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夏天,河湖依然冰寒,偏偏白山镇得天独厚,在村南的一处山谷中拥有一泓天然暖泉,水质清滑,远近驰名。
梦音此刻正坐在暖泉边。白天在大堂里一闹,顿时有不少好奇的人想请她上门做客,顺便探听些内情,烦得她干脆躲出了门;正愁着不知该往哪去,想起了这个暖泉,便一路寻了过来,到达之时,已是月至中天。
趁着月色,梦音看看四下无人,便脱下靴子卷起了裤管,露出了那双白玉般细致的脚;她踩进水里,发出满足的低叹,接着便寻了一处大石坐了下来,低头用手捧了水;她垂着头,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隐约瞧见那姣好的轮廓。
空谷幽兰的气质,却有出水芙蓉的娇媚,不知情的人路过都会以为是见到了天仙趁着月色优美偷偷下凡来游玩。
沐青远远的看着,嘴角始终噙着一抹宠溺的笑。他的梦儿竟然亲自来寻他了,教他怎能不开心。
他静静欣赏了片刻,这才往她走了过去;没想到才一动,梦音便立时有所警觉,迅速拿起一旁的匕首,站起来对他喝问:“谁?”
“在下惊扰了姑娘,万分抱歉。”他不疾不徐向她走去,脸上带着微笑,又恢复那个失忆的沐青,眼中带着对她的疑惑,和毫不掩饰的欣赏。
梦音没有说话,面容依旧沉静,只有紧握的双拳泄露了她的心情。
她一激动就握拳的习惯还是没变,沐青看见她的举动,不禁失笑,突然兴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听说姑娘自称是我的妻子?”他故作好奇地问道。
梦音看着眼前的人,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藏在拳头里的指尖却深深扎进了掌心,仿佛要借这样的刺痛来告诉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白老爷不讲道理,不让我见你。”她淡淡回答,冷防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拳头拨开,掌心里已印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他轻抚着。
“姑娘见到我很紧张?都快把自己的手弄伤了,这样一双软嫩的手,还是得小心些才好。”假装没注意到她的脸已绋红一片。他就这样握着她,没有放手,享受着久违的软嫩小手。
“你想娶那位白小姐吗?”梦音努力想忽略那一双厚实…的手掌,她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害羞,却又舍不得将手抽离,便也假装毫不在意,开口问道。
“说实话,我不想,可是那白老爷……若是当天有个人来把我劫走就好了。”沐青苦笑,同时对她眨眨眼,带着某种暗示。
他没想到白老爷不知从何得知他是沐青,便想趁机和他结亲,还派人将他看守起来;其实凭他的身手,那些人是拦不住他的,但如此一来,便会打草惊蛇。
沐青到现在还是不知道究竟是谁派出那些黑衣人来攻击他,只能肯定绝对不是楚天豪所为。无论如何,无法查出那幕后之人,他便无法心安。
是以他也只得隐忍下来,但是看着梦音,一丝期盼在他心头闪过。是啊,要是有个人来把新郎给带走,这喜事不就告吹了吗?
梦音见到沐青,本想立刻把他带走,省去跟白家周旋的工夫,却也忍不住想问问看他是怎么看待这桩亲事,一听他这样说,心头一宽,不多加思索便开口问道:“若我去了呢,你会跟我走吗?”
沐青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灿烂无比,迷了她的眼。她知道他一向笑得好看,却不知道原来他也能笑得这般魅惑人心。
他说:“若是姑娘来了,我一定马上跟你走。”
***
两天过去了,不仅白家照常准备着婚礼,梦音亦是毫无动静,镇上的赌局更是一面倒,全是赌那亲事会顺利举行。
“客店老板说那姑娘姓楚,成天关在房里不出门呢。”
“就是就是!婚礼快到了,也不见她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该不会楚姑娘要抢亲吧?”不知是谁冒出这么一句,顿时大伙儿便像炸开了锅一般,到了午后,镇上人人都知道了楚姑娘要抢白小姐的新郎。
这消息自然也传进了白家,白氏父女如临大敌,上上下下戒备得十分森严。沐青却是漫不在乎,对于白老爷派人将他看守在房内的举动。也未置一词或有任何不快。
他相信梦音会有办法的,只是眼下这般情形,却也让他无法再暗暗追查那些总是在他周围的黑衣人到底是哪一路人马了。
他之所以装作失忆逗留在此,就是发觉那天偷袭他的人十分古怪,并不伤他要害,只是却也不让他好过。等他醒来,立时察觉有人在观察他,然而那些人很是小心,加之他有伤在身,因此这些天可以说是毫无所获。
沐青想弄明白其中的玄机,便索性不传消息给碧波园,这其中自然也存了想看看梦音是否会为他担忧受怕的心思。本来假装受伤这件事就在他和秦衍的计划之内,只是现不是真的发生,而且还加上失踪,碧波园上下肯定吓得不轻。
令沐青高兴的是,梦音竟亲自来寻他了,而且在看见他时,眼中分明带着担心和思念。沐青想着,抑止下了笑意,觉得这回的受伤挺值得。
再说,那些人既然一直监看着他,他却摸不出后头的人是谁,那么索性便闹个大的,再看看对方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他当然不可能乖乖被逼着成亲,只是正好可以利用这件事……
这两天,梦音总是和他约在那暖泉边,告诉他许多事,说要助他恢复记忆。
她细细描述了碧波园的风光,告诉他那里的人和事,说着大家都很替他担心,连长白山庄的事也巨细靡遗地解释了一回,说来说去,却总是没有说到自己。
“那你呢?”他问,看到她一愣。“我想听你和我的事。”
梦音沉默了半响,才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沐青以为她又想逃避,正要逼问,便听见她幽幽开了口。
“你十三岁那年救了我一命,而后我便一直跟着你,想要报答这份恩情。你总是对我说:你可以以身相许。于是,我等着长大,希望你看得上我,报答恩情的那一天就能快点到来,我也可以离开。
“十六岁时,我这样做了,你却很生气,不肯要我,且有好些天不肯理我,我以为你讨厌我了,便不再有此想法,只是一直待在你身旁,想着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回报你;后来,我就不想离开了,我想一辈子都看着你。”
沐青张了张嘴,却没有打断她,梦音还在幽幽地说着,似乎着了魔,一开口便无法停止,只是声音越来越飘忽,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后来,老爷子让我嫁给你,我是很开心的,却又担心你不喜欢我,毕竟我只是代嫁的新娘,可是你却一直对我很好,我好像在作一个美好的梦……”
月光下,沐青在她身后,隐约能看见她的侧脸,带着一抹微笑,映在蒸腾水气中,如梦似幻。
“……咏儿絮儿从以前就想嫁给你,而我满脑子只想当个贤妻,我认为她们不适合你,想给你另外找个可心的,你却又生气了。我想不明白怎么回事,还以为你是非要她们俩不可,是小竹点醒了我……”
“……那几天,我都不敢见你,可等我想清楚,去找你时,秦衍却告诉你,你出门了,我等啊等,却等到你出事的消息……”
她突然回身,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拥住了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确定眼前的人是真的,她抱得用力,身子甚至微微颤抖。
沐青感受到她的害怕,轻轻地一手拍她的背,一手顺着她的发,等到梦音冷静下来,才又继续说下去。
“我是喜欢你的,一直都那么喜欢,喜欢到连自己都没有了,所以才会那么慢才想通,才辜负了你那么久……”
“所以老天爷要惩罚我不知惜福,让你忘了我是谁,是不是? 是不是?”梦音感受着那一方熟悉的温暖,再也无法遏止这一路上的心力交瘁。她把头埋在沐青怀里,两只小手揪住他的衣服,扯得死紧,指节泛白。
直到此刻,沐青才终于可以确定自己的出事,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自己在她心中,确确实实占有那一席之地。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她的脸,见到那张泪水纵横的小脸,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一面暗责自己是不是逼她太过,一面轻轻地用衣袖替她擦干眼泪。
梦音从不哭给别人看,他没看过她这般失控,沐青开始有些后悔,他是想听到她的心意,他是想逼她早些想通,却不想看见她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他心头的一丝喜意都被心疼和后悔给取代。
这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罪大恶极,同时埋怨起秦衍的馊主意。
沐青拥住她,轻声安抚。
“别哭,别哭,我一定会想起你的……”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不远处一个黑衣人已观察了他们很久,接着又不动声色地离开,往长白山庄的方向而去。
第6章(2)
***
白府筹备婚事的脚步始终没有缓过,白老爷甚至大张旗鼓,恨不得全镇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儿。
然而白秋却是越来越感到不安,沐青对待她从来就是生疏而客气的,这几日两人甚至没说什么话,看向她的眼神也没了那一点温暖。
而她以为他只是气白府擅自安排了这桩婚事,有天夜里想找他私下谈谈,却发现他不在房中。
那天她在房中等了很久,才等到他回来,那脸上宠溺又明朗的笑容,在见到她时立即收敛得一丝不剩,只是沉默的望着她,那明显的排拒狠狠刺伤了她。
“你上哪儿去了?”她装作毫无所觉,笑盈盈地迎上前,想要拉住他的手,却被他避开。
“被关得闷,出去走走而已。夜深了,白小姐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沐青露出一抹笑,白秋却清楚知道那笑意未达眼底,不是因为客气。
她思前想后,认定他会这样,必是因为那个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
这一天,白秋带着喜帖去了客店,好事的人纷纷奔相走……这下几乎全镇的人都扔下手边的事儿,挤到店门口来了。
梦音开了门,见是白秋,并没有露出半分惊讶,只是将她带到了一间雅厢房。
“楚姑娘,明日是我的大喜日,到时还请赏光到寒舍喝杯水酒。”看都不看梦音奉上的茶,白秋径自说道,颇有几分示威意味。
岂料梦音却回答得十分爽快。“我一定到。”
似乎对于她的爽快感到迟疑,白秋沉默了好一会,原先准备好的话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而梦音则悠然自在地喝着茶,丝毫不介意对方的沉默。
白秋看着眼前的女子,明明是柔婉的南方美人,却眉梢沉静,带着一股挺秀英气,就算将她摆在北方这一片冰河平川上也亦能自成一副画,丝毫不显突兀,这让白秋更加自惭形秽。又有一丝不甘。
“你、你不是说是他的妻子,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来你也没多爱他!”忍不住的,白秋开了口。
“与你无关。”梦音平静地看向她。
“你!”第一次遇到有人敢这么无礼地对待她,白秋简直不敢置信,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家夫君。”梦音望着白秋半响,才再度开口;她看得出来,这位白小姐其实本性并不坏,只是平日里被捧在手心,是以略显骄纵罢了。
“他、他是我的未婚夫婿,才不是你的夫君!你、你好不要脸!”白秋显然无法接受这句话,气急败坏的反驳,没意识到这无异于自打嘴梦音只是坦然地望着她。白秋长得秀丽明朗,加上家世良好单纯,一望可知从小便是这般无忧的成长,不像自己……也许,沐青和她会比较相配吧?
但是……她抚着肚子。不管相不相配,如今她是不可能把沐青推给别的女人了。她已经很久都不求什么了,但现在,即使是强求也好,无论说什么她都要把她的丈夫要回来,想着,她不理会白秋的话,径自开口:“他日若是白小姐有所求,梦音自当义不容辞。”对于白秋,她是感激的,但感激却不是让她将沐青拱手让人的好理由。
“哼,我是救他,不是救你!不需要你的义不容辞!再说了,我就要他娶我以做答谢,你也要义不容辞吗?”白秋一听,挑衅似地问道。
“……只有这件事,我不可能相让。”梦音依旧波澜不兴,平静地回答。
早在得知沐青出事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再也不会负他,无论如何,只要他还平安,她就有一生的时间去还他。
白秋见梦音如此,霍然站了起来,感到难堪无比。她今天本是要让梦音知难而退的,没想到输的却是自己。
她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比不上眼前这个沉静若水、坚定如铁的女子。
她走出房间,想一想,咬着唇,不甘心地回头喊道:“有本事就真的来抢亲!”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声大喊,让在外头竖着耳朵的人们全听见了。
当晚,白山镇的赌局又新开了一场。这回赌的是,那位姑娘能否抢亲成功?
“梦音,你要抢亲?这是怎么回事?少主呢?”秦衍推门进了她的房间,连包袱都还未卸下,便急急问道。
他一等长孙寒逍回到碧波园,便急急赶到北方来和她会合,岂料一踏进白山镇,就到处听见这样的传言,细问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梦音找到了人,却不马上把沐青带回去,反而要大费周章地抢亲,让秦衍百思不得其解。
“你晓得白老爷的靠山是谁?”她却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秦衍皱着眉,不明白这跟抢亲有什么关系。
“巧得很,正是长白山庄。”梦音冷静地说着这些天来她暗地查访的发现。
北方一向就是长白山庄的地盘,楚天豪接手后,更是用尽各种手段,逼使许多村镇依附于山庄。
白山镇便是其中一处,只因这里有许多上好的老蓼和松木,白老爷靠着长白山庄的关系,才能在短短几年间成为大富商。
“这些天我们的人怎么都找不到少主,原来是给藏到了这里来。”秦衍是个聪明的人,只得开头便猜到了事情的大概。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把少主带回南方才是。”
“不成。我说的只是长白山庄,不是楚天豪。这件事背后似乎还有一个人隐在暗处,只是不知那人究竟意欲为何。”梦音否决了秦衍的提议。
这些天来,她把事情前后串联了一遍,越想便越觉得事有蹊跷。
“楚天豪没有理由放着少主在这儿,他对碧波园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所以我想,他应该不知道少主就在这儿。”她细细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