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简单的灰布衣衫,满脸的落腮胡子,几乎看不见他的脸形,唯独一双黑眼沉稳有神,仿佛能将这世间一切看得透彻;他身后背着一把长剑和一个包袱,道出他浪迹江湖的侠客身分。
“胡大哥……”曲柔吃惊地定住脚步,他怎会在这里出现?
胡不离……石伯乐亦是同样吃惊,因为这个胡不离不是大姐变的,而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真人。可是,胡不离不就是他自己吗?
“胡不离”手上拿着尚未点燃的线香,一步步走向神坛,他并没有留意曲柔的叫唤,好像当她是来来往往的香客之一。
“喂!你……我说这位大哥。”石伯乐却是好奇到不行,拿胖指头点了点“胡不离”的肩头。“嘻,就是你啦。”
“这位公子有事吗?”
“胡不离”转身开口问道。
曲柔瞬间转过几个念头,她没忘记这两人在山上曾有过一次不太愉快的照面,后来胡不离甚至还想杀了石伯乐……
“胡大哥,我求你不要伤他!”她紧张地脱口而出。
“胡大哥?”那人神色平和,缓声问道;“你刚才是在叫我?”
“呃,是的……”曲柔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姑娘认错人了,我不姓胡。”
“好像……好像认错了,你的胡子比较长,年纪也比较大。”
曲柔分辨出来了,不只是声音,还有感觉……都差太多了。山里的胡不离,孩子心性极重,讲起话来眉飞色舞,手脚没一刻安分下来;而这个胡不离,眉不抬,嘴不动,身形沉稳得几乎快黏在地面了,这倒是和后来潜入石家要带她离开的胡不离有几分相似。
她如释重负。至少此人不是胡不离,他不会为难石伯乐。
但她也感到十分难为情,她竟然会认错一个曾经向她表达情意的男人——她慌张地低下头,顿时心乱如麻。
石伯乐仍是好奇地打量那人,笑道;“那可奇了!我看过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耶。”
“天下之大,人口之多,面貌相同也不足为奇。”
“说的也是。你好,我叫石伯乐,是江汉城最有钱的石家大当家。”他一定得打听清楚,找个时间问大姐为何将他变成此人的模样,于是打个揖问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裴迁。”听到他的自我介绍说词,裴迁有了笑意。
“原来是裴大哥,有空来江汉城玩了?这玉姑祠有一百年的历史了,也算是江汉城的一景,你瞧这屋子还是前朝的雕饰呢。”
“我路过江汉,听人说玉姑祠十分灵验,所以过来看看。”
“灵喽!实在灵得不可思议。”石伯乐赶忙为大姐宣传一番,指着自己的额头道;“我昨晚磕破一个洞,今天来求仙子,立刻就好了,待会儿我得捐点功德钱才是。你想求什么,不要客气,包你心想事成。”
“那我可得认真求了。”裴迁点头道。
“裴大哥有空到我家坐坐,你只消路上拉个人,问石伯乐住哪儿,那间门最大的、树种最多的、花香最浓的宅子就是了。”
“多谢,我知道了。”礼多人不怪,裴迁微笑道谢。
“好了,我们走了。”石伯乐笑呵呵地挥手。“既然仙子这么灵验,小娥小姬小珠小暑,我们去外头挑平安符,我多买一些回去。”
“我们一定会帮少爷挑到最合意的。”四大丫鬟跃跃欲试。
“不是帮我挑啦,你们一人一个帮大龙大虎大狮大豹挑几个平安符,再代我送过去给他们。”
“嗄?”
“柔儿,想什么?”石伯乐再牵起曲柔的手,笑问道。
“啊……”虽然她很习惯他那温厚的手掌了,但她正在试图比较石伯乐和胡不离在她心中的份量,他就这么悄悄地牵了过去,她不免浑身一热,双颊染上酡红颜色。
她任他握牢的手已经说明她的心思了。
跨出大门,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望向那个正在上香的魁梧背影。
相貌相似也就罢了,为什么连衣服、包袱、长剑也一模一样呢?
第六章
“柔儿,这是我帮你结的平安符,给你戴上。”
又到了就寝的尴尬时刻,曲柔坐在床上,正打算拉起床帐,石伯乐笑眯眯地定过来,两手扯着一条红丝线,上头串起五片绿叶子。
“又是叶子?”她笑着接过来,往颈子扎去。“上回你给的那片叶子,不知怎么不见了……啊,我头发……”
“我帮你。”石伯乐坐到床沿,帮她捧起垂散身后的长发。
“喔……”曲柔脸蛋微热,手指轻缓地在颈后打结,眼睛看到那五片摇摆晃动的叶子,鼻子闻到近在咫尺的憨奶味,她竟感到有些迷醉。
唉!他爱玩,她也陪这个大婴儿玩耍罢了,不必认真的。
“柔儿,你那天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会多待几天。”
“我觉得……”曲柔很快打好结,伸手轻抚叶片。“嗯,相公那天讲话怪怪的,好像有点孤单……呃,如果我回家了,就没人陪你玩了。”
“我很习惯独处了,不过,有人做伴还真好,至少打雷就不怕了。”石伯乐轻轻地放下她的头发,顺手又抚了抚,摸了摸。
他还没长大吧?曲柔听出他语气里的寂寞。打雷的那晚,她最后还是没帮他盖被子,在那微凉的雨夜里,他是不是渴求着一丝丝的暖意呢?
她蓦地心口一疼,放柔了声音道;“你管理这么庞大的家业,很多事情要伤脑筋,累了吧?”
“嘿!有柔儿帮我,我不累。”
“我能帮你就尽量帮。”望着那对欢欣无比的瞳眸,曲柔也笑了,双手拿起枕头拍了拍。“这么晚了,也该睡了……咦!”
七八片叶子从枕头里面掉了出来,她心念一动,再掀起垫褥,果然床板也贴了十来片叶子。
“相公!”她好笑地抓着挂在脖子上的叶片道;“你到底在玩什么?院子里的树叶都被你摘光了。”
“柔儿,我要保护你,我不要让你受到伤害。”
“相公,你怎么老是胡言乱语?”曲柔很想笑,可是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认真,认真到她好想哭。
走到外头,他是个条理清晰、足智多谋的当家主子;面对她时,他却总像个傻呼呼的稚气小娃娃,这个石伯乐真是笨得很奇怪呀。
她问出放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你带我回江汉城的那一天,山上突然下大雨,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听到你的叫声。”
“不知道耶!忘了。”他抓抓头发。
“你这些日子有看到一只白色的小狐狸吗?就是你山上看过的。”
“城里怎么会有狐狸?莫不是你将小狗看成狐狸了吧?”
“我不会看错的,那只小狐狸这么小……”
曲柔才比出大小的手势,石伯乐便帮她放下床帐,笑眯眯地道;“好困,柔儿,我这几天老是作噩梦,吓死我了,我能睡你旁边吗?”
“吓……”
“我睡这儿。”不待她回答,他便一屁股坐到床边地板,那儿早就摆好一个软垫,再抱住他最爱的大红绣凤凰枕头,放在屈起的膝盖上,将圆圆的头颅枕了下去,脸孔蹭了蹭,调整出他最满意的趴睡姿势。
“相公,”曲柔掀开床帐,脸颊红咚咚的。“你不要睡这里……”
“不然你叫我睡哪儿?作噩梦很恐怖的耶,知道你在身边,我就不怕了。”石伯乐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圆圆的眼睛倒映着她羞红的颜色。
难不成还叫他睡床上?曲柔浑身燥热,又不忍那无助的娃娃脸,便俯身摸摸他的头发,将他当成一个孩子似地道;“好,那你睡这里。”
再转身拿下一条被子,密密地覆盖在他圆滚滚的身子上。
“地上冷,拿这被子包住身子,不要着凉了。”
“嘻嘻。”
他将被子拉得紧密些,身子侧靠在床沿,心满意足地闭起眼睛。
不一会儿,便听见他轻轻打着呼儿,曲柔愣愣地瞧着他稚气的睡颜,心知肚明,今夜叫她闻着身边的憨奶味,恐怕是难以入眠了。
瞧见桌上摇曳不定的烛火,她本想下床吹灭,但一来怕吵醒了熟睡的他,二来又担心他作噩梦醒来会害怕,也就任着蜡烛继续燃烧。
放下床帐,隔开了他;很晚了,她也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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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更,万籁俱静,石伯乐警戒地环顾房间四周。
三天了,他的“前身”没有回来过,可是大姐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他丝毫不敢松懈,柔儿一入睡,假寐的他就睁开眼了。
他怎能睡得着!无论如何,他拚了命也要保护柔儿。
这已经不是最初怜悯她而救她的初衷了,也不是救人必须救到底的慈悲心肠,而是,他就是要柔儿好好的,无忧无惧,平安快乐,没有烦恼,时时展露她甜美的笑靥,柔柔地喊他一声相公……
心脏咚地用力一跳,他不解地抚上胸口,闭起眼睛,细细体会为人的奇异心跳。噗通!噗通!当他想着柔儿时,噗通似乎会快一点点,同时在那极为短暂的心跳间隙里,心底会涌出一股温甜的滋味,令他圆圆的脸蛋不知不觉绽开一抹憨笑。
“贼狐狸!还给我!全部还给我!”
他霍然惊醒,那个阴恻恻又充满怨恨的石伯乐平空出现了。
“你竟然进得了我的结界……”他惊讶极了,法力果真差成这样?
“哼!笨狐畜!凭你那一点功夫,根本抵不住我的怨念!”那个石伯乐语气激动,浑身血污抖得下血雨似地,大吼道;“这是我的家!我的房间!还有床上那个女人,她也是我的!”
“都不是。你往生了。”他回头望看平静的床帐,他在那儿又设了一个极为坚固的结界,柔儿安睡在里头,绝不会听到外头的异声。
“是你害死我的,贼小狐!你只救曲柔,不救我!”
“天命有时,你自己掉下山崖摔死,不能怪我。”
“哼,我就是怪你!也要怪曲柔,是她害我跌下去的!”
“奇怪了,如果不是你心生邪念,又怎会害得自己跌下去?快回去地府啦,你这辈子完了就完了,下辈子好好修,还是可以过好日子……”
“好日子都让你过了,我不甘愿!我不甘愿!我不甘愿!”
随着那个石伯乐的鬼吼鬼叫,房间里所有的家具也震得格格作响。
“够了!我不许你打扰柔儿睡觉!”
“没本事的小狐狸,还想跟本少爷斗……我非得将你打出原形不可!”
“石伯乐!”惊天动地的一声威严吼声传来。
“谁?”两个石伯乐同时转头。
“地府的黑脸判官来了。”胡灵灵一身火红,婀娜多姿地从墙壁走了出来,脸色却是臭得可以。“就剩你这只怨念鬼还没给抓回去。”
“我不回去!”那个石伯乐惊恐地倒退一步。
墙壁里随即走出拿着拘魂素的黑白无常,还有一个面色黝黑、神态威严的官服人物。
“石伯乐,你逃离地府,该当何罪?”黑脸判官喝道。
“凭什么他在人间享乐,我就得待在地府受苦……每天逼我数元宝,数到手指都脱皮了!”那个石伯乐一脸不甘,嘶声吼叫。
“金银财宝,皆是你的幻象。你生前执念在此,死后依然放不下,人世富贵如影随形,就成了你的负担,这是你自找的,并非地府苦刑。”
“不懂!不懂!我不回去!”
“石伯乐,你执迷不悟,原本还不到投胎的时刻,你可知为何你忽然得以解脱前世的执念束缚?”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要投胎!我要回来!”
“唉,果然光靠外力还是不行的,走到孟婆亭半路就让你逃走了。”黑脸判官摇头道;“这个助你解脱的外力,就是另一个石伯乐。”
“我……”这个石伯乐诧异地指着自己,他什么都没做呀。
“是的,狐小弟,是你。”黑脸判官正色道;“这个还在世的石伯乐行善助人,累积福德,因为狐小弟不是人,也没有本命,所以所有的福泽阴德全归了你!石伯乐。”
“我才不要这只死狐狸帮我!我只要我的家产、我的女人!该下地狱的是这只臭狐狸!贼狐狸!笨狐狸!”那个石伯乐依然不甘心地大吼。
“你只想回来要钱……”这个石伯乐被惹恼了,朝那只鬼喊道;“你有想过回来看看爹娘吗!他们那么疼我……对啦,就是疼你入心肝了,而你就只想到钱钱钱!你有想到生你养你的爹娘吗!”
“爹娘又怎样?我死了他们也不难过!呜!我死得好不值得哇!”
“他们不难过吗?”黑脸判官沉道声;“石伯乐,你可知狐小弟不扮成你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右手缓缓一挥,现出了一幅又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曲柔被抓处死,石鉅象震怒报仇却落得心神失常,曲家家破人亡,石夫人伤心过度狂吃暴毙,杨西坡趁机卷走三千万两银子远走高飞,过去敢怒不敢言的生意往来商家纷纷落阱下石,石家家道中落,石鉅象生病饿死床上,破败的大门门板在寒风中吱喀吱喀摇晃……
“石家完了……”那个石伯乐看得双眼都直了,神色极为震惊。“我什么都没了……全没了……”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不是你的!”这个石伯乐又是气冲冲地道;“你过了二十年的好日子,哪天不是吃好穿好?可这是凭你本事得来的吗!不是!是你爹爹爷爷曾祖高祖做缺德事赚来的!上一代的财富原本就是虚浮不实,你又继续捅破洞,我帮你看过未来了,就算你活着,也富不过十年!”
“你……你凭什么跟我说道理……”
“凭我也是石伯乐……对不起啦,我真的不是故意占据你的身分。”这个石伯乐搔搔头,气势弱了些,回头望着文风不动的床帐。“我一定要保护柔儿,要是不变成你,她会被误会推你跌下山崖的。”
“不可能!不可能!如果我不死……”那个石伯乐还是不愿意相信,嘶喊道;“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黑脸判官出声道;“很可惜,你从未为自己积德,所以还是注定二十岁死于非命。”
“如果我做好事了呢?命运是不是会改变?我是不是不会死……”
“这是自然。”
“原来……”有如醍醐灌顶,那个石伯乐神色一震,喃喃地道;“我不是好人……是我坏了自己的命运……”
“你懂了,很好。”黑脸判官转头示意,黑白无常立即拿了拘魂索套住那个石伯乐。
“可是……呜呜,呜呜呜,我死得好惨!”那个石伯乐一跤坐倒,扯着拘魂索嚎啕大哭道;“我掉在深谷里,教狐狸啃光了我的肉也没人知道,更不会有人祭拜,就成了孤魂野鬼,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