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柱高耸、雕琢处处的令狐大宅,一越过立于正中的大庭院,即是华美森严并具的迎宾大厅,其后尽是一片栉比鳞次,彷佛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宅院。
其间穿廊、假山流水林立,熙来攘往的仆佣在园子里头穿梭忙碌着,个个神情严肃,看得出来,训练有素。
「这个娃不能再留,咱们得快些进行。」已经没有时间让他们犹豫了。
大厅上正襟危坐的众人皆忍不住因为家族长老的决定而倒抽一口气,深感同情地齐望向瑟缩在娘亲怀中的小男娃。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众人中唯一敢出声抗议的,是小娃儿的父亲令狐傲然。
那是他唯一的儿子耶!而他的爹亲、孩子的祖父,竟冷血的轻易决定了他的死亡!
「因为他的命格诡谲,对于令狐家来说太过危险。」短短两句话已经道尽令狐宣对于命理的偏执,而他一生无不致力于如何创造令狐家永世的昌盛。
「那是迷信。」要他因为这看不着也摸不着的命理之说,舍弃自己的亲儿,他做不到!
对于这向来听话的儿子难得的违逆,令狐宣冷眸一扫,「这事攸关全家族的兴衰,不是你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他可是仗着令狐家的财势与人力,千辛万苦才找着传说中「丹凤衔书」的风水宝地,眼看家族的万世富贵就要来临,断不可能为了儿子一时的妇人之仁而放弃。
前些天他遇着一个奇人,不但得知他已寻得丹凤衔书,还算出他家子嗣之中有一人是在子时出生,一旦能让这个孩子和那些祖先们陪葬,就能永保令狐家的荣华富贵。
本来他以为那不过是个信口开河的江湖术士,有日他正巧在自个书房瞧见一本地理奇书,书上记载关于丹凤衔书的种种,证实了奇人所说的。
反正只是牺牲一个在九月初九子时出生的孩子,令狐家的永世昌隆便能唾手可得,那么即使儿子会怨他、怪他,他也不会放弃。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令狐傲然步上前想要护住自己的妻儿。
他的举动彻底惹怒了令狐宣。
「你以为单凭你一个人能够阻止我吗?」
「我……」父亲的怒瞪让令狐傲然原本坚定的神色有了些微的动摇。
「身为令狐家的人,必须为家族尽心尽力,即使得贡献出一个孩子,那也是你应该做的,懂吗?」撂下话,令狐宣手一挥,缓步离开。
不行!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成为活生生的陪葬品。
他转身想要带妻儿离开大厅,却见两个身形壮硕的宗亲挡在他面前。
他的视线越过他们,瞧见了还不满七岁的儿子被人捉住。
令狐魄不断挣扎,口里还不停地喊着,「爹,救我!娘,救我啊!」
「求求你们放过我儿子!求求你们!」
一介文弱书生的令狐傲然,只能心痛地看着妻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追得跌跌撞撞,仍无力挽回。
「不—」他蓦地狂喊。
保住令狐家万世富贵真有那么重要吗?为了保住不可知的未来,竟活生生要害死他儿子!天理何在啊!
为什么没人肯帮他?帮帮他可怜的儿子?
天啊!谁救救他可怜的儿子啊!
第一章
「娘!」望着母亲憔悴萧索的单薄身子和苍白的容颜,柳雪钵不敢置信的摇了摇头。
不该是这样的!她一直以为娘在这里会受到很好的照顾,所以才安心出门去替令狐孤办事的。
令狐大哥明明答应她会好好照顾她娘,毕竟自从柳家突逢灭门之祸后,一直都是他在照顾她们。
那时她年纪还小,要不是令狐大哥伸出援手,她和病弱的娘不可能活到现在。
所以,她一直视他为救命恩人,渐渐多了爱慕之情,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任由她娘病重如此,教她看了怎能不心痛?
再说,这里可是令狐家,虽然已不若以往那样风光,但也不该狼狈到连请大夫替她娘看病的银两都没有啊!
「令狐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老爷子说,既然妳逃了,令狐家不养无用之人,所以……」
「你刚说了什么,再说一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柳雪钵倏地瞇起清亮的瞳眸,冷声低喝。
感觉到她的愤怒,他这才硬着头皮解释,「老爷子说令狐家不养无用之人,既然妳不信守承诺逃了,咱们又何需浪费银两去养一个废人。」
「老爷子这么说,你就真的这么做?」柳雪钵吃惊的瞠大眼。令狐孤应该知道她娘对她来说有多重要,这世上她就只剩娘一个亲人了。
他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你也以为我逃了吗?」银牙紧咬,「你明知道我只是去找寻飞仙老人,难不成你要我大剌剌地走到令狐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跟我回令狐家,因为你爷爷很想你吗?」
令狐魄根本不会信,毕竟当初他被选为祭品,可是他爷爷一手促成的。
当年要不是飞仙老人误打误撞闯进令狐家祖坟,救出令狐魄,成为他师父,如今这世上哪会有令狐魄这号人物!因此,她想从飞仙老人那里套出一些令狐魄的秘密。
所以她得想好万全的计策,先接近令狐魄,取得他的信任后,再「骗」他回令狐家。
没想到她的处心积虑,却被老爷子误以为是逃脱!
「雪钵,妳别怪我,我……」令狐孤着急想解释,突然胸臆间涌起一阵剧痛,疼得他只能手摀着几乎要喘不过气的胸口,跟着一阵猛咳,甚至呕出一口乌血。
「你怎么了?」终究是自己心仪之人,见状,她心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他,关心的询问。
「我……没事。」俊逸的脸上扬起一抹安抚的笑容,不想让她操心。
「都已经呕血了,还说没事,你……」柳雪钵心急的叨念,可长串的话语却因为脑海中急闪而逝的思绪而顿住。「老爷子也对你下毒?」他怎么可以?
但转念想起令狐大哥曾经同她说,令狐宣当年为了确保令狐魄没命逃出令狐家祖坟,所以在送他进去之前,喂食了他们柳家不外传的天下至毒「绝神丹」。
一个能冷血残害自己的亲生嫡孙,当然也可能向其它的孙子下手。这该死的老头子!
「雪钵,现在妳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保护妳娘了吧?」双手轻柔的抚上她那灵巧生动的五官,宠爱之情,随着他的举动漾进了她的心中。
愤怒顿消,她反手握住令狐孤的手,一脸坚毅地表示,「走,咱们离开这里,你身上的毒我一定能解,咱们带着我娘离开令狐家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即便是粗茶淡饭度日也好过待在这里。」
再继续待下去,难保那老头子不会再使出毒手。
相对于她的激愤,令狐孤显得平静许多,双手握住她的小手。
「傻丫头,我也很想带着伯母跟妳一起离开,但我身为令狐家的子孙,便得守住这个大宅,更何况老爷子也说了,他种在我身体内的毒,纵使是妳也难解,如果妳没能将大堂哥带回来,那么……」
未完的话,令柳雪钵顿起一阵寒栗。
那老头子疯了!捉她娘当人质还不够,现在连令狐家的最后一丝血脉都不肯放过。
撇去令狐魄不说,逐渐凋零的令狐家如今只剩令狐大哥这嫡系子孙,而他竟然对他下毒。
难道令狐魄的回来与否,藏着更大的秘密?
又或者,那老头子还想要完成十几年前未完成之事—活埋令狐魄?
但她不懂,为啥老头子笃定她能带得回令狐魄?
他难道不知人称「邪医」的令狐魄有多么古怪、多么无法捉摸吗?
传闻,他可以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他的眼前断气,只因为那人付不出他所要求的诊金,也可以分毫不取地去救一个什么也付不出的穷小子。
一想到自己得面对这样一个心思难以捉摸的男人,她真的很想放弃。
如果可以不用蹚这浑水,她宁愿远走他乡,远离这一切的纷纷扰扰。
可放不下啊!
令狐大哥不单对她们母女有着救命之恩,她的一颗心也都系在他的身上。
「可恶!」
令狐宣一向以阴狠著名,要是她真的没有做到她曾经承诺的,那么……
她不想让令狐孤为难。「令狐大哥,你放心,我这回有找到飞仙老人,知道了接近令狐魄的方法了,我会用尽一切方法带他回来的。」如果他真的不肯,到时就算偷拐哄骗,为了娘和令狐大哥,她都会逼他回来的。
「嗯。」听到柳雪钵的答案,令狐孤眼中有丝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最近城里有人在打探咱们令狐家的消息,我猜是大堂哥的人马,妳若跟着他,也许可以找机会接近大堂哥。」
「那我娘她……」望了躺在榻上的母亲,柳雪钵内心满是忧虑。
「雪钵,妳这次去可要早去早回,这阵子我会好好照顾妳娘,不过老爷子的性格妳是知道的,我不晓得我能顶得了多久。」
「好,等着我,我一定早去早回。」
她上前重重地拥抱了令狐孤一下,像是在汲取勇气一般,沉溺在他的怀里好一会才离去。
「记得一定要将大堂哥带回来,咱们能不能活着,就得看他了。」
她一定可以的!
这次她绝对要说服令狐魄回到令狐家,以交换娘和令狐大哥的自由。
「孤儿,交代你的事情可办妥了?」
当柳雪钵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一道威胁声音响起。
收回远眺的目光,令狐孤脚跟一旋,一扫方才深情款款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冰冷。
「老爷子。」他恭敬低头喊道,然后自顾自地走至精致大床旁,利落地自暗柜中取出黑药丸,昂首吞下。
然后不语地盘腿而坐,兀自调息,直到胸臆的疼痛不再翻腾,他才睁开眼,对着令狐宣说:「办妥了。」
「你确定?」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质疑,即使已年迈,但令狐宣的眸光依然如刀般锐利,笔直地射向令狐孤。
「我相信柳雪钵一定能将令狐魄带回来。」起身,令狐孤自信满满。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倒也不是他不相信令狐孤这孩子,毕竟他打小就充份地显露出他的野心,这也是他为什么在众多子孙中,钦点他来成就大业的原因。
只是这事攸关令狐家的存亡,断不能有丝毫大意。
「因为柳雪钵的个性,她向来说到做到。」这也是当初他在得不到柳家的帮助后,让人抄杀了柳家满门,却独独留下她和她娘的原因。
她是一个既聪明又愚蠢,且又能为他所用的女人!只要几句山盟海誓和甜言蜜语就能耍得她团团转。
「是吗?」精灿的目光之中虽然带着强烈质疑,但如今,他能够倚靠之人也只有令狐孤了。
孤儿这孩子一向聪颖,野心却十分大,有时连他也摸不透他的心。
「放心吧!我相信她一定能够带回令狐魄的。」令狐孤的眼中倏地闪过一丝愤恨的光芒。
只差一步,只要再一步,等他完成了这件事,他要让令狐宣亲眼看见因为那风水宝地而绝子绝孙,这样才能消他心中之恨,也才能对得起「他」。
「既然如此,你就放手去做吧!」令狐宣瞧孙子脸上那誓达目的的神情,满意地颔首,负手而去。
谁说命运不能扭转,虽然当年出了一点小差错,让令狐魄被飞仙老人误打误撞的救离了川蜀,多年后他才得知原来跟在轩辕极天身边的邪医正是令狐魄。
但没关系,他相信他一定会导正错误的。
一定是因为这样的错误,才让令狐家这些年屡屡遭逢恶运,他的嫡系子孙一一先他而去,他更相信当年那人所说的每一句话。
现在他只要把事情做对了,令狐家一定能够再兴盛,保证万世昌隆。
***
蝉声缭绕,纵然屋子的四周已经奢侈地放置了圈冰块,却仍不敌酷暑中的炙阳。
燥热让原就「不安于室」的令狐魄动起了想要离京的念头。
与其被锁在这个富丽堂皇的京城,向来不羁的他,更想做的就是遨游四方。
偏偏国家刚建立,眼看着好兄弟一个比一个还忙碌,想离开的话语硬是说不出口,害得他只能困守在这大宅中发闷。
或许他该任性一点……想着想着,紧抿的唇畔勾起一抹坏坏的笑容,那笑让他那原就俊挺的五官更显几分邪魅。
叩叩叩—突来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主子!」
「什么事?」令狐魄半挂在椅子上,完全不想动。
「东倾回来了,主子要见他吗?」
霍地跳了起来,几个快步踏上前,他一把拉开门,急切地说:「快叫他过来见我!」
不知道多久了,他那宛若死寂的心不曾这般卜通卜通地跳过。
是紧张吗?不是。
那是期待噜?又有啥值得期待的呢?
唇瓣才勾起一抹讽笑,他又懒洋洋的返身想步回椅子上窝着,一抹昂然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主子!」莫东倾抱拳叫道,但向来不兴这套的令狐魄却不耐地挥了挥手。
「快说吧。」
「是!」
他家主子一向慵懒得像只大猫,彷佛这世上没啥事可以勾起他的兴趣。如今他发现那双深邃迷离的眸子绽出一抹精光,压迫感十足。
是思乡吗?
不,反倒像是巨兽在嗅着猎物时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嗜血的兴奋。
「令狐家如今已不复往日荣华了,尤其这几年家中男丁死的死、残的残,偌大的家族,只剩下老爷子和令狐孤两人在苦撑着。」
令狐魄的反应竟是笑咧了一张嘴,而且是打从心底笑出来的。
他对于自身本家的败亡,竟然这般开心,让莫东倾不由得臆测起主子和本家之间有着怎样的纠葛。
「东倾,我想去看看!」他知道他的爹娘在当年因伤心欲绝,双双病逝。
「这……」虽然他俩名为主仆,但其实更似亲人,对于令狐魄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莫东倾心中泛起一丝不安。
尤其当他归途中,总觉得有一双眼在后头盯着他的感觉。
他一向是个机灵的人,要被盯上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那种感觉却像鬼魅般一路上缠绕着他不放。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大着胆子建议,「主子要不要去和皇上商量一下?」
「懒!」简单一个字,充份地展现出他的任性与不羁。
最近每次一进宫,绝对有棘手的事落在他的身上,他可不似好兄弟轩辕、闻人和勾魂是天生的劳碌命。
他天生慵懒,能少一事是一事,当初要不是自己在误打误撞之下和轩辕他们成了兄弟,这复国大事,根本不关他的事。
「嗄?」莫东倾错愕地张大嘴。
懒既然懒,又何必要跑到川蜀那种穷乡僻壤呢?
「主子……」他还要开口,令狐魄已经一个大掌罩上他的肩,那双彷佛深不见底的眼儿微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