瑀希点点头,挑出一本书夹在腋下,拿起车论匙。
门才打开,邻居阿秋婶迎面走来,淽潇认得她,立刻冲着对方笑得满脸春花,准备从瑀希身后跳出来吓她一跳,问:“阿秋婶,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潇潇。”
可是……她跳出来了,话还没有说,却发现阿秋婿对她视而不见,她眼里只看得见瑀希,满脸笑容地朝他挥挥手,“郑医生,要出去啊?!”
“对,不打扰你做事。”
“怎么会打扰啦,郑医生不必特别避出去。”
瑀希一哂,没有回答。
“要不要我顺便帮郑医生准备晚饭?”
“好,如果方便的话,嗯……”他顿了下,续道:“可不可以帮我准备两份。”
“有朋友要来找郑医生哦?”阿秋婶问。
眼看两人一问一答,聊得多开心啊,自己却被直接无视,像空气似地,郑瑀希不提她、阿秋婶也不看她,两人都刻意忽略她,她有些生气。
“麻烦你了。”说完,瑀希自顾自往外走,淽潇不得不跟上,但是,她闷!坐上车,车子发动,她刻意别开脸,看向窗外,一语不发。
“怎么了?”瑀希见她表情不善,好意问她。
“哼!”重重哼一声,然后动手把音乐开得震天价响。
瑀希没和她闹脾气,只是把音乐关小声一点,说:“生气会快老的。”
对啊,她干么气死自己,他还搞不清楚状况,淽潇不憋了,身体用力转向,她面对他,口气态度都很正式,像在谈判桌上那样。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我有否认过这件事吗?”他好笑回答。
“我们聊那么多,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痛恨被无视。你难道不知道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不是暴力而是漠视吗?”
“我漠视你了吗?”他认真想过一轮,然后回答,“并没有。”
“为什么你不跟阿秋婶介绍我?”
而且,就算她现在长大、变美丽,阿秋婶认不出来,她也不应该无视自己,只是,她的家教太良好,没办法对长辈发脾气,她只能冲着瑀希发飙。
这个问题……他转头看她一眼,眼底又浮上淡淡的悲怜。
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手一捣,捣住自己的脸,她在自己的掌心后面说话,“不要用看流浪狗的目光看我,我不是流浪狗,虽然你确实是收留了我。”
瑀希觉得好笑,回答她,“我没拿你当流浪狗看,潇潇,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
“我应该知道什么原因?”放开掌心,她迅速发问。
一窒,他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很少有词穷的时候,但他词穷了。摇头,他又说一句有讲和没讲差不多的话。“认真想想,你会知道的。”
认真想想?莫名其妙嘛,丢这样一句,要叫她往哪个方向想?
心底更闷,不过她还真的认真想了。
不介绍她,是因为他在替自己着想?他担心阿秋婶记起自己,会马上扑过来抱住她,安慰她逝者已矣、节哀顺变?还是担心阿秋婶骂她没良心,外婆生病也不会来照顾?抑或是……他不想阿秋婶误会她和他之间的关系?
她再度转头望他,他的表情专注,和他听自己说话时一样,专注大概是所有医生的特质吧,她很清楚,他是个暖男,他很温柔很体贴,他不会去伤害别人,既然如此……他肯定有他的原因。
不追根究底了,她看向前方道路。
这条路她和外婆走过很多次,外婆经常和外公在天亮未亮之际出来运动,那座亭子是他们的中途休憩站,夫妻俩经常停在那边歇歇脚、说说话。
淽潇问:“你和外公都说些什么?!”
外婆说:“当那么多年夫妻,什么话也都说完了,讲来讲去还不是重复再重复的喋喋不休,但是能和自己最熟悉的那个人说话,心里就是舒坦。”
嗯,是舒坦。
以前不知道说话除了达到目的之外,还有别的功能,不过这两天,她有一点点明白了,因为和郑瑀希说话的感觉,就是舒坦。
凉亭快到了,但路太小、车子开不进去,瑀希把车子停在路边,淽潇背起画架,瑀希拿起书,又在后车厢找出一把伞、撑开。
见他撑伞,淽潇大笑,“你真的很重视保养耶。”
“这时候的太阳很毒,你受不了的。”
“我?哈哈!是你受不了吧!”
他没和她争辩,迳自把伞撑到她头顶上,淽潇笑着把伞往他头顶上推,自己跑出伞下,可是……像烧焦了似地,她尖叫一声,又躲回伞下。
“怎么了?”璃希焦急问。
“这里的太阳真的很毒。”淽潇低头搓搓自己的手臂,她几乎可以看见上面出现蒸气。“地球快要毁灭了吗?热成这样?”
瑀希摇摇头,没有回答。
淽潇自言自语接话,“我肯定在冷气房里待太久,才会受不了这种热,小时候再热,我都是光着手臂和两条腿,进进出出到处乱跑。”
发现瑀希沉默衣衣淽潇仰起头问:“你怎么不说话?心情不好?”
“没有。”他又把伞往她头上靠过去,将她全身罩在阴影底下。
淽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高跟鞋,不知道什么时候鞋跟又黏回去了,是瑀希的杰作吧,他是个体贴而细心的男人,他把她抱回房间里睡、帮她盖好棉被,看一眼挡去所有阳光的大伞,她再次对自己说:“他是个温柔的好暖男。”
“说点医院的事来听听吧!”
“想听什么?”
“医院里是最多悲欢离合的地方,天天看着那些生离死别,心情会不会很低落?”
“生离死别还好,如果活着的人晓得,死是下一个轮回的开始,也许他们不会那么哀伤,会让我心情低落的是抉择。”
“抉择?什么意思?”
“我有个小病人叫做小杉,又可爱、又聪明,可脑部长了一颗肿瘤,如果不开刀拿掉肿瘤,他活不过三个月,但开刀的话……”
“存活率很低?”
“不至于,但肿瘤的位置不好,就算开刀成功,以后他也没办法吞咽、说话,他必须终生插着鼻胃管。”
“他的父母亲必须做选择吗?”
“对,院方没有办法帮他们选择,他的母亲崩溃了,夫妻俩在开刀房外面放声大哭。”
“后来呢?”
“他们选择不开刀,他们带孩子去迪士尼乐园、去法国、去美国,去所有儿子喜欢的地方玩,拍很多照片、录很多影片,比我预估的时间还长一点,但几个月后他们还是重新回到医院,小杉偷偷告诉我,以前他的爸妈对他要求很严格,这几个月,爸爸妈妈放下一切陪他到处去玩,他才觉得爸爸妈妈是爱他的。”
“后来,他死了吗?”
“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就能知道他在那里过得快不快乐。”她叹口气说。
璃希犹豫了一下,半晌后回答,“我看得到。”
“什么?”一下子,淽潇没弄懂他的意思。
“我能看得到,所以知道人们死了以后,会随着一道白光离开这个世界,那道光很温暖、光明,领着灵魂离去的是个美丽天使。”
“你是说……你看得见鬼?”她不恐惧,脸上扬起听八卦的兴奋。
瑀希失笑,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既害怕鬼、偏偏又喜欢听鬼故事。
他点头说:“小杉原以为爸妈的泪是在气他不够努力,但我告诉他,那不是生气,而是不舍。后来他让我转告他的父母亲,他不乖乖吃饭,是因为喜欢被妈妈哄,他常常觉得挨骂时,妈妈就不爱他了。”他停了一下,笑问:“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淽潇嗤一声,“你在影射我吗?”
“不,我想告诉你,别那么钻牛角尖,不管是大人或小孩,都期待被爱,你的妈妈有她的情绪纠结,她没错,而你期待被疼爱,也没有错,世间的不幸,并非都源自于错误。”
“我的状况比小杉复杂多了。”至少他没有那么麻烦的血缘关系。“不过,我比他幸运,至少我不必面对病痛,至少我还活得好好的。”
她冲着他一笑,然后又撞见他看流浪狗的眼光。
别开头,她不想为同样的事争论,凉亭就在前面,一大片的树荫遮住阳光,淽潇背起画架,快步离开伞下、跑到凉亭里,瑀希收起伞,静静地看着她快乐的背影,叹口气,也好,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淽潇的动作很快,一下子就架好画架、把图画纸钉好,她拿起蜡笔在上面描绘,三下两下,他看见美丽的午后山景。他拿起书坐在她旁边,静静翻阅。
风吹过,安静的午后、安静的凉亭,安静的一对男女各做各的事,谁也没有干扰谁,只是无原由的心平心安,无原由地升起淡淡的幸福感……
淽潇想,她的生理时钟肯定烂掉了,她越睡越晚,有一次甚至睡到下午五点钟才醒来,连阿秋婶过来打扫,都没能吵醒她。
第3章(2)
白天过度休息,夜晚自然睡不着,她经常拿着一杯水或桂花酿,坐在长廊上,一面看月亮一面和瑀希说话,而他老抢她东西喝。好几次,两人说着说着,并躺在长廊里睡着,当然,每次醒来她都是睡在屋子里,百分百是璃希把她抱回房间。
“醒了?”听见动静,瑀希推开房门。
她摇摇头亦点点头,揉揉眼睛,看一眼窗外,唉,又是黄昏了。“我作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妈妈在跟我解释。”
“解释?”
“她说我不是叔叔的女儿,如果对我太好,会觉得对不起叔叔,她说她不能不偏心,因为叔叔给了我一个家、把我养大,她必须加倍对姐姐和妹妹好,回报叔叔的恩惠,她还说叔叔是个好人,她对我不好、叔叔就会心疼我,她希望我和叔叔之间能建立父女感情。”
“听起来,像是用心良苦。”
“我还梦见戴淽艾抱住我猛哭。她说知道错了,她不应该抢我的男朋友,她叫我回去,还保证永远都不出现在孙易安面前。听说人会在梦里投射自己的心愿,是这样的吗?”
“也许。有人在现实里不得意,却在梦中功成名就。”
“哈哈。”她笑弯腰。“把男朋友抢回来也算功成名就?”
“如果它是你在乎的事。所以,你还在乎吗?”
“怎么可能不在乎,我从大学时期就想嫁给他,我打工,存下一半的薪水,为了将来要徽房子的头期款,我连要生几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所有的计划里面,让她最满意的一点是——顺理成章离开家里。
这些天,她慢慢想明白了,当初的所有计划都是从“离家”起的头。其实,离家不一定非要靠结婚,她现在不也离开了?
“你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喜欢你替自己编织的未来?”他觉得好笑,如果自己是孙易安,也会觉得有压力吧,才二十几岁、连兵都还没有当,就被女朋友追着存钱、计划结婚。
“你喜欢一个女人,不会想像和她的未来吗?”
“我会,但很少人像你那样计划的。”
“刚开始学会计划,是为了否认妈妈说的‘我不负责任’,后来演变成习惯,没有计划,就不会做事了。不要回避我的问题,你从不计划和前女友的未来吗?”
“她签下经纪约的时候,合约上注明她不能交男朋友,让我不能大张旗鼓和她交往,因此我们很隐密,一周或两周见一次面,多数时间用视讯联络感情。因此她虽然很漂亮,我却没有机会带她出门亮相,逛街、看电影,情人之间常做的事,我们好像很少做。”除了上床。不过这句他没说出来,怕污染小姑娘的洁净心灵。
卸了妆,把头发放下来,没有刻意的骄傲倔强,柔和了面目表情的淽潇,看起来很小,不像社会人士、像高中生,偶尔她会露出娇憨的表情,偶尔她会对他撒娇,在他面前,淽潇深藏在内心的小女孩活了过来。
“交往时期,有想过,到最后两人会分手吗?”
“谁会在交往的开始,就设定结局是分手?”
但事实上,他设想过分手,然而他以为造就分手的,不是环境、心境,会是他威力强大的爸爸,没想到爸爸尚未出手,他们的感情已经落幕。
“所以为什么分手会让人伤心,就是因为我们措手不及。”
她依然计较孙易安直到情况无法收拾才找上门、害自己措手不及,计较他弄大了戴淽艾的肚子……
等等,戴淽艾怀孕?有吗?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那天孙易安到公司时,没告诉她啊,戴淽艾也没讲,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认定戴涟艾怀孕?
她想不出原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突发奇想,但不知道为何,她确定戴淽艾怀孕了。还追不出前因后果时,瑀希的声音传来,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也许是因为无法适应改变。习惯的养成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你已经习惯他身上的味道,习惯点他喜欢的餐点,习惯靠着他走路,习惯在他笑的时候开心,突然间他不在了,每件事都变得冲突而不顺,这种感觉会让人不安,这样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就成了哀伤。”
“郑瑀希,我觉得你不像医生,比较像哲学家。”
“是吗?我觉得你也不像上班族,比较像画家。”
“要不要等我们休假够了,各自回到工作岗位辞职,重新定位自己?”
“你也许可以,我恐怕不行。”
“为什么?”
“我的上司是我爸爸,除非我打算和他断绝亲子关系。”说笑间,有人按门铃,来客没耐心,一声按过一声,像讨偾似地。
瑀希和淽潇互看一眼,瑀希走出客厅、换上鞋子,看见阿秋婶在门外急得跳脚,一发现瑀希,连忙挥手招呼,“郑医生,快点来帮忙,有人掉到水里了!”
“等我一下。”瑀希飞快进屋,拿来医药箱,跟着阿秋婶往外跑,大家都忘记淽潇,但她不介意,救人优先。
她跟在瑀希身后,踩着高跟鞋拚命跑,不多久,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
阿秋婶扬声,“让开、让开,郑医生来了!”
瑀希顺利钻进人墙里,蹲跪到患者身边,拿出听诊器,贴在她胸口,确定她没有呼吸心跳后,拿出人工苏醒器,开始急救。
淽潇来得慢,还是顺利挤到最前面,看着瑀希熟练的急救手法,突然间觉得有这个朋友很驴傲。
躺在地上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女生,面目清秀,个子小小的,脸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
“她为什么会掉进水里?”淽潇问。
“不是掉进水里,她是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