停下脚步。
“裴大哥!”曲柔也是吓了一跳,急急唤他。
“曲姑娘,别怕。”他朝她微笑,出声安慰她,却是心头一绞,多日不见的思念源源涌出,急忙又转回头,就怕自己会先掉泪。
“大家上啊!”孙十见了他就有气,凶狠地道;“就不信我们八个打不过他一个!”
“来吧。”他神色一敛。
“杀啊!”八把刀剑齐向他招去。
胡不离的武功何等高强!只需叮!卡!碰!咚!当!空!铿!锵!八个声音,就让八把刀剑断成十六片废铁。
“打呀!”十六只拳头又往他招去。
他是铁了心,使出蛮力狠招,以剑柄和剑身击出,也是乒乒乓乓呼呼砰砰八声,八个壮汉不是断了手骨脚骨,就是吐血哀号,一个个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再也爬不起来。
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忿怒,谁敢害他的柔儿,他就要谁好看!
“多谢裴大哥救命之恩。”后面传来曲柔轻颤的声音。
他转过身,只见曲柔仍有惊恐之色,唇瓣紧抿,脸色苍白,两只小拳头握得死紧,似乎想藉此稳住略微颤抖的身形。
“曲姑娘,没事了。”他心疼地凝视她,好想抱抱她、安慰她。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及时出现,我一个人恐怕……”曲柔泫然欲泣,忙拿手背抹去泪水。“我有急事得走了。”
她一刻也不多停留,说着便赶忙去拉她的马匹。
“你要去哪里?”他着急问道。
“我要去姑儿山,我怕去晚了,他……”曲柔抬头望向天际。
不知何时,浓密的黑云不见了,只见疏云掩映,透出明亮的星辉。
她呆呆地看着天空,咬着下唇,眼眶一下子又蓄满泪水。
“我好呆,这儿离城至少二十几里了……”
柔儿的泪水让他心慌,她到底想去姑儿山做什么?
“曲姑娘,夜深了,你一个人在野外很危险,我送你回城。”
“也许,云会飘过去,还是会打雷下雨……”曲柔仍自言自语,说着就扯住马缰,想要踩上马镫。
但是马儿余悸犹存,仍不住地踏步打转,一察觉有人扯动,就想奔跑起来,而曲柔不察马性,仍想挨着马匹爬上去。
“危险!”他大步跨去,左手拉紧缰绳,右手用力往马背一拍,一瞬间就让躁动的马儿安静下来。
曲柔心急如焚,才见马儿定下脚步,立刻又爬了起来,但是马儿太高大,她左脚挂在蹬上,右脚却是怎样也跨不上去。
“我帮你。”他轻扶住她的身子,将她推上马背。
不对呀!他在干嘛?柔儿不是不会骑马、一坐马车就头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