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夜里他也以事务繁忙为由,干脆就睡在书房。算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梦音看着今晚又是空荡荡的红木大床,突然微感失落。
待她睡熟,一条人影静静地走了进来,撩开床帐,看着床上轻蹙着眉头的人儿,沐青叹了口气,温柔地脱了鞋,坐上床,伸手替她抚平,才轻手轻脚地在她身旁躺下,抱住了她。梦音转了转身子,窝进他怀中,继续沉睡。
“梦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天未亮,沐青便睁开眼睛,又悄悄离开。他起得很早,等到梦音醒来,床边的余温都已散尽,她只以为自己又作了一个好梦,一个每夜重复的好梦。
沐青对梦音的冷落看在旁人眼里,又各自有了不同解读。小竹三人既困惑又替梦音担心,咏儿絮儿却更自信满满,尤其是沐青最近不再忌讳她们送去的消夜点心,让她们逮到机会,便要对梦音嘲讽一番。
“少夫人,少主不回房,您可以带些点心去看他呀。”见梦音闷闷不乐,小梅热心地建议,她都快替这个少夫人急死了。
“是呀,您都不知道柳家姐妹多过分,天天钻了空儿便往书房跑,就是想爬上少主的床!”小松气愤地说道,没注意到梦音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小竹试图以眼神制止两人的口没遮拦,奈何小梅和小松只是一个劲儿的气愤着,全然没接收到她的暗示。
无奈之下,小竹找了个借口把两人打发出去。
“你们两个,帮我去厨房那儿要些点心来,少夫人午膳吃得少,怕等会又饿了。”
一听到这话,两个丫头便急忙地去了。等到两人出去,小竹才对梦音说:“两个嘴碎的,她们不懂事,少夫人千万别往心里去。”
“小竹,谢谢你。”梦音对小竹微微一笑,便没再说话。她知道这三个人对待她就像对待姐姐,是真心为她好,但她依然无法随意和人商量心事,就算是对着最体贴人意的小竹,她也开不了口。
沐青那天那么生气,必定是对自己失望透了,很快就会发现别的女人有多好,她的心意毕竟没有那么珍贵,可以让他独钟,是吗?
梦音发着呆,越想越自卑。
小竹了解梦音的性子,便轻轻地退了出去,只是在关上门前,轻声说道:“梦音姐姐,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别妄自菲薄,钻牛角尖,想清楚你要的是什么。”
话声虽轻,梦音却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心中有个地方微微松动。
妄自菲薄、钻牛角尖、要的是什么……是什么呢?
好几天,梦音都在小舟上耗去一整日时光,小竹在她心中打开了一个小结,她便逐渐通透,越想越多。
她想到沐青救了她之后,这些年就一直在承诺她,说要保护她,说会照顾她,且单单只对她如此;这些年,除了她,沐青对别的女孩都是不假辞色。
为了拒绝夫人把咏儿絮儿安置到他房中,一向孝顺的他甚至不惜违逆母亲。现在想来,自己的箱箧中总是莫名地多出一两样小东西,还有那些适时出现的点心,她早就怀疑是他,可是小竹她们总说是她多心,是她多想了。
她每回生病受伤,他比谁都急;成亲后,他简直把她宠上了天,似乎就算她要天上的明月,他也会想尽办法弄来,从来也没见他对别的女子这般好过。
还有成亲第二日,他对她说的话。
——我已经等了那么久……
梦音越想就越觉得羞惭。他一直在对她好,却不曾明白地告诉她;他以为她会懂,他在等她懂,所以十六岁那年,他不愿在没有名人的情况下要了她。
她却把自己圈入名为恩情的框框,所有的事都透过这个框框去看,他越好,她便越想报答,执着地用自己的方式、用认为对他最好的方式报答。
没有问他是否想要,她以为自己一直将他放在第一位,现在才发现,她根本只是一直按着自己的想法去揣测他,所以他才会那么生气,才会说她没有心……
她要什么?她一直都只要沐青身边的一个位子,为奴为仆,为妻为妾,对她来说似乎没有差别。
现在再加上把心也交给他,很难吗?
承认吧!不管多自卑,不管多想躲藏,她早就把心交出去了,她不想和别的女人分享他,不是因为他是她丈夫,是因为他是沐青。
是那个疼宠了自己十年的沐青。他别无所求,只求她爱他,她却自以为那是同情……也自以为自己把分寸拿捏得很好……
“现在想通,还来得及吗?”她喃喃自问,一丝微风吹过,梦音顿觉一片湿凉,抬手一触,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难怪今天这片湖看起来是模糊一片。
回到碧波园时已过了酉时,梦音亲自下厨弄了几亲点心,提着食盒,怯怯地走向书房,思索着待会儿该如何开口,想像着沐青是否还在生气,若是听见她说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见到书房还亮着灯,她迟疑了一会儿,便毅然决然走了过去;然而当她推开门,却只看到秦衍一个人在里面。他见是梦音,愣了一下。
“这么晚了,少夫人有什么事吗?”
“夫君不在这儿吗?”没见到他,一种恐慌袭上心头,致使梦音失去平日的冷静。她知道沐青在这个时间一定会在书房办事,现在却不在……
他去了哪儿?
“少主出远门了。北方出了些事儿,少主没通知少夫人一声吗?”秦衍正打算明日去找梦音,没想到她就自己过来了。
其实沐青在昨天深夜便悄悄动身了,整个碧波园除了秦衍,还没有人知道他已经不在园中,他们打算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长白山庄这回太过分,少主决定亲自到北方去处理这件事儿,要永绝后患。”其实这件事原也无需沐青亲自出马,只是……秦衍偷偷看了一眼梦音,只见她愣在那里,继而露出苦笑,问道:“长白山庄?”
秦衍见她脸色不对,赶紧解释。他的任务就是让梦音知道这个差事有多危险、多困难、多可能有性命之忧。
本来碧波园和长白山庄一南一北,两边从前互不侵犯,近来长白山庄却动作频频,想是听见碧波园积弱的传闻,便起了试探之意,不想还真的得手了几回。
于是现任的长白庄主楚天豪便不把沐青放在眼里了,三番两次挑衅,暗中派人劫镖,再假意找回,以显长白山庄之能。
沐青本着再观察一阵的态度,加上被劫的货都是碧波园另外安排以扰人耳目的,也就一直不当一回事,没想到这回对方竟连要上贡宫中的货品都敢觊觎,加上其它种种原因,沐青便懒得再和对方耗下去,决定亲自去灭了长白山庄的气焰。
那种种原因当然是……秦衍停了下来,再看一眼梦音,见她已恢复了沉静,正专心思索着什么。
“总之,少主就是劝不听,坚持把这么危险的事揽在身上,真不知是为了什么——”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我知道了。”梦音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向秦衍道了谢,转身回房。
她知道沐青为什么非得去这一趟不可。是为了气她,她知道。这是否说明他对她还没有完全心灰意冷?
那么等他回来,她就马上告诉他,她想通了。梦音暗暗决定,心中又燃起一丝企盼。他都等了她那么久,她当然也能等,他不过就是去了趟北方,很快就会回来了。到时候,一切又会跟以前一样好,甚至还要更好。
***
一个月后。
明月在湖上映出一道细白的倒影,远处湖上好几艘画舫正在行乐,似乎是什么大户人家的生辰,热闹得很难让人忽视。
梦音倚着窗,远远地看着。那一片水域已不在碧波园的范围内,常有船只经过,过去沐青常和她看着那些船,猜测着那船是谁家的,那船要去哪里,如今看着湖面上的热闹景象,梦音忽然思念起了沐青。
一个月了,算算脚程,他应是几天前就该到了,若是他不能在入秋前赶回,那北地的寒冷他可受得了?
梦音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想着就是因为夜深了,即便现时是盛夏天气,又在南方,但在这水依然是凉意侵人,尤其她身上只着一件单衫,根本抵挡不了夜深露寒。
她轻轻把窗户合上,连带阻绝了隐约的笑闹声,一回身,不小心碰落窗边的一只花瓶,瓶子掉下去跌了个粉碎,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大声,惊得她心跳无法抑制地加快,微微喘着气。
看着那粉碎的花瓶,梦音心中浮现一丝异样的感觉。她做事一向小心,从没打破摔坏过什么东西,今天怎么……她伸手想收拾,不留神又给割了一小道口子。
小梅小松早已闻声进来,惊呼着赶紧收拾,拿来药箱替梦音包扎。
“少夫人,怎么这么不小心!瓶子摔了,喊我们来收拾也就是了……”小松一边仔细清理着伤口,生怕有什么碎沫沾在上头,一边叨念着。
“我只是想你们应该歇了,反正自己收拾也没什么要紧。”梦音微笑着安抚比她还大惊小怪的两人,毫不在意伤处的疼痛,一边偏头思考。
为什么她会有一种心惊的感觉?近日很太平,园里的事有秦衍处理,一切都很正常;而柳家姐妹在沐青走后,便由老爷子作主,寻了两户殷实人家给嫁了过去。
一封封北方传来的回报也显示那边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不利于长白山庄的证据收集得十分齐全,但是……
想着,梦音蹙起眉,看了看手指,无法忽略心中那奇怪的预感。
“夫君,你会平安回来吧……”她在心中暗暗安抚着自己。
至于长白山庄……梦音摇摇头,神情复杂,不愿再去多想。
第4章(2)
长白山庄,曾与南方碧波园齐名,前庄主楚天兴一手建立起长白山庄,其豪迈爽直接侠义作风素为江湖中人所称道,以“长白英华”盛赞之。
可惜楚天兴英年早逝,山庄由他弟弟楚天豪继承后,几年下来山庄倒也兴盛,尤其楚天豪一直乐善好施,急公好义,在北方颇得人望。
此刻长白山庄里,几个人正聚在密厅中,面上尽是得意之色。
“楚欢,你这招数激将用得好哇,这下子沐青那小子肯定要中计了。”
为首的中年汉子想着将要到手的财富和势力,越想越是得意。
抢夺贡品虽是大逆不道之罪,可没有证据说是长白山庄夺了发地批货,这下子碧波园脸上挂不住,肯定会有所动作。
“想那碧波园得意了这么久,也该换别人得些好处了。”一名面容猥琐的男子也有些抑制不住兴奋,脸上尽是贪婪表情,是七毒手张献。
“事成之后,楚庄主答应给我们掌门的,可是一样也不能少,明白吗?”一名蒙面女子没多作回应,只公事公办地提醒着,显得十分疏离。
“那是一定的。等这事过后,南方自然轻易可归蛇君操纵到时咱们南北联合,虽不做皇帝,也自有一番富贵荣华,哈哈哈!”中年汉子便是庄主楚天豪。
丝毫不受众人欢乐的气氛影响,楚欢始终没什么表情,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冷眼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热烈。
忽然有个人快步走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让他脸色一变,一挥手,那人便恭敬地退了出去。楚欢抬眸,见到的便是楚天豪探究的目光。
“沐青亲自来了。”一顿,又吐出一句话:“据说他日前娶的夫人很有可能便是失踪许久的大小姐。”
此语一出,热络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当真是那个杂种?”楚天豪的不快全写在脸上。这几年始终找不到那女娃,原来躲在碧波园?
“是的。就怕她坏了庄主的大事,此女一日不除,庄主就一日不算名正。”隐忍住心中不快,楚欢脸上表情丝毫未变,低头恭敬地回答,眸中有丝冷厉的光闪过。
楚天豪只是冷哼一声,似乎极度不愿在场几人知道这件事。
“楚总管放心,等这事一过,再派个杀手去作了她不就行了?到时碧波园肯定是无心关注此事。”张献连忙出声,试图缓和气氛,同时想引起蒙面女子的注意。
蒙面女子却只是垂着眼,似乎在得到了楚天豪的保证后,这厅中所有事务便与她无关。
“既然来了,就把他请进来吧。”楚天豪亦是没有半分要理睬张献的意思,转送迳自吩咐,楚欢便出去了。
见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张献微微恼怒,也就不再说话,心中暗忖,要不是为了钱,老子会在这受气吗!哼!
厅中几人,眼前看似合作愉快,实则心思各异。
沐青进了长白山庄,便一直在暗暗观察戒备;虽然当时和秦衍说得轻松,他却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成功,要让长白山庄承认劫走了贡品,还要让他们答应从此和碧波园互不侵犯,依对方贪心的程度是不可能轻易答应的。
虽然谈合作不是不行,也是最互利的方式,便这几天收到的情报,让沐青对长白山庄和楚天豪的行事多了一丝鄙夷,种种迹象显示楚天豪原来只是一名伪君子,他的种种侠义行为背后却是一副肮脏心思,全然用来欺瞒世人。
沐青注意到每次劫镖的人手都和南方的玉蛇门、毒王谷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北方有人接应,断不可能做得如此干净俐落;然而对方行事利索,以致碧波园一时竟查不出那幕后黑手,要不是小河村分堂的人偶然撞见了双方正在接头,他们也万万想不到这背后竟是长白山庄在操纵。
玉蛇门、毒王谷在南方素来就与碧波园不对盘,如今又和长白山庄勾结……这样的结果,让沐青心中警钟大响。谁能料想昔日曾负有堂堂“长白英华”声名的长白山庄,今日却成了不择手段的贪婪之流。
果然是安逸太久,都快忘了在这可观的风光背后,是一片肮脏血腥……一边想着,沐青跟着带路的人踏进了大厅,见厅里一个中年汉子居中而坐,衣衫华贵,还蓄了一把胡子,自然带着一股威严,背后站着一名青年,气质清冷,眉目之间风流俊逸尽显。沐青看着,竟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此人。
沐青不动声色地打量,知道中年男子就是那楚天豪,却不晓得他背后的青年是什么来历,为何如此眼熟。
“久闻沐少主青年才俊,卓绝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阁下远道而来,诸多辛苦,快快请坐。”楚天豪迎向他,皮笑肉不笑地寒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