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瑀华,你有没有想过逃脱?”
很可怜的形容词,都说家是避风港,可对他们而言,家却是绳索,捆得他们无法大口呼吸。他们的时空不是中古世纪,但他们的父亲仍然崇尚中古世纪的父亲威权,并且想尽一切办法,逼迫他们遵循。
“大哥,你想要逃了吗?”
“不管逃不逃,我都不会再安分。”
“爸的血压不稳。”瑀华说。
大哥的不安分很可能再带起另一波家庭革命,上回,爸爸差点儿把佩佩的未婚夫敲死,幸好吴卫有功夫底子,而他和大哥的急救功夫还不坏,否则阎罗王那里会多一条枉死冤魂。
“我知道。”但是爸爸的血压阻止不了他想要自由自主的心。“别担心,我的手段不会像佩佩那种激烈。”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佩佩的婚礼,便挂掉电话。
收起手机,他双手背在身后,往市集方向走,他喜欢一边走路、一边思索。有空的时候,他喜欢自己动手做饭,他觉得这是好男人该做的。针对这点,瑀华笑道:“我们都在下意识里,不愿意成为第二个爸爸,我们努力当温柔体贴的好男人,但我们的性格里面,难道没有爸爸的强势影子?”
也许有吧,但那影子一旦冒出头,便会让他们全力击退。
爸爸总是自信满满地对别人说:“我那两个儿子啊,他们的终生目标是——成为一个好医生,将耕鑫医院发扬光大。”
然后听者就会巴结一句,“像他们的爸爸这样。”
其实是错的,他们的终生目标是——绝对不要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男人。
他不敢说这种情形是可喜还是可悲,但他持续向目标前进中。
走进市集逛一圈,他买完肉和虾子,再挑两样青菜后,往回走。
他没想到,在自己转进小路、看见熟悉的日式小屋时,戴淽潇还没有离开,她依然坐在自己家前的长廊,静静地遥望远方。
她并没有哭,只是双眼茫然、空洞,但他却觉得她在哭,且哭得用力、肝肠寸断,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挤出去似地。
很奇怪的感觉,因此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流连不去。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换上室内拖鞋,把刚买回来的菜放在一边。他就这样坐着,很安静,不多嘴。
如果淽潇放声大哭是瑀希的凭空想像,那么淽潇也凭空想像了。
因为他只是坐在自己身边,半句话都没讲,可莫名其妙地,淽潇感觉自己被安慰了。古怪吗?对,是很古怪,简直大白天见鬼了,淽潇侧过脸,悄悄望他一眼,轻叹,如果天底下的鬼都像他这么温和俊帅,大概所有人都会暗自祈祷,希望自己的第三眼能够开通,有事没事见见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赖在你家不走,我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想清楚,接下来可以去哪里。”
“我知道。”他理解并同情地点点头。
他知道?他会透视人心吗?摇头,淽潇没理会他的知道是弧还是虚伪安抚,她认为自己有义务解释几句。
“我一直以为那一万五是我爸爸汇的,我爸爸和妈妈很早就离异,我没见过他,他从未出现过,初初收到这笔钱,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直觉认定那是爸爸给的,我以为他终于想起我这个女儿,企图弥补这么多年不在我身边的遗憾,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对不起,外婆并没有告诉我,她把房子租出去了。”
原来如此,她的哀伤源自于一个想像的破灭。
“我租下这个房子的时候,你外婆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所以当他看到这幢小屋,喜欢上这个建筑,并表明身分希望能够承租时,老奶奶同意了,她说:“我希望弥留时,有人可以帮我通知女儿。”
这里距离医院有点远,开车要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到,他本来打算只在假日时待在这里,但老奶奶的话,让他成了通勤族,直到她过世,他才搬回医院附近的小公寓,把这里当成渡假庄园。
老奶奶经常跟他提起戴淽潇,她有很多孙子孙女,但她最疼爱这个,她说这孩子倔强、要强,但是心苦。所以她在遗嘱里,把屋子留给戴淽潇,并让他将租金按月汇到她的户头,却没想到会造成她的误解。
“我太粗心,要是早知道外婆身体不好,我会多陪她的。”
“都是这样的,总在失去之后才晓得自己错过什么。”
他微微一哂,温润的嗓音像杯清凉的茶水,不甜、不酸、不腻味,只有隽永的茶香余韵,在喉间徜徉。
“所以再也没有办法弥补了,对不?”就像外婆、就像孙易安、就像……爸爸。
“有的可以、有的不可以,但是别太担心,人很快就会寻找到下一个新目标,继续往前走。”他说得云淡风轻,但他何尝不是在劝自己。
“新目标?”她失笑。“你把感情看得很容易。”
“它本来就不复杂。”
“我喜欢的男人,爱上我的妹妹,妈妈劝我,在该放手的时候就别纠缠,她说爱情不能勉强。”
淽潇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陌生人告妈妈的状,也许是他的眼光太柔和,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很有同理心,而迫切需要安慰的自己,需要有个人来倾听委屈。
“你母亲没说错,事实就是如此。而你妹妹的错也不大,感情本来就是会变质的东西,真正教人难堪的是——那男人的新对象不应该离你这么近,他对你,有欠公允。”
她摇头。“不只是这样的。”
“不然呢?”
“我们交往那么多年,如果他对我没感觉,应该早一点告诉我,而不是等到情况不容许,才向我投出炸弹,然后告诉我,都是我的错。你知道被炸弹轰得四分五裂是什么感觉吗?那一刻,我几乎能够体会。”
“有差别吗?如果结果都是分手的话。”
“当然有。如果他提早告诉我,‘别再计划什么未来,我已经不再爱你。’那么我会试着理解、试着同意爱情多变,并且试着用最平静的方式和他说再见。
“如果妈妈知道这件事之后,是搂着我,告诉我:‘那个男人太坏,我们不要他了,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我们为什么要将就一个笨蛋。’那么,我会觉得自己是被疼爱支持的,而不是觉得自己被全世界给抛弃。
“如果妹妹真的非嫁他不行,她可以跳到我面前直接和我宣战,可以告诉我,我和他不合适,他们才是最好的一对,她至少要让我知道敌人就在身边才公平啊,怎么能够在她已经拿到胜利奖杯之时,我才晓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参加了一场竞赛,并且被打得落花流水?”
说完同时,淽潇发觉胸口似乎不再痛得那么厉害,难怪社会需要心理医生,因为倾诉的确可以弭平某些情绪。
“我的女朋友提早通知了。她告诉我,‘我就要到美国发展,长距离的爱情维持不容易,如果有让你心动的女人出现,你就去追求吧。’她说得很委婉,但我并没有因此心里就好受一点。”
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事情已经过去、自己怎会提起来?是告状?控诉?还是为了安抚一名伤心的女子?
他也失恋了?难道爱情的分分合合是成长的必经过程?淽潇讶然,她因为强势而被弃,但他……这样温柔的男人,也会被放弃?爱情的标准在哪里?
“你们交往很久吗?”淽潇好奇。
“五年。”
“五年的感情怎么能够说散就散?”
若三年感情已经水到渠成,那么五年叫做什么?不是应该叫做缘定今生?
这是个速食爱情的世界,能维持那么久的爱情不容易,怎么可以说断就断、干干脆脆?
“你和你男朋友交往多久?”瑀希反问。
“三年。”
“三年的感情,都能让他不负疚地对你妹妹下手,五年又算什么?”
噗哧一声,淽潇没想到自己还能笑出来,她点头附和,“对啊,三年的感情都能不负疚了,五年算什么。”沉默三秒钟后,她又问:“如果她的理由是距离,现在有视讯、有优良的交通工具,并不难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
“没错,问题不只是距离。”
“还有什么?”
“还有心境,五年前的她和我彼此吸引,她喜欢我的温吞平和,我爱她的坚毅不屈,我看着她在工作上屡受挫折却从不低头,我欣赏她再接再厉的勇气,而她喜欢受挫时,在我身上得到抚慰心静。”
勇敢、无畏,是Rose鲜明的性格特点,他羡慕她。
“五年之后,你们失去对方喜欢的特质了吗?”
“时空不同、心境不同,贫穷的时候,一杯珍珠奶茶就会让人感觉幸福,富裕的时候,非要一瓶十万块的高级红酒,才能让人品尝到满足。
“她有了更好的条件,可以追逐更美好的梦想,何必为一个男人、一段感情仔足?何况,现在的她,早就没有机会受挫折,哪还需要男人的抚慰。”
这话听得出怨妇心声,瑀希刚出口,就忍不住自嘲,嘲讽自己没肚量。
“她离开了,你怎么办?”与其说是问他怎么办?不如说是她在问他——我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就算失恋,日子还是要照过,想不开的去跳楼,不想跳楼的,只能重新检视脚步、继续往前走,如此而已。”他冲着她一笑。
“不跳楼也是种聪明选择吗?”
“至少比跳楼聪明一点。”
“也对,跳了楼,对方不会感激,或许还觉得松口气,我为什么要为了让对方舒服,自己跑去找痛挨。”
“恭喜你,做了个聪明选择。”
“谢谢你,有比我惨的人在前面当范例,我心里好过一些了。”
“我应该因此感到荣幸吗?”
“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淽潇点点头,算是夸奖。
浅哂,他语重心长道:“我是小儿科医生,曾经碰到许多奇怪的Case,有的孩子生出来有四只手,有的双胞胎兄弟一辈子都黏在一起,无法分割,有的孩子全身散发一种让人厌恶的恶臭,有孩子一出生就像八十岁的老太太,而我能够给予的最大帮助,唯有告知她的双亲,这个孩子,顶多能够活两个月。想想看,生出这样的小孩,父母亲会是怎样的心情?”
淽潇点点头,听明白了。“比较起来,我不过是失恋而已,算什么。”
“没错,不过是失恋而已。”他重复她的话,两人相视而笑。“心情更好些没?”
“是,谢谢你肯听我说话。”
“那我进去了?”他提起买回来的菜,指指屋子里头,见她没反应,瑀希起身,准备进屋。打开门,右脚踏进客厅那刻,他听见她的声音传来。
“我们算是分享心情的朋友了吗?”淽潇问。
并没有,他们只是分享彼此的失败经验,谈不上“朋友”二字,他直觉想要回答,但转眼,遇见她期待的眼神,话堵在舌尖,吐不出口。
“所以呢?”他临时换上一句。
“我离家出走,没地方可去。这里有两间房间,如果不勉强的话,我可以退你一半租金,分我一个房间吧。”
直觉想要反对,他才不想和一个……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她无辜的目光扯住他的同情心。半晌,他抛却犹豫,叹口气妥协,“那你恐怕得说更多的故事,才能拿到这个优惠专案。”
见他松口,她急忙抓起行李袋和画架,站到他面前,说:“你想知道什么,我保证,绝不隐瞒。”
他只是随口丢两句话,并没有要挖人隐私的意思,但她都这么说了,他只好抓出另一个话题。“我分手的理由是距离,你的呢?!”
“你这是刨人伤口?”淽潇两手叉腰,噘起嘴,可爱的模样磨去她女强人般的精明。
“你可以选择不要。”他似笑非笑。
淽潇瞪他一眼,选择“要”。
“他说我太专制,太热爱计划,我总是在他面前计划未来,他不能有意见、只能乖乖配合,他痛恨被支配的感觉,更痛恨别人对他说:‘我全都是为你好’。我反驳:‘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不喜欢这样。’他回答:‘因为你和我妈立场相同、想法相同,婆媳联手、天下无敌。’不过,我觉得这是借口。”
“所以呢,你认为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我认为,妹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嘴巴比我甜、比我活泼……是所有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傻辣妹,跟她们在一起,没有负担,只需要单纯地享受女人的甜美,他选择轻松生活,于是选择她。”
他失笑,能用这样的口气说出来,心头的伤口浅了吧?
她仰头,看着身前的高个儿问:“怎样?我拿到优惠专案吗?”
他点头,让开身,摊摊手说:“欢迎光临。”
第2章(1)
她一进房间、丢下行李,就四处翻找东西,打开柜子、拉出抽屉、摸摸床底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房间里藏了钻石黄金,看着她的动作,瑀希好笑地双手横胸,斜靠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大规模搜查。
半天,确定找不到了,她叹气、垂头,盘起脚坐在地板上,用手腕支起下巴。这个房间没有床,睡觉时在地上铺一层棉被就睡了。
“怎么啦?”瑀希明知故问。
“你把家里打扫得太干净了。”淽潇闷声说。可是这怪不了别人,要是她搬新家,一定也要把家里上上下下打扫一通。
“是隔壁阿秋婶打扫的,以前你外婆在的时候,她每天都会到家里来打扫煮饭。”现在她两天来一次,需要做饭的话,提早告诉她就行。
“我知道。那是妈妈坚持的,外婆有洁癖,经常佝偻着背,跪在地上刷地,那不是办法,妈妈才雇阿秋婶代劳。”
“所以,我应该把你的埋怨反应给她吗?”
“不必了。”她摇头,本就没打算能够找到的,只是心血来潮试试,也许摸不到皮肉还能找到渣,可是别说渣,连窗粉都吸不到。
“如果你肯告诉我你在找什么,也许我可以帮点忙。”
怎么可能帮得上?她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我在找小纸鹤,以前我折了不少只,东藏西藏,它们现在……应该都西归了。”
耸耸肩,她心底清楚,就算还在,恐怕早就变成一堆破烂纸片。
瑀希笑弯双眉,他猜对了,返身走进客厅,他从柜子上层拿出玻璃罐,再走回淽潇的房间。“它们并没有西归,你外婆一直替你收着。”
那时老奶奶是这样对他说的,“有机会的话,请帮我交给潇潇,我不知道到时,她的心愿有没有完成,但这是她小时候最美好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