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她身分卑微的关系吗?所以十分容易玩弄?他是刻意地想捉弄她,以此为乐吗?
隐秀蹙起眉,看着福气握得关节处几乎泛白的拳头。他不自觉放柔表情,在她身前蹲下。
他其实可以不用理会她的感受,甚至不需要澄清什么,毕竟他是个主子,而她身分低微。然而他知道他不可能那样对待她,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福气在他心中,很重要。
思虑着该如何解释。该保留几分真相?或者全盘说出?半晌,他轻声道:
「我不知道我现在说的妳信几分,可是我真的不习惯在人前有话实说。我是一个皇子,福气,我有我的难处,这后宫当中有不少人在等着看我犯错,而我不能。妳了解吗?我不是那种才见面就会对人掏心掏肺的人,除了妳,我只有对妳隐瞒我的真实身分一事,其它都是真的。福气,请妳抬起头,站起来好吗?」
放弃了假设性的语气,他抛弃身分和一切不切实际的考虑,他只想要她抬头与他平等地看着对方。
他可知,以他的身分而言,这是很卑微的道歉?福气知道要一个主子向仆人道歉,是件不容易的事。可是他说得那样字字肺腑,让她不得不相信。然而她还是很受伤,不想面对刚刚承认了自己说谎的他。可是、可是……他是隐秀!
「你真的……字隐秀吗?」她苦涩地问。
他忧虑地看着她。「如假包换。我是七皇子珐玉,字隐秀。」
福气微微吁了口气。难怪她总觉得叫他黄梨江时,感觉不很对劲;而叫他隐秀时,感觉就对了。
「福气,可以请妳站起来了吗?」他几乎想恳求她了。从刚才听见她的声音到现在,她都还没抬起头看他一眼过。半年余未见,他想见她,面对面的。
可她却说:「不行。我没办法。」
隐秀面露苦笑。「妳真的不能原谅我一回?」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人,还是生平头一遭。
「不是啦。」福气猛然摇头,知道他误会了。「是因为我——」为了避免误会加深,她努力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可、可是……呜,她爬不起来啦!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我的脚麻了。」
挣扎而起,她两腿发麻踉跄跌出。
隐秀忙张开双臂稳稳扶住她。
双手、双眼接触的剎那,他知道他没做错。
他喜欢他们之间能够平等对待的感觉,他不要她跟他之间有主仆的分野。
认知的当下,他已然心折。
「我得说我真的很抱歉。福气,原谅我好吗?」
福气倚在他只着单衣的单薄胸怀里,还来不及回应他的请求,她已惊喘出声。「你瘦了好多,你真的病了!」语气十分地担忧。
「是啊,我确实是病了。」隐秀扶她站好后,脸上已冒出冷汗。
福气连忙搀扶他回到床边,让他稳稳地坐下。「你,笨蛋笨蛋、笨蛋啊!」一时间,忘了主仆的分际,她焦虑地骂道。
隐秀只是挑起眉,淡淡地笑着。看她为他忙碌,殷勤照料,她原谅他了?
「还笑!」太多的情绪使福气忍不住爆发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欺骗人很过分?还有,你笑起来真是难看透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笑得这样难看的人。你、你让我……失望透顶!什么濯濯春月柳嘛……」越想越觉得好笑。到底,这人就只是隐秀而已啊。
见他不吭声,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发火,福气突然间没了火气。
他瘦了。
他病了。
他就是那个七岁时丧母的七皇子。传闻三公主与七皇子失和,正是因为当年那桩宫廷惨案,内情则不详。
他笑起来好难看。
还有件重要的事……他是个主子,而她只是一名卑微的小宫女。
他们之间天差地远。
呜……最后的这项事实,使她忍不住哭了出来。「惨了,我以后该怎么面对你……」纯真的心因此而焦虑。
隐秀淡淡一笑,低声问:「福气,这半年多来,妳想念我吗?」仿佛想寻得一个承诺或保证。
福气站在床沿,边哭边点头。
隐秀再度微笑,拉她坐在床沿,伸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那么我还是我,我是妳认识的那个隐秀啊。还有,我也很想念妳。」
福气突然止住了泪意,讶异地看着他。「你想念我?」
「我想念妳,以及我寄放在妳身上的秘密。」他一直很想知道,她何时会将秘密说出去。
可福气只是点点头,很务实地说:「那个秘密……我没有说出去,还没有。」
他看着她,眼神舍不得一瞬。「我知道。因为妳看起来都没有变。告诉我,福气,妳还常迷路吗?」
福气的脸突然烧红起来。「我、我才没有常迷路。」
隐秀有点讶异。「我不是给了妳一份禁苑图?」
福气脸红得更加厉害。「喔,那图……我好好地收着呢。」顾左右而言它,脸也转到一边去。
隐秀觉得她脸红得很可疑。「福气,妳告诉我,夏晖宫是在云芦宫的东边或西边?」
福气整个人如遭电殛。「是……西边?」随便猜一个好了,千万别承认……
「呵。」隐秀突然笑出声。
福气猛地转过脸来。「你笑什么?」
「是东边。」他抚上她细致的脸颊。「我现在知道妳为什么会迷路了。」福气根本不是记不得路,而是分不清楚东西南北的方向。
「我、我没有、才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妳入宫还不满一年,要认得路,委实困难了点。」他替她找台阶下。
福气非常用力地点着头,附和他的话。
隐秀觉得好笑,又笑了出来。没留意到自己是虚伪的,或是发自真心地想笑。
「等一会儿有办法自己回云芦宫去吗?」
福气正要点头说「当然」的时候,在隐秀洞悉的眼光下,讪讪地收回了话。「嗯……唔……」支吾起来。
隐秀慵懒地斜坐在床上。「还是……妳干脆别回去,留在我这边,怎么样?」
既然芦芳都知道了,那么他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也许他可以将福气留下来。反正她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他也不想再有所隐瞒。
「不行!」福气猛然摇头。「我不能留在这里。」
隐秀拧起眉,语气转为危险地笑笑询问:「哦,为什么不能?」
「因为、因为……」福气看着隐秀,突然忘记了为何不能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他只淡淡问了一句:「妳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他可以照顾她,使她不受人指使欺负;他想要她留在他身边,想就这么自私一回,让她进驻他寂寥的生命,不想要考虑以后的事,只想要现在的快乐。
福气能使他感到快乐。回宫这几日,他一直闷闷不乐,和人虚与委蛇,直到她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想起原来他不是个假人,而是一个有着真实情感的人。
而且他信任她,无由地想信任她。自七岁那年,母亲辞世之后,他就不再信任任何人,直到现在……只有福气……
看着隐秀那张已然熟悉的俊容,福气有点犯傻地摇了摇头。「没有、不、但是……我不能……我想……」吞吐的语句里,有着难言的隐忧。
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得像是吞了苦瓜,脸都皱起来了。隐秀很专注地看着她表情的变化。她在忧心什么?
有一瞬间,福气想答应,她想留在他身边。可是理智的那一面提醒她,她当宫女的日子有限,总有一天,她会进入彤笔阁里成为一代女史,届时她该用什么理由离开他?
她的表情已经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想法。
「别敷衍我,福气丫头。」隐秀说:「告诉我,妳为什么不能留在我身边?」他想要知道自己被拒绝的理由。召唤着过去的记忆,他记起他也曾经被她拒绝过好几次。一个小小宫女怎能有那样的决心拒绝那些太好的提议?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福气顿时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冲动地,她不顾尊卑地伸手遮住他那似足以洞悉一切的深眸。
隐秀没有一双碧色的眸子,但那对墨色的眼眸却幽深得有如两潭清澈的黄泉之水,仿佛能映照出世事的真相。
她不能被看穿。她也不想对他说谎。
他是隐秀。她不愿意骗他。
她遮住他的双眸。「别问,隐秀,别问。」
覆在他眼皮上的掌心传来温热的少女气息,隐秀大可以拿开她的手,坚持她说出答案。然而,也许是因为自她掌心传来的微微颤抖,生平第一回,他容许另一个人遮住他足以洞悉一切的目光。
「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末了,他说:「妳想留在我身边吗?」
福气咬着唇。「想。」
她想。好,所以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能。
他只是想确认这一点。轻轻拿开她的手,他重新让她的身影映入眼帘。
两人对视良久,隐秀终于道:「福气,妳有秘密呢。会有一天,我能从妳口中听到这个秘密吗?」
福气只是摇头,那使隐秀忍不住叹息。「我想也是。可是,妳也未免老实得太过分了。妳就不能稍微敷衍我一下吗?」就像他常常「敷衍」别人那样。
福气睁着大眼看着隐秀,不敢置信地道:「敷衍你?你在开玩笑吗?隐秀。你刚刚才要我别敷衍你呢。」
隐秀愣了一下,咧嘴道:「或许我改变主意了,或许我也很矛盾,我不希望妳敷衍我,是因为我不想妳有事瞒我,可是当妳丝毫不想掩饰这一点时,我又忍不住希望妳能多少敷衍一下,起码那还表示妳有一点在乎我。」
福气咬着唇,思虑半晌才道:「你是个主子,隐秀。」
「那又如何?」他不高兴地问,但脸上仍挂着习惯性的微笑。
福气觉得那样子的笑容实在很丑。「你不该跟我这个小宫女走得太近。」
「那又如何?」他不在意地反问。
「我很高兴。」她垂下眼睫,没看见他挑起眉的表情。
「哦?」高兴什么?
「我很高兴你是隐秀。不论你是谁,你就只是隐秀而已。」福气很认真地想将心里的话说清楚。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隐秀专心在听,听到后来,他懂了。于是这才释怀。「我也很高兴。」
她抬起头,脸上浮现藏不住的喜悦。
隐秀扯了扯唇角,拉出一个微笑的弧度。「我是隐秀,而妳,是福气。」
福气点点头。不论世事如何变化,不论他们谁将是谁,不变的唯有一件事,就是他是她心中的他,而她也是他心中的她。回归本质与真相,身分已不再重要。
在这秋日的深宫之中,两人的情谊迅速地加温滋长。尽在不言中。
唯一略有微词的是……
「对了,妳刚刚说什么『濯濯春月柳』?」
隐秀听过其他人耳语过这句话,知道那是在形容他丰姿清朗俊秀如春天的杨柳。当今世风盛行以华词品评人物,在诸位皇子中,他的相貌素来为人所赞颂,民间还有人称呼他为「春柳皇子」,令人啼笑皆非,庆幸还好不是「花柳皇子」。然而听福气的语气,她似乎不赞同?
福气眨了眨眼。「哦,那个啊……因为大家都在说……」该怎么说呢?
隐秀语气危险地问:「妳不赞同吗?」
福气圆睁大眼。「赞同你像一棵柳树?」
隐秀噗笑出来。「妳装傻。那句话是在赞叹我的相貌俊美无匹。」
福气也笑。「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不想敷衍你说我很认同之类的,而且我记得我跟你讲过了啊,我实在分不出男子的美丑,因为……」
「因为妳的兄长貌若天人,天底下没有男子比得过他们。」隐秀当然还记得她以前说过的话。
福气用力点头。「也没有这么夸张啦,但是我哥哥们是真的很特出……」
隐秀摇摇头。「福气,妳真会使一个男子的自尊心受伤。」
福气很是无辜地想要抗议,但隐秀笑着转移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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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云芦宫的三公主很是讶异。
原以为福气会在得知隐秀的真实身分后恼羞成怒,愤而与隐秀一刀两断。但是事情似乎并未如她预期地发展。
可转念一想,福气这丫头,素来就与旁人想法不同。
她看着福气在她身边一日日成长,由一个懵懂少女逐渐脱胎换骨。
她看着隐秀对这小丫头的依恋日渐加深,却因为想保护她而隐藏心意。平时他们不常见面,通常是隐秀假装不经意地与福气不期而遇,以为如此的「不经意」便能保护她,然而那是因为还没有人留意到福气这个小宫女对他的价值。
她将一切看在眼底,心中满是忧虑。忧虑他们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仆人。
在这尊卑分明的宫廷之中,要越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代价,也许高过于想象。
偏偏他们姊弟俩失和已久,芦芳找不出理由提醒隐秀注意这件事。
第七章
吾妹福气,心性纯良,自幼不以太史之女身分示人。太史家之女,生而名不载于世,以备有朝一日选入内廷,掌女史。初,吾父以为无女,令南风以女子身入宫闱,不意老来得女。福气年七岁,初见南风,惊为天人,始一意勤读经史,誓入宫代兄任女史。年十三,入宫为宫女,习宫廷事。年十六,出宫,后入彤笔阁,为女史,掌彤笔记功书过。而南风以病由出宫,重返太史家。吾妹入宫前曾涕泣不能止,问其故,竟不能答。南风忧其不能忍深宫寂寥,力劝阻之,然吾妹入宫之意坚定若盘石。是日别后,虽曾于宫中偶见其身影,然妹以覆面示人,兄妹相见而不能相认。此乃生为太史家女子之悲。
(《福氏家史·女儿篇》第二十一代福家子孙 福西风)
人人都说在深宫里,白头宫女日月长。福气虽然头发尚未变白,但她却老觉得光阴似箭。
初秋时,隐秀回宫。不久之后,兰浔宫的贵妃娘娘产下皇子,轰动了整个宫院。贵妃临盆那几天,多情的君上经常夜宿兰浔宫;由于云芦宫就在邻近,因此君上也来探访三公主几回。
君上每到后宫,都会掀起一股风潮。宫女们纷纷为之雀跃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经年伴随君侧的左右二史。
左史记言,右史记行。福气往往跟在人群后头,渴盼地想要见那两位传闻中丰姿有如天人的左右二史一眼。
有一回,君上走进了兰浔宫,左右二史侍立在宫殿的外室,她被情绪激昂的宫女们挤在前头,一个不留神,被推挤到二史的跟前。
左史大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右史大人搀她站起来,还关切地问她有没有跌伤,当场使得一票宫女惊叫出声,咬起帕子欣羡那短暂的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