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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气女史 page 15 作者:卫小游

  福气从没见过这样执拗的隐秀,忍不住吓了一跳,颤抖起来。

  「隐秀,拜托你不要这样……啊!」秋夜里,竟无端打起了雷。震耳的雷声让福气吓得尖叫一声,扑倒在隐秀身上,双肩抖得犹如不胜风雨摧残的雏菊。

  「雷呀!打雷了!」呜,这是上天在处罚她没对隐秀说实话吗?才想着,雷声又接连隆隆作响,福气连忙将头埋在隐秀怀里。

  隐秀从没在打雷时跟福气相处过。她抖得像只兔子,全身透出失控的恐惧。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

  她怕雷。

  见到她受惊害怕的模样,他反倒冷静了下来,抚着她的肩膀道:「别怕,这是秋雷呀。俗谚说,秋禊夜里打秋雷,雷响三声庆丰年。能听到这雷声是件好事,别怕。妳再听听,雷声已经过去了。」

  也不晓得福气听进去了没有,她好像止不住战栗,隐秀拥她许久,才听见她细声说:「我小时候,贪玩,躲在破水缸里,不小心睡着了……没想到后来下起了大雨,还打雷,一个大雷就打在我的头顶上,有棵树倒下来,压在水缸上,我爬出不去,只能一直哭一直哭,等我爹回家来救我……呜……隐秀,请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我真的有苦衷……」

  起先,他听她说起幼年的事,还觉得有点好笑,可听到后来「苦衷」两字,想起先前他所下的通牒,隐秀不发一语的将福气扶稳,让她站好,见她还断断续续地掉着眼泪,他索性拿袖子替她抹脸。

  待一张哭红的脸抹净了,他才转过身去,轻叹一声。「福气,妳听好。」

  虽然没回过头,但是他知道她屏住了气息,这才说:

  「宫廷里有个规矩,妳也许听过。皇子在二十岁以前可以住在后宫里,但在年满二十岁、行过冠礼之后,就必须接受君上诏命到分封的领地,担任正式的佐政官职。我是个皇子,明天春天,我就满二十了,届时我会被派到我尚不知道在何处的封地去,一年当中只能在九月朝觐时回京一个月。如果政务繁忙,或许会有好几年无法回京,除非君上下诏……妳有听懂我说的这些话吗?福气,如果妳不来我身边,当我离京之后,也许我们不会再见面。」

  福气不仅听懂了,还听得非常清楚。如果她现在不到隐秀身边,明年春天以后,她有可能会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隐秀!那使她无比愕然。

  他没回头。「我不知道妳的苦衷是什么,但我真的想要妳陪在我身边。这是我最后一次问妳,如果妳还是不能……那么我们从今以后最好别再见面。」他才刚刚送走芦芳,如果注定还要失去些什么的话,也许长痛不如短痛。

  福气瞪着隐秀的背影,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以后不再见面……永远都不能见面……光是用想的,心就像是被冰钻凿碎,又哪能真的面对那样的结果!

  在她的想象里,当然,有一天,她还是会离开的,只是她原以为那时她将会笑笑地对他挥手,预期还有相见的一日,思念是必然的,却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她以为她还有时间,起码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她可以慢慢地将他的身影镂刻在心底,永志不忘。

  可原来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隐秀明年会离开王都,而过了今晚,她就会失去他。

  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办法到他的身边去,四哥还在等她入宫替代他。

  好痛。

  她做下出决定。

  胸口好痛。

  好奇怪为什么连身体也跟着疼痛起来,好像有一股闷痛感聚往体内不知名的深处,然后涌现,那陌生的痛觉使她冷汗直流,身躯发颤。

  她咬着牙,深怕自己会痛叫出声。

  她想要冲上前去紧紧抱住隐秀的腰,但脚却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连抬都抬不起来。心被自己的矛盾割裂,身体也像是在同时间被撕裂开来。

  隐秀迟迟等不到她的回应,轻叹一声,没有回头地走了。

  福气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却没办法叫他别走。她抱着疼痛的下腹,眼泪和汗水浸湿了她的脸庞。

  那种痛的感觉,就此烙印记忆深处里。每月都要痛上一次。

  十五岁的少女初潮,伴随着懵懂的情愫,染红了她失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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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福气被分派到梅贵妃居住的绶梅宫里当值。

  一样是当个洒扫丫头。初来乍到新地方,等级仍是最资浅的。

  梅妃育有一子,即是当今十皇子。福气镇日在外殿里扫落叶、抹灰尘,从来没见过这名皇子。听其他宫人说,十皇子十分好学,几乎夜夜留宿在专门教导皇子们习书习武的杏黉学馆里,与老师们切磋。

  梅妃背后的家族势力十分庞大,当今左丞相即是梅家人。福气虽然被分派到绶梅宫里做事,却因为这里规矩分明,资浅宫人不得进入内殿,因此从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新主子的身影,从来没真正见过主人一面。

  她日日扫着落叶,转眼间,竟又过了数月。当冬日第一场初雪鹅毛般落下时,她才扫走秋日最后一批黄叶。

  那轻盈的初雪,又轻又软,碰上她仰望天际的鼻尖,一下子就融化了。

  那纷飞的白雪,教她忍不住想起一个爱穿白衣的年轻男子。秋禊那天晚上,他说不再与她见面,竟是说真的。从那日以后,她真的不曾再见过他。

  第一次,福气真正体会到深宫岁月的漫长。她也很少笑了。

  「妳是谁?」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召回她的心神。

  福气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她赶紧抹干脸,看向那名很显然是在问她话的年轻男子。

  他穿着银衣玉袍,头戴珠冠,桃腮粉面,容貌竟比女子更为精致,年岁大约和隐秀相去不远。福气不曾见过这个人,但从他可以自由进出绶梅宫这一点来看,她想,他必定就是那名好学的十皇子了。

  看见他一脸兴味的盯着她,福气赶紧恭身道:「小婢是刚调来的宫女。」

  「我知道妳是新来的。我没见过妳,我是问妳的名字。妳是从哪里过来的?」他看她身上的冬服并非簇新,可见她必定不是刚入宫的新人,而是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他不曾见过她。

  「我……小婢名叫福气。」她低着头说。

  「福气?」十皇子起先没有特别的反应,直到他脑海中闪过一件事。「妳是从云芦宫过来的?」这名字他似乎是听过的,但先前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毕竟,她不过是个小宫女而已。

  福气依然低着头。「是。」

  「妳抬起头。」他命令道。

  福气缓缓地抬起头。

  十皇子端详了她的脸好半晌。「妳在云芦宫里待了多久?」

  「两年多。」

  「不算久。妳可曾在云芦宫里见过七皇子?」

  隐秀?福气眼底霎时闪过一丝犹豫。她不是没耳闻过父兄们谈论过皇子们的争斗。十皇子跟隐秀是属于哪一种关系?是友还是敌?

  「怎么不回话?」十皇子专注地看了福气很久,似想看出什么端倪。

  福气连忙再度恭身行礼道:「见过的。」

  「哦?都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的?」

  十皇子慢慢想起某些曾被他忽略的传闻了。他曾听说隐秀与云芦宫里的一个小宫女过从甚密,或许那名小宫女现在就在他的眼前。

  只是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如果传闻可信,他不以为在云芦宫的宫人被遣散后,她会被分派到绶梅宫来。隐秀应该早将她收到身边才是。

  初看这丫头,相貌平常,个子不高,也没什么气质,就是个普通的小宫女罢了。地上有一推散乱的落叶,显然做起打扫工作,手脚也不是很俐落。隐秀会特别看重这样笨拙的小丫头吗?

  福气盯着地上的落叶,头皮发麻地道:「没有特定的情况。七皇子每次到云芦宫时,都会被公主撵出去……」所以他从来没走进云芦宫里,只除了公主绝食那一次。

  的确。隐秀与芦芳失和的传闻由来已久。他的人通报给他的消息也是如此。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不应该这么简单呢。

  缓缓勾起魅惑的唇角,他又问:「妳知道我是谁吗?」

  福气握紧竹扫帚的把柄。「知道。」

  「妳见过我?」

  她战战兢兢地回答:「没有。可是听其他宫人说,十皇子容貌肖似梅妃娘娘,还十分好学。」她刻意将视线投往他手上的古籍。

  他当然注意到了。挑起眉,他微微一笑。「妳心思倒还算细腻。」

  如果是在平常,福气会说:「当小宫女的本来就要学会察言观色。」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十皇子面前,她一句俏皮话都说不出来,心底直发冷,只好嗫嚅道:「多谢皇子殿下称赞。」

  见落雪沾了她满头,十皇子瞇起眼,若有所思一番后,决定暂时放过她。可才转身走开没几步,却又回过身看了福气一眼。那一眼,令她浑身打颤。她将脸垂得更低,这才听见他轻笑一声,往内殿走去。

  福气松了口气,赶紧将地上又被风吹散的落叶扫起来。

  看来往后在绶梅宫的日子,得小心一点才行。她得千万记住,每个主子的习性都不同,别逞强才能平安度日。然而就连这样小小的心愿,都很难实现。

  她还是经常迷路,天生就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她,在这偌大的后宫中,更宛如一艘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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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见到隐秀时,已经是来年初春了。

  隐秀毫无预警地来到绶梅宫,当时福气正在清扫昨夜被雨打落的春花,才听见那久违的声音,回首就看见了他……以及站在他身边的十皇子。

  两人并肩站在绶梅宫的花园前,看起来贵气逼人,周遭的宫女们忍不住纷纷停下手边工作,仰慕地看着他俩。这是一对长得并不怎么相像的异母兄弟。一个是「冉冉云中月」,一个是「濯濯春月柳」。

  她不止一次听到宫女们耳语「春月柳」三个字,知道深受仰慕的对象是谁。

  她悄悄地站在角落,眼里有难以掩饰的渴盼。然而在她眼中,她没看见那些外在的赞美,她只看见隐秀。

  仿佛察觉到她的存在,十皇子转过头来,唇边扬起一朵如花的微笑,伸手招她。「丫头,过来。」

  福气瘦削的肩膀一缩,想要假装没听见。

  但十皇子又催促:「快过来。」

  不得已,福气只好假装若无其事,步履艰辛地走到两位皇子面前后,福身行礼。「参见皇子殿下。」

  她没有抬起头,因此没看见隐秀正漠然地看着她。「十皇弟,你叫个小宫女来做什么?她看起来笨手笨脚的。」

  只见十皇子微笑道:「七皇兄好记性,这丫头在云芦宫当值过呢,我想皇兄应该很思念三皇姊,所以才叫她过来让皇兄瞧瞧。」

  隐秀冷然一笑。「十皇弟此言差矣。皇姊已经薨逝,连墓穴都造好了,就算这丫头曾在云芦宫当值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看都不看福气一眼。

  十皇子只是轻轻笑说:「是吗?那墓穴不过是用来欺瞒世人的障眼法,三皇姊与七皇兄同母所出,我还以为皇兄会爱屋及乌呢。」

  隐秀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容。「芦芳与我失和已久,即使我再怎么顾念手足之情,也不至于心胸宽大到连她底下的人都一起照顾吧。再说,行过冠礼后,我就要离京赴任了,我本还以为十皇弟邀请我来是要送我一件大礼,不知道那件大礼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不会是诳我的吧?」

  「是这样啊,那看来是我误会了。」十皇子神色如常地道:「我原还想皇兄可能会想要留一个云芦宫的宫女在身边,所以打算把这丫头送给皇兄呢。」他看向低着头、一脸胆怯的福气。

  隐秀一脸疑惑地道:「你要把这丫头送给我?」他看向福气,命令道:「把头抬起来,小宫女。」

  福气勉强地抬起了头,对上隐秀深不见底的黑眸,她心一慌。

  「妳除了扫落叶以外,还会做什么?」他突然问道。

  福气圆睁着大眼,困惑地扳起手指细数起来:「呃,我会折衣服、换窗纱、抹桌子、扫地、浇花、倒茶水、洗帕子、端菜饭……」都是入宫之后才学到的本事。

  隐秀闻言,猛然大笑出声,笑得让福气忘了继续细数自己的「才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隐秀将手指支在下巴上,微笑地看着十皇子说:「这丫头可真能干,我想十皇弟还是留着她吧,我就敬谢不敏了。」

  十皇子好半晌没有出声。他先斥退福气后,才拱手道:「看来皇兄确实不喜欢这件礼物,是我失礼了。我书房里有一批上等古砚,还请皇兄随我去挑选几样喜欢的吧。」

  隐秀微笑点头,经过福气身边时,脚步连停顿都没有。

  那样陌生的态度,仿佛,他不曾在雪夜里为她引路;仿佛,他不曾邀她一起攀上高不可即的宫墙,竟夜长谈;仿佛,他不曾挽她的手共赏元月花灯;仿佛,他不曾说过,他需要她……一切仿佛如梦,而今连梦也似将烟消云散。

  明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可福气还是忍不住难过。

  他的冠礼将在三天后举行,她却连一滴眼泪都不能掉。

  虽然隐秀说过,她不是他的弱点,可是在十皇子那么想要证明她确实是他弱点的情况下,福气也得努力不成为隐秀的弱点。她连一滴眼泪都不能掉,绝不能。

  当她快要忍不住泪意,拚命强忍,从而扭曲了表情,转哭为笑时,她才赫然明白,原来,原来隐秀脸上那难看的笑容是这样子来的。

  当一个人不能自在地放声哭泣时,若不笑看世间,又能怎么做呢。

  辛苦了,隐秀。

  以及,再见,隐秀。

  她已在半个月前做好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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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前。

  「福气,妳该醒来了。」

  福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只见到戴着面纱的南风。

  「我……女史大人,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南风微笑道;「这里是彤笔阁里的石室。」并没有解释他是怎么把福气带到这里来的。

  石室?福气环顾四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原本她正和其他宫女一起挤在通铺上睡觉的说。

  房里尽管只有他们兄妹俩,但南风依然穿着女装、戴着面纱,仿佛那已是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的习性。

  福气坐起身来,看着这间收藏着许多简册和书籍的石室。

  这里没有窗子,也看不到门,空间虽然宽敞,却暗无天日。若非四周点满了烛火,这里恐怕就会像是一问墓室了。而那微微晃动的烛影,说明了这里虽然没有窗子,却下是完全封闭的空间。有风透进石室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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