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
后世中无论正史野史,提到这三人总是没好话,尤其是妹喜,谁让她是历史上第一个记录在案的祸国红颜呢,酒池肉林,太奢侈,太腐败,被这样的女人吹枕头风,难怪夏桀把大好江山给弄到没了——唉。
虽然已经是千年前的事情,妹喜想起来还是很想叹气,觉得自己很冤枉,很无辜,龙椅不是她在坐,奏章不是她在批,后宫即使以她为尊,但也只叫得动宫女,喊不动侍卫,她要有本事灭了夏,就直接上战场了,何必和亲呢。
世人相传,多有谬误,她其实是草原儿女,有个青梅竹马,原本打算十六岁成亲,可没想到夏国兵强马壮不说,对异族也没和平共处之意,身为族长的父亲无法,为了部落三百余人的平安,只能把绝世容姿的女儿献上,希望她能入得了夏桀的眼,以宠爱换得部落延续。
妹喜出众的容貌的确让夏桀很是欣喜。
他喜欢,但她却不喜欢。
他太过粗鲁,无礼,残暴。
因为不想搭理这个无脑帝王,妹喜每每装作耳朵有问题——有时候听得到,有时候听不到,从小医到大还是这样,臣妾已经习惯了,只是皇上有时说话听不见,真是愧疚得很。
夏桀被她迷得死去活来,非但不在意,反而更加怜惜。
一次正在发呆,侍女想端茶,没想到手上镂空镯子却钩到衣服,丝帛发出声响,裙子堪堪裂了大洞——这个侍女有点年纪,是夏桀特意派来教导她宫中规矩的,自恃甚高,看不起妹喜,言语上虽然恭敬,但脸上就写着“哟,不知道哪来的野丫头,连这都不知道”,爱讲规矩,爱摆仪态,总是找到机会就提醒她,娘娘,您的手摆幅太大,姿势不雅,一会又是摆幅太小,手镯戒指容易钩到裙子,步子太快,步子太慢云云,总之,样样挑剔。
讲得头头是道,结果自己钩破裙子,大腿都露出来,妹喜一时没忍住,笑了。
夏桀一看,以为妹喜喜欢丝帛撕裂的声音,立刻下令宫女开库房,拿丝帛出来大撕特撕。
妹喜看了简直傻眼,这都是上好的丝绸啊,连忙解释,她不是喜欢,只是刚好想起有趣的事情,这才笑出来,没想到夏桀却认为她贤慧,更加宠爱,更加讨好,于是,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后人把夏亡怪在她身上,阎罗王也是,完全不调查事情的真相,刷刷刷的几笔,便判她千年后才能转生。
地府岁月长,闲来无事,她这边转转,那边兜兜,遇上过几个史官,知道她是妹喜,莫不破口大骂“妖孽啊”,手指还抖个不停,好像她真的很可恶一样。
至于她保下来的族人们,夏刚亡的三五十年,还有人听说,一百多年后,不管她怎么问,都没人知道了。
想来也是,如果写上这笔,那她妹喜就是好人,但她如果是好人,亡国这帽子就不能再戴在她头上,夏桀势必承担所有恶名,这是商王做不出来的——都抢了人家国家,好歹留点面子。
于是乎,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抹去妹喜的不得已,一来,给前朝皇帝留点颜面,二来,成全了商王仁善之心。
刚开始她当然很气愤,但慢慢的,也就算了,过了无数岁月,妲己来了,再一次的无数岁月,褒姒也来了,一日回过神,妹喜发现自己正在开导地府新生褒姒。
褒姒哭哭啼啼,“大王无脑,到底关臣妾何事?”
妲己一旁猛点头,表示非常懂。
妹喜一边安慰,一边又想,默默觉得,嗯,时间果然让人成长。
三人作伴,倒也不算孤单。
一日,正在看最新的东瑞国史,一相熟的小吏在院子外喊,“妹喜,妹喜。”
妹喜放下绣花绷子,走到围篱旁。
那小吏笑说:“到你啦。”
妹喜不解。
“傻啦,你到此已过千年,可以转生了。”
妹喜笑逐颜开,想想又说:“等等,我去跟妹妹们告辞。”
“别告辞了,孟婆等着。”那身长超过十二尺的小吏提起她,快步往转生河走去,“耽误时辰就不好了。”
“耽误时辰?难不成我还特定要投去哪家?”
“天机不可泄漏……但看在我们相识千年分上,跟你说一下也不妨,鬼相说,你前生祸国殃民,虽然在地府待了千年赎罪,但罪孽未清,此番转生,是特定人家,你可得用上妖孽本事多多救人。”
“我,我前世没祸国殃民啊……”
“我知道,但大王的文书上写着你祸国殃民,那你只能祸国殃民,鬼相也明白你冤枉,所以给你挑了太平盛世,没有烽烟战火,父母双全,吃穿不愁,总之,好好过日子吧。”
说话间,已经到了转生河边,小吏放下她。
孟婆笑吟吟的等着。
妹喜行了一个礼,“孟婆婆。”
“喝吧,喝了就过河去。”
妹喜接过孟婆递过来的瓷碗,“谢谢孟婆婆千年来的照顾。”
“好孩子。”
妹喜将汤药一饮而尽,慢慢走入河中,突然又想起一事,连忙回头说,“欸,你有没有看清楚,我投胎的主儿是美是丑,我,我不想再长得国色天香……”
那小吏大声吼道,“鬼相说了——”
说什么,妹喜再听不清楚。
意识逐渐混沌,河水温暖无比,半梦半醒的,但却不想睁眼。
水里好暖,好舒服。
总算能离开这里了。
那个邻家哥哥,不知道后来娶了谁。
她预备离乡的前一日,他悄悄来见她,他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八岁开始出猎,十三岁就能自己猎下猛兽,他帐子中的兽牙有好大一串,这样一个有勇有谋的人,来见她时不但瘦了,眼眶也红了。
他说,让她好好的。
自己除了点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没有跟他走的勇气,他也没有带她走的勇气,三百多条人命,他们的爱情没那样丧心病狂。
他的眼睛很好看,可是啊,她现在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
爹爹的样子,哥哥的样子,奇怪,她明明画了画像的,千年太久,怕自己不记得,所以画下家乡人物的容貌,怎么这会,都想不起来了……
就像一场漫长的漂浮,记忆渐渐抽离,刚开始还能记得起夏桀,记得起宫殿,记得起草原,后来逐渐模糊,总觉得越想,就越想不起来。
记忆在温暖的河水里冲散。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又要去哪?
这水真温暧,真舒服……
也不知道漂流了多久,突然间一冷,她睁开眼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几个婆子大笑,“生出来了。”
“快去告诉老爷,是个小姐。”
第1章(1)
对乔华丰家来说,最棒的莫过生在太平盛世了。
天下太平,武林也太平。
他记得小时候,当时天下勉强算太平,武林却完全不太平。
所有的事情都一样,久了就会分出派别,派别分到后来就成了正邪,正教有头头,邪教也有头头。
正教的头头叫做盟主,邪教的头头叫做教主。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意识到的时候,分裂之势已成,接下来就是各门各派选边站——所谓的选边站就是,有了一个大靠山的同时,也有了一个大敌人,大靠山未必可靠,但大敌人肯定可怕。
对乔家镖局这种小门小派来说,双方都得罪不起,最好能保持游移的现状,乔华丰记得自己的奶奶当时还在祠堂念了好几天心经,祈求的便是:拜托当我们乔家透明吧,双方的帖子都别来,宁愿都不被当一回事,也不想被当一回事啊。
只是事与愿违,盟主的帖子来了,说要讨伐邪教,教主的帖子也来了,说要教训正教。
乔家老爷头痛了好几天,终于在最后时分,选择出席盟主那边的讨伐大会。
原因无他,当时的盟主比较厉害,而且正派自诩正派,爱面子,爱正义,翻脸不认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若真的有事求援,无论如何都会硬着头皮答应,如果硬要选择,他当然是靠着大边一点的——显然大家的想法都一样,武林大会几乎百家齐聚,大家吃喝休息过后,便是要讨伐邪教。
正教人数虽多,但吃亏在绝不用下三滥手段,相反的,邪教百无禁忌,什么奇怪的手段都敢使,甚至有女子直接穿了抹胸就上场,那些侠客连剑都来不及拔,转身就跑,于是乎,人数虽然悬殊,但两方人马打了十几天,竟以和收局。
乔华丰记得自家老爹回来,有次酒后喝醉,说他觉得武林盟主真是脑袋有问题,明明人多,却坚持不能以多围少,必须光明正大的取胜之类。
“那当什么盟主,去少林寺出家吧。”
乔华丰觉得自家老爹说得真有道理,如果不想以多欺少,那干么逼他们这些小门小派选边站,自己去打就好了啊。
老爹只要说起武林盟主,可以骂骂咧咧一盏茶的时间,乔华丰深以为然,尤其是他成年当家之后,更是了解他爹的无奈——每年要聚会,每三五年要讨伐一次,佴每次的结果都是打个十来天和局收场,武器不能下毒,不能以多欺少,不能以长欺少等等,原则多到跟裹脚布一样,这种武林盟主真的好烦又好娘,这不行,那不对,在他看来,那些都不是原则,那只是单纯的脑子有问题。
只是这种大不敬的话他不能对外说,所幸乔家人口简单,有时关起门来,父子骂骂武林盟主解气就算。
就这样五年多前,突然传来消息,说邪教教主怀天远游去了,于是盟主侯仲群觉得机会来了,把十几个大门派的掌门都请到府上,照理说,这种高等聚会轮不到乔华丰,但很不幸的,他在不对的时间出现在不对的地点——乔华丰有事去馨州访友,友人家住湖中岛,说好派了船在湖港等,可没想到盟主侯仲群的大船也停在那,侯家管事自然认得各派头头,见乔家镖头出现在这里,以为是自家老爷有邀请,上前弯腰说“乔大爷,请”又挥手让一艘船过来接。
乔华丰也有点粗心,见有人招呼,直接就跨了上去,下人引他进船舱房间,喝茶,吃点心,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船停了,仆人引着上岛,直到近了厅堂,看到几位掌门,内心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其它掌门以为他是侯仲群相邀,侯仲群也只怀疑是自己写错帖子——湖岛中的宅子十分隐密,为了怕被云山邪教知道他们欲趁教主不在去讨伐,所以才约在这里,连地点都是十日前才定的,会在这时间点出现在湖边,肯定是收到帖子。
人都来了,总不好再叫他回去,于是大家坐下讨论。
乔华丰莫名其妙到极点,但此时气氛严肃,他又不能问说,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大家又在这做啥?
所幸他年轻,被安排坐在下首,不讲话也不算奇怪,听着听着,便听出门道来了,内心忍不住一阵疲倦又哀嚎,又,要,讨,伐!
这都二十几年了,说好听是没失败过,但实话是也没成功过,看着激动得喊着“这是天赐良机”,“上天也看不下去”之类,激动得要死的侯仲群,乔华丰真的是很想回家。
他已经娶妻生子,只想好好扶养孩子长大,对于什么武林正义的,真的没兴趣,乔家也不过是护镖起家的小门派,弟子兼镖师在用,天下太平,很多人做生意,南来北往的,镖局的钱好赚得很,他想趁着这好世道多存金银,最好能开店当老爷,走镖什么的太辛苦了……
正在怨叹,耳边听得侯仲群一声大吼“正义必胜”。
一群人兴冲冲讨论了各种方案,可没想到梁上突然传来一阵少年笑声,“不劳各位千辛万苦上云山,我爹不在,我替他会会各位。”
侯仲群脸色都变了,把酒杯掷向横梁,“怀应时,我可没邀你过来。”
乔华丰心想,你也没邀我,我还不是在这里?
少年翻身而下,笑道:“我又不是正人君子,何必要持着名帖前来?”
正是邪教教主怀天的儿子,怀应时。
“废话少说,你即刻就走,我可以不跟你计较。”
“你们打云山的主意,还说不跟我计较?”怀应时从腰中抽出软剑,“接招。”
讲完,二话不说扑上去。
乔华丰知道高手过招,旁人不小心就会倒霉,因此当侯仲群也提剑时,他便悄悄的,悄悄的往柱子旁边移动,接着完美的把自己藏在柱子后面,如果刀剑脱手,好歹柱子能挡一下。
侯仲群已经四十几岁,当了二十几年的武林盟主,怀应时不过才十七八岁,照理来说,应该是怀应时落荒而逃,可没想到过了一会,却听到侯仲群哀哀叫的声音,交杂“住手”,“住手”。
乔华丰忍不住探头一看,侯仲群满屋子跑,怀应时追在他后面,把软剑当鞭子,猛抽他屁股。
武林正派,不能以多欺少,所以那些掌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奇葩的一幕发生而无法出手。
终于,怀应时抽高兴了,一个回身,各大掌门也都被抽了耳光,一时啪啪声响不断,而乔华丰早在怀应时转身前就又躲回柱子后,因此躲过那个耳光。
“我爹跟你们讲道理,给你们留面子,倒让你们闹了二十几年,他现在云游去了,我已经正式接位,告诉你们,我一来不喜欢讲道理,二来也不想给你们面子,你们乖点就没事,再来一次讨伐大会,就不是打屁股跟打耳光这么简单了,只要再有一次,”怀应时哼了一声,“我不会动你们,但你们的家人,全部完蛋。”
虽然很不应该,但乔华丰内心真想欢呼,感谢这位年轻教主,好样的,以后再也不用开誓师大会了,喔耶。
侯仲群每次在自己的地方等,都不帮他们这些外地人想想,每年一趟舟车来回要半个月,半个月不能走镖不说,车资住宿还要花很多钱,真的太为难他们这些小门派了。
“还有,你们每门每派都有叛徒定期把消息往我云山传,叛徒都不只一两个,所以最好安分点,要是为了想抢盐抢铁再与官府勾结,来为难我云山的人,我可是会大开杀戒的。”
啪的一声,好像是簿本摔在桌上的声音。
“各自来领吧,信封上面是你们妻小儿女的名字,写谁的名字,里面就是谁的头发,再闹,下次刀子划过的就不会是头发了。”
乔华丰大惊,头发,这威胁好可怕……
大厅里一片寂静。
若说刚刚被怀应时打得很丢脸,很生气,现在看到信封跟头发,就是很害怕,很恐怖。
“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久了就不会长记性,这样吧,以后每年这天,我们也来开会,就在这里,每年让我打一打,骂一骂,你们才会记得,不要人家给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儿子女儿的头发什么时候被人剪去一段都不知道,还想讨伐别人,吃饱太闲自己找事做,不要来找云山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