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乙有些呆愣住。
余瑜满脸冷笑。“慕容钦可真够狠,怕将军死不成,特地派御医前来查探,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抖手拔去三支金针,瞬间,慕容飞云又恢复原本红润的脸色。“只要有我在,阎王爷都休想来抢人。赵乙,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还得去调息一番,养回损失的功力。”话毕,她转身出去,回客房休息了。
赵乙愣了约一刻钟,叹口长气。“真的连陛下都怀疑将军吗?那……为什么还派御医前来诊治……可是……”
“那御医是前来杀我,不是来救我的。”榻上,慕容飞云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
“将军,你总算醒了。”赵乙大喜。
“是啊!”但慕容飞云宁可不醒,盛京的惨状让他深为前线作战的士兵们感到不值,君恩九鼎重,难道慕容钦如此祸害天下百姓,民众们还是只能默默承受吗?每年选一次秀女,一次要千名,多少父母痛断肝肠?遍地的哀号声,谁来怜惜?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对于这一点,他原本深信不疑,但真的见识到慕容钦的杀意与昏庸,他忍不住犹豫了。
他是成全了自己忠义之名,但那盛名底下,却是无数无辜的枯骨,这样的名让他如何担当得起?
他的手摸向怀中绣囊,里头两块残玉,是她当日与他诀别时留给他的:那时她多么气恼啊!但火归火,她终是抛不下他,千里迢迢追来,救他一命。
他与她非亲非故,不过一缕情丝相牵,她便能舍命相陪;而慕容钦……血脉相连的慕容一氏,为什么不信他?
南朝立国至今八十载,最初始是中原四国中最富裕强大的,如今……慕容一氏真正成了祸害百姓的一大毒瘤,这皇族尊荣怎还有脸面去享?
究竟是要忠君?还是要爱民?呵,谁想得到有一天,忠君与爱民却不能两全?
“瑜儿……”可叹他慕容飞云枉称军神,见识还不如一小小女子,他是该做个决断了,为百姓、为良知、也为余瑜,他得有所取舍。
“将军,为什么你说御医是来杀你,不是救你?”憋了半晌,赵乙终是忍不住问道。
“来救人的,会不带医箱,不准备续命药物吗?”当时他早就醒了,只是气力未复,才由得余瑜折腾,让她哄骗御医去。
“是啊!”赵乙这才想到御医是空手而来。“难道陛下真的……”
“怕是不假了。”
“将军明明忠心耿耿,陛下岂可听信小人之言?”赵乙愤怒难平。“将军既已清醒,不如明日进宫,金殿下与陛下说分明。”
慕容飞云静默良久,苦涩笑声低低扬起。“赵乙,十三年前,镇国将军一案,你可还记得?”
赵乙浑身一震。
“问你话怎么不答?”
“末将……”
“我知道你从我房里带走了镇国将军的小女儿,此事我不打算追究,就此了结吧!我只问你,信不信镇国将军有不臣之心?”
“末将罪该万死。”赵乙跪下磕头:他从小跟着慕容飞云,对慕容飞云一片忠心,生平独独欺瞒慕容飞云一件事,那便是带走镇国将军的小女儿,让慕容飞云为此失魂落魄近一年。
赵乙人虽浑,却也不是笨蛋,发现从来只爱斗鸡弄犬的少爷突然变乖了,成天躲在房里也不出去玩,原来是为了藏匿镇国将军的小女儿。他把小姐偷偷带走,慕容飞云几欲癫狂,除非赵乙是瞎子才会看不出那两人间隐隐的情愫。但一个是贤亲王世子、一个却是钦命要犯,两人身分天差地别,那是万万不能有所牵扯的,所以哪怕赵乙不小心弄丢了小姐,哪怕慕容飞云再相思成疾,赵乙还是不敢再提任何有关小姐的事。
“将军明鉴,末将虽带走镇国将军千金,却绝无二心,不过她是重犯,将军藏匿她的行踪,万一让陛下知晓,那是祸及九族的大罪啊!”
慕容飞云低叹口气。“所以我说了不追究你带走镇国将军小姐一事,只问你对那一案的感想。”
“这……”赵乙思索片刻。“镇国将军为人一向忠谨,说他谋反……末将不知,陛下明察秋毫,自有圣断。”
“那么我告诉你,镇国将军为何被杀。”慕容飞一万一五一十道出了十三年前他去凑热闹,却看到惊天秘闻的情景。
赵乙满脸惊骇。“将军是说,陛下赐死镇国将军是为了……图谋将军夫人?”
“对,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所以他才救走忠良最后一点血脉。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赵乙无法相信有如此昏庸、胡作非为的君主。
“若非事有内幕,如何解释镇国将军一死,禁军与内侍间一应清洗行动?”慕容飞云能活到现在,也是侥幸;没人想得到这位昔日的小王爷会如此大胆去凑那等热闹,而知道的人又都死光了,才让他逃过一劫。
赵乙跪在地上喘了好久的气,蓦地,他伸手捉住慕容飞云的手。“将军万万不要进宫。”
慕容飞云发出艰涩的笑。“这是要我抗旨吗?”
“可是……可是……”赵乙毕竟不是余瑜,说不出通篇道理;他只是不想自己的主子死得如此下值。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出去吧!”慕容飞云闭上眼睛,挥手赶人。
赵乙没辙,只得退出。
情势坏到极点,慕容飞云反而冷静了,掏出两块残玉,缓缓抚摸起来。“你问我,一片忠心究竟是只对一名君主,还是对着万千百姓……哎!难道你要我造反、投靠凤帝,灭亡自己的国家吗?
“忠臣我没本事做,奸臣我也没胆做……也许你是对的,所谓忠义,但求无愧天地。”他亲吻着残玉,想着那玉般容颜,醉眼星眸,心头登时涌上一股暖流。
“不知我与凤帝何人魅力大?若要你抛弃青云路,与我浪迹天涯,你愿不愿意?嗯……不行,这太自私了,况且我要做的事太危险.不能牵累你。唉,莫非我们真是有缘无分……”玉碎两边是暗示他与余瑜的命运?“不行,改明儿个要叫赵乙买些玉粉回来,总要将这块玉补好才行。”
明知这念头太傻气,他就是忍不住想,玉若合了,他与她就能月圆人圆了。
第五章
南朝景龙三十一年十一月。
慕容飞云入京已有十日,除一开始慕容钦派人催促进宫面圣而不得,再派御医前来问诊,发现慕容飞云确实重病,至此,宫中再无消息传出,仿佛当慕容飞云已是死人。
赵乙愤恨难平,无论如何,慕容飞云为南朝守襄城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病重,朝廷却不闻不问,岂不寒了前线众将士的心。
尤其钦选秀女人宫一事始终进行,闹得盛京几无一日安宁,又有无数百姓妻离子散,让赵乙禁不住想,为这样的君主卖命,值或不值?
赵乙屡次询问慕容飞云下一步该怎么办,总不能装病一辈子吧?就此因在庄园里,闷也闷死了。
慕容飞云始终笑而不答,只要他安心等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定能再回襄城。
赵乙满心疑惑,奈何慕容飞云不为他解答,他也没辙,只得气苦地继续当那笼中鸟。
至于慕容钦派来查探慕容飞云情况的密探,虽能跟上赵乙,时时记录他的行踪回报;却万万难不倒功力高出赵乙数倍的余瑜,她进出庄园依然如入无人之地。
赵乙很羡慕她,他也很讨厌屁股后始终跟着一串粽子;可惜他武艺不到家,只得继续被人跟踪。
直到慕容飞云康复,因为那颗七巧还魂丹的功劳,武功又比病前高上两分;凭藉他的修为,又多了一个可以将那些密探耍弄于股掌间的人。
这一夜,余瑜提着酒坛,又甩脱了一干密探,夜行于盛京中。
她穿街过巷来到昔年的镇国将军府。
这附近本是南朝大员齐居之地,可十三年前镇国将军遭罪,满门抄斩后,皇帝命人.火烧将军府,那一夜大火烧红了盛京半边天,也烧去了大半京宫的胆识。
百姓传闻镇国将军含冤而死,阴灵不散;再加上慕容钦嗜杀,每年抄斩官员皆在数百之众,而那些被杀者的品级又都不低,府邸半数建在这块风水宝地上……说是宝地,却接二连三死人,难免引人心里忐忑不安。
时旦久,便有谣言传出,这里不是风水宝地,反而是极阴大破之所,哪怕再有福气的人也住不得,轻则重病、重则家破人亡。
于是京官们纷纷搬家,另觅地方修建府邸。
尔后,以镇国将军府为中心,方圆五十里,再无人烟,成了盛京一处诡异之地。
但余瑜自入盛京,就时时念着想再回镇国将军府一探;那毕竟是她生长之地、她曾经的家啊!
不过之前慕容飞云重病,慕容钦又陷害手段频频,她无力他顾,才暂时按下返乡之情。
现在慕容飞云已然痊愈,功力更添两分,不需她时时护卫身畔,她抽得浮生半日闲,便夜探镇国将军府,还特别备了亡父最爱的竹叶青,以奠亡灵。
岁月匆匆,十三年了,昔日堂皇的将军府邸如今野䴗蔓生,几根焦黑的残柱犹能回想当年焰火之烈。
走进前庭,那块一人合抱般大小的卧牛石尚在,记忆中,卧中石旁有个兵器架,上头摆满镇国将军珍爱的长枪、砍刀,利剑等诸般武器。
来到大厅,过去她很少在厅里待着,这儿是镇国将军与部将议事的地方,从不准府内诸人乱闯。
她记得有一回,她与哥哥吵架,使性子闯进大厅想找父亲评理,结果话都还没讲,就被人打出来,勒令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三个时辰才得起身。
说真的,她童年的生活并不快乐,无止尽的功课和严格到近乎苛刻的家规,总让她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但时隔多年,再回思昔日种种,她竟有无限的难舍与怀念。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催……”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接续下去,随即,一阵呜咽的箫声响起。
余瑜笑眯着眼,没回头,记忆转到贤亲王府,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将她救出火场后,藏在自己寝室里,照三餐偷食物给她吃,为了让她梳洗,还偷婢女的衣服,肚兜不敢用手拿,就用竹竿挑,那一盆子洗澡水,他来回跑了快二十趟……这娇生惯养的小王爷肯定做不惯粗活,挑水途中不知翻倒多少,才会弄得如此狼狈。
但是她很感动:在遇见他前,她不知道世间如此广阔,有恁多有趣的东西,弹琴、吹箫、下棋,偶尔绘几张丹青,其乐也融融。
不知是她年纪太小,对生离死别的感触不够深;还是他的曲意讨好,平抚了她的伤心?总之,离开南朝,跟在凤帝身边之后,她常常想起的是他对她的好,而非家破人亡时的哀伤。
一曲箫声罢了,她清脆的笑声扬起。“十岁的时候,我不晓得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呜呜咽咽,挺有意思,但现在我知道了,这首曲子叫‘凤求凰’,请问将军,你对一个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吹这种曲子有特殊涵义吗?”
慕容飞云大笑,脚步一跨,身如电闪出现在她身旁。“这也是莫可奈何,本王自幼风流,能吹得完整的曲子,除去几首淫诗艳辞,也就这曲‘凤求凰’了,我总不能吹十八摸给你听吧?”
余瑜侧首,似笑非笑地嗔他一眼。“噢,十三岁就熟十八摸了啊!不知大将军是几岁学的?”
“咳咳——”他挺高了胸膛,一副了不起的德行。“十岁,怎么样?”
“十岁就懂十八摸,将军也算天赋异禀。”
“没办法,我就是厉害嘛!”要说纨绔子弟的手段,少年的慕容飞云称第二,盛京无人敢坐头位。“不过……瑜儿,打个商量如何?之前你叫我飞云挺顺耳的,再叫叫好不好?”
“将军这般威风,直呼名讳,岂不失礼?”小小年纪逛妓院,不要脸。但……她心头真有点酸,像倒了几桶老醋进去。
“别人叫是失礼,你嘛!哎,听你叫飞云,我心里舒坦,就算当下死了都瞑目。”
“呸呸呸,本姑娘花了多少力气才救回你这条命,往后你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都是我的,想找死,先问过我手中的剑再说。”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他再敢说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先让她一剑剁了他,省得心闷。
“全按你说的办、全按你说的办。”他呵呵直笑;她那话,比什么我爱你、你爱他更让人窝心啊!
“死皮赖脸,油嘴滑舌,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人好不好不是重点,要紧的是对你的眼。”他打蛇随棍上,紧挨在她身边,深吸口气,芳郁气息,岂是一个“香”宇了得?
“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她拍开他越发放肆的“狼爪”,也不顾地上泥灰,盘腿坐下,拍开酒坛子,一阵清冽的酒香传出。
“嗯,这竹叶青有二十个年头了,好酒。”
“看不出你也懂酒。”
“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但有酒无菜,未免寒碜。”他摸出一只纸包,解开麻绳,却是半只烧鸡、一点猪耳朵、酱牛肉,俱是下酒的好菜。“这样就完美了。”
“这酒是祭亡父的,可不是让你拿来喝的。”
“镇国将军地下有灵,当希望阳间子女快活一生,勿为已逝亲人忧愁子心。”
“通篇歪理,跟你说话,性子差点的准被气死。”话虽如此,她心里却也有几分赞同他的话,父亲死后,见南朝落得如此田地,心里不知是何感想?
他坐在她身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往事如风,追不回来了,不如放眼未来。”
“有用吗?”她冷嗤一声。“有人看着这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仍坚持往下跳,我能说什么?”
他讪笑地摸摸鼻子,盛京的惨状和慕容钦的残暴,让他认清了自己的愚蠢,也发现她的睿智。
“哎,所谓……那个……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不?”
“真话?”她不相信一个愚忠之人会突然想通,不再自寻死路。
“比真金还真。”倘若他的忠君爱国换来的只是南朝百姓更困苦的生活,他看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或许谁做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皇帝能不能让升斗小民有口饱饭吃、不再流离失所。
“好!”她举起酒坛,仰首灌下一大口烈酒,银亮酒液顺着她艳红唇角滑落,濡湿半抹衣襟。“就冲着你这句话,值得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