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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气女史 page 18 作者:卫小游

  隐秀墨色的双眸同样闪过一抹诧异。再然后,他听见那人说:

  「况且在我们这里,没人叫我什么『单于』,难听得要死,活像『蟾蜍』,大伙儿都叫我『头儿』,你也可以那样叫我。不过既然以后我们应该会经常见面,那么我想,你可以叫我一声『舅舅』,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穆伦沃萨克。意思是……」

  「草原上的狼。」隐秀接口道。多年前,他曾经听过母亲说过一些家乡的事,其中包括母亲这个最年幼的弟弟。他只是没想到,北夷的首领已经易代,不再是呼伦沃萨克的天下了。

  穆伦碧眸再度闪动,仿佛没意想到这名天朝皇子会懂得一点北夷的话。正想进一步考验他时,突来的清风拂来一丝来自隐秀身上的香味。

  他立即拧起浓密的红眉。「你服毒?!」

  隐秀很清楚他瞒不过穆伦这件事,因为他经年服下的毒药,正是母亲嫁妆里的「冰涎」。这种毒,毒性温和,除非过量,否则不会致人于死,但也不能经常使用。由于「冰涎」无臭无味,服下后却会使身体散发出微香长达一年之久,因此有些北夷女子会拿来当作香精使用。天朝的宫廷御医不曾见过这种北境之物,因此隐秀才能用它来装病。

  「我已经没再服用了。」在边境这里,可没有太医时时监控着他的身体状况。天高皇帝远,早在离开盛京时,他已经停止服毒,但身上那股香气却仍未消失。

  「最好如此。」穆伦道:「除非你想死,否则常年服用冰涎的人,最后往往会因为体衰虚弱而死亡。你服了几年?」

  冷列的风吹动隐秀的黑发,他平静地回答:「十三年。」

  穆伦无法想象怎会有人胆敢连吃毒药吃了十三年!就算那种毒药毒性不强,终究还是毒药啊!愕然的神色浮现在他碧色的眸中。

  随即他想起多年前隐秀的母亲朵哈儿沃萨克在宫中猝然死去的讯息。他重新审视站立在高原上的隐秀,半晌,他垂下眼眸。

  「我收回我先前的话。虽然身体看起来不顶壮,但你的心似乎比我想象的还悍。在高原上,我们族人有个词叫做『阿思朗』,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隐秀知道。「意思是,明知道眼前是悬崖,却还是要跳下去的傻瓜。」

  穆伦眼中浮现一丝满意的神色。「我想你的北夷名字可以叫做『阿思朗沃萨克』,因为在我们这里,傻瓜和勇者经常只有一线之隔。」

  隐秀先是一怔,随即大笑出声。那笑声中有一抹对于自我的嘲弄,穆伦听出来了,也跟着爽朗笑开。

  雪原中,两名截然不同而各有千秋的男子,以他们的笑声响亮了这片广大的土地。

  终于赶到隐秀所在之地的临穹守将乍见这景象时,全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位宫廷派来的皇子,他黑色的眸与黑色的发,看起来像是雪地里最华美的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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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夷人多逐水草而居,在天雪山群的高原地带,以部族散居的方式经营高山畜牧和矿石、药材的采集。

  虽然在与天朝百姓通婚后,有少数人选择居住在地势较为平畑一的临穹城,但多数人仍然选择依山而居,依山而食。

  他们豢养能够适应高原地形的马匹,饲养皮毛保暖珍贵的羊群和牛只,无论男女,都是家族部族财富的生产者。他们在春天时赶牛丰上山放牧,秋末时再将牛丰赶回山下牧场。

  春夏时气候较为温暖,便入山开采珍贵的玉矿,所出之玉,称为「冰玉」,通体透明而温润,海内外各国都视为奇珍,不惜花费重金购买。此外,不同季节里生长在山中的药材,因为物稀为贵,奇货可居,也是部落的财富来源。

  由于这个国家的人民散居在一般人难以到达的高原上,因此多数人对于他们的人数多寡、财富多寡、矿藏多寡……等等,都不算了解,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国度……或者,连「国」都称不上,因为当地居民只有「部族」的概念,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国。

  或许就是因为他们的「国境」所在太过偏远,再加上要统治这群人并不容易,因此许多朝代的统治者在处理北夷的边防关系时,往往采取「放任」或「羁縻」的策略。天朝即是采取后者的方法,以通婚的方式,确保友好的关系。

  然而谁又能料到,北夷女子进入天朝宫廷之后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呢?

  隐秀印象中,母亲虽然受宠,却不算快乐。在她有生之年,她经常看着北方,当时他不懂那就是「思乡」。

  而历代史书中关于北夷的记载也太过简略。隐秀想,恐怕即使是福太史那样曾遍历每一吋天朝国土、学识丰富的史官,也无法详尽说明有关北夷的风俗民情。

  过去他虽然曾经听母亲说过家乡的风情,但毕竟不多。

  比方说,他就不知道,这里的人是如此地强悍、热情,个性外放不羁,对于礼教几乎完全无视,但家族间的阶层与统治关系,却又相当稳固,并非真是茹毛饮血的「化外之民」。

  隐秀身为帝王的使者,照理说应该留在临穹城治理他的领地,然而临穹城的边防几乎形同虚设,北夷人出入这关城犹如出入自家厨房,往来无阻,相对的,临穹边地居民也深受北夷风俗影响,半夷半夏。

  因此他明白,他坚持在这连春天也寒冷的高原上穿着天朝服饰,在人们看来可能太过矜持,然而,他又能如何?

  福气说得没错,不管他到哪里,他都是个皇子,倘若他轻易舍弃了这身矜贵的服饰,骨子里,他还剩下什么呢?

  于是他穿着象征王权的华丽衣装,跟随穆伦前往沃萨克部族在天雪山群中的夏季牧场,同时也遭到许多「亲戚」的讪笑。然而那些嘲笑没有半点恶意,甚至还有许多「表兄弟姊妹」打起赌来,看谁能让「阿思朗沃萨克」换上适合雪原的服饰。隐秀不打算让他们如意。

  随着丰美的草原养肥了羊群和牛群,隐秀在北夷男人看来「太娇」,但在天朝却极受欢迎的体形渐渐变得健朗。

  穆伦嘲笑隐秀好比是他们沃萨克家族豢养的那群牛羊,被天雪山的好山好水养得漂亮极了。隐秀花了一些时间才能接受这里人讲话那种不加修饰的方式。

  他们想笑就笑,完全不顾念被嘲笑的人可能会自尊受伤。隐秀当然有他昔日的自尊要把持,他毕竟当了二十年的天朝皇子。

  当然,也有人不怎么欣赏他的「过去」,但是他一身傲骨,不曾把那些奚落当成一回事,即使他心里确实有着疑惑,他到底算是哪一个国的人?

  过去在宫廷里,他的血统偶尔会困扰他。如今在这雪原中,他的血统似乎仍然是个问题。他没有芦芳那天池水一般的碧眸,他的五官其实肖似他的父亲,只有他的轮廓稍有一点形似天雪山冰壁的线条。

  而在这种种问题之下,眼前他更加无法释怀的是秋季的到来。若依照太阴历的算法,正月到三月是春天,四月到六月是夏天,而韶光如梭,转眼间,已到了秋天了。九月则是各地诸侯朝觐天子的日子,如果他要赶上朝觐的仪节,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启程。这里距离王都实在太过遥远。

  虽然第一年初到封地的皇子可以不行朝觐之礼,他可以不用急着回京复命,但是……不为了朝觐,他有个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阿思朗,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回冬季牧场?」穆伦骑在马上,看着慢慢转黄的高山草原。秋天到了,很快地,他们就必须赶牛羊下山去过冬,北地的冬季来得早,也十分的漫长,因此当年轻人上山时,年老的族人往往就留在冬季牧场里为族人准备过冬的粮草。冬季牧场是他们真正固t正的家。

  穆伦喜欢在人前称呼他给隐秀取的北夷名字,但隐秀一直觉得这名字很像是个玩笑。

  他穿着保暖丝绸裁制的窄袖猎服,领子上披着有精致刺绣的羽毛大氅,看起来与这高原的山、雪、人,格格不入。但这是他仅有的矜持。

  他没想到他会喜欢这个地方;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不回京,就在这里终老一生。但是眼前他还有个牵挂。

  不是芦芳。尽管芦芳此时早已行踪成谜,但是他牵挂的不是她,因为不管身在何处,她总能照顾自己。

  他也不能叹气,因为穆伦会嘲笑他多愁善感。他不喜欢太经常给他人嘲笑自己的机会,那会害他们笑到严重内伤。

  因此他只简短地说:「暂时不。」

  穆伦看着隐秀高踞大马上的傲然姿态,老实说,他有些讶异这年轻人能驯服得了那匹才刚捕获不久的高山野马,可是他做到了,也因此为自己在沃萨克部族里得到一些尊重。

  这个血统不纯的甥儿,是他唯一的姊姊所出。第一次见到隐秀时,他面无血色,娇得不得了,他从没看过哪个男人有像他一样细的腰。

  有些女人家见了他也差点吐血。隐秀的腰竟比他们族里一些女人的还要细!

  如果这是天朝人普遍的男子身形,那他简直不敢想象天朝女子的腰身到底有多细了。说不定连两只手合握都绰绰有余呢。

  好在隐秀那腰,在他不着痕迹的催食下,稍稍粗了一点。他身子骨虚,或许也和他过去常年服食冰涎有关。那种毒即使在停吃之后,还能在体内残留数年之久。虽然他已经很努力让人调制解毒汁偷偷掺在他的食物里,但成效仍然有限。穆伦发誓,他一定要将他那娇得不象话的身体给养肥养壮,起码也要养出一点胸肌来,那才叫做男人。

  他正想利用回冬季牧场的几个月里让族里的长辈好好养他,他却说……什么?「什么叫做『暂时不』?」不就不,还有暂时的吗?「你不想见见呼伦吗?」

  呼伦沃萨克,前任部族首领。他的外祖父。

  隐秀掉转马头,看着穆伦道:「想。但是我得回盛京一趟。」

  「回去向你的帝王老子复命?」穆伦嘲弄地撇了撇嘴角。

  那嘲弄的表情,使隐秀惊觉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血缘上的关系;穆伦那表情很像他。不自在地抚了抚嘴角,他说:「不是。」

  随即,他看见穆伦眼中射出好奇的光采,忍不住失笑。如果他说出他一定得回京的原因,恐怕这位「大单于」会笑死吧。他一直认为他很娇,如果他再表现出一点点「儿女情长」的样子,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子?娇滴滴?啧。

  隐秀决定闭上嘴。他不想说出自己果真是「儿女情长」。

  天雪山的确景致壮阔,足以使人忘却世俗的烦恼,却仍不足以使他遗忘心中的牵挂。

  敏锐地发现到隐秀转开了脸,穆伦立刻瞇起眼。

  不想说是吗?可是他也不是笨蛋。他回想着这个夏季以来,经常在隐秀脸上看见的表情。他经常将目光放到很远的地方去,像是若有所思……

  穆伦毕竟比隐秀年长,不是没见识过男女间的欢爱。

  北夷族人在情感上非常坚定,只要爱上一个人,就会倾尽全力,直到得到对方,或被断然拒绝。他当然看得出隐秀脸上的表情意谓何事。

  「阿思朗,你有没有考虑过接受部族里姑娘们的示爱?」穆伦说:「据我所知,有几个年轻的姑娘们很喜欢你,为了你,只差没打起架来听。」

  这可是真实不虚的话。虽然这小子血统不纯,但是他那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弥补了他的小小「缺陷」,让很多颇有家业的女子们纷纷想招他入帐为婿。

  隐秀是何许人物!想与他比心机、套他的话,穆伦还得勤加练习。他不无讽刺的哼笑出声。「如果你是想要知道我是不是已有意中人,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北夷各大部族的族长有男有女,在这里,不只有男人才能当家,也有不少女子拥有广大的牧场和家业,可以招男人人幕当丈夫。这在只有男子能在外奋斗的天朝来说,应该足以惊世骇俗吧。

  只是隐秀很讶异,以这些高原人的审美角度来看,他算是很瘦弱的那种男子,竟有女人想要为他相争,倒是十分地新鲜。忍不住想起在宫里时,福气那丫头似乎始终不认为他相貌俊美。思及福气,他的眼神由冷转热。

  穆伦见到了隐秀的改变,有些讶异地听见他说:「我确实有个意中人,只是我得先找到她,这是个约定。」

  穆伦再怎么样也没料到,像隐秀这样一个外表冷然、凡事漠不关心、总在一旁冷淡看着的男子,内心也有燃烧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竟可以点燃他心中的火焰?使他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不再那么矜持?他真的、真的,好奇了。

  「找到她以后,你会把她带回来吗?」穆伦觉得自己会十分想会会那个奇妙的姑娘。足以使隐秀丢开脸上的面具,表现出真实情感的姑娘,一定很奇妙。

  隐秀猛地回头,黑色的深眸转向穆伦。

  他知不知道他刚刚说了什么话?「你想要我带她『回来』?」仿佛这雪原才是他的家乡。

  穆伦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说错了。他不以为意地笑道:「怎么,有问题?我不都叫你『阿思朗沃萨克』了吗?」如果隐秀自己找不到归属感,那是他自己的问题,不是他们的。沃萨克族人一向有容乃大。

  隐秀反被质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耳畔,他听见牛羊自在吃草的声音,不远处有马鸣萧萧,他胯下的野马也跃跃欲呼应,雪鹰飞翔过苍苍天际,谷地间有雪羚掠影,从深山谷地里吹来的风带来几丝令人清醒的冷意。

  在这里,没有丑恶的权位争夺;在这里,不需要忧心言行上是否不够谨慎;在这里,可以愉悦地尽情大笑,被嘲笑时大可以嘲笑回去,也不用烦恼是否会被人记恨心里。

  他不知道父皇到底为什么要派他到这个地方来。

  是为了绥抚边民?还是因为知道他已经无法忍受那乌烟瘴气的宫廷?所以让他来临穹之地,真正要绥抚的其实是他自己?

  那个人……一国之君,隐秀突然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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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时节,隐秀启程回返王都。

  九月之际,他回到宫廷里,与其他自各地返回的皇子们共同拜行朝觐之礼后,又拜谒太后,并回住夏晖宫。

  昔日的宫人依旧,但身边的近侍已非乐弥,或曾经伺候过他的任何一个人。

  初回宫,宫里的繁文褥节竟使他有些不适应。勉强敷衍一番,总算克制住翻脸的冲动,脸上虚伪地挂着安全的万年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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