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包包里翻出钥匙,打开院子的门,把行李和画架放在长廊上,脱掉咬脚又残废的高跟鞋,她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长廊上,然后往后一仰,躺在木头地板上,她高举两只脚、奋力舒展十根脚趾头,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真舒服……
伸展够了,她翻身爬起来,看着熟悉的院子,多久没来了?将近两年吧,院子里外整理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像没有人住的样子,是隔壁阿秋婶的功劳吧。
外婆在的时候,就是雇她来打理屋子、给外婆做三餐,她也舍不得外婆离开对吧,才不时过来照料?
她翻几圈,翻到客厅前拉门边,这里太阳晒不到,木头冰冰凉凉的,她的身体呈大字型躺着,深呼吸,吸一口空气里淡淡的桂花香,收起笑脸,她低声道:“外婆,潇潇想你了。”
无预警的,日式木门刷地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他俯视仰躺在地上的淽潇,微微的惊诧、微微地……皱眉。
***
第1章(2)
“你是谁?”淽潇猛地弹身站起来,指着对方。
他很白暂、身形修长,脸上戴着一副金框眼镜,额前的翻海垂到眼睛上方,他动手拨开,淽潇发现,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
天使!这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太干净也太迷人,斯文的男人见过不少,但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白色的衬衫、灰色的西装裤,衬得他的身量更高、更颀长,衬衫袖口折到手肘处,露出他干净的手臂及指甲,这一刻,她有冲动想跳到他身后,寻找他背后有没有一双洁白翅膀。
不过,现在不是发花痴的时候,她皱眉问:“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你家?”郑瑀希怀疑地打量她,西装外套、窄裙、黑色丝袜、一丝不苟的马尾,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
“这是我外婆家,她过世后,把房子留给我了。”
她摆出一脸地主婆气势凌人的同时,却突然想到,不会吧?妈妈没经过她的同意,就把房子卖给别人?
但男人却是一脸恍然大悟,笑问:“你是戴淽潇?”
“我是。你呢?又是谁?”她抬起下巴,用鼻孔观察人的模样很恶劣也很嚣张,但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气势。
“我叫做郑瑀希。”他好笑地看着在自己跟前虚张声势的女人。
“很好,我可以请教郑先生,你和我外婆有亲戚关系吗?”
瑀希看得出来,她的口气不友善,恨不得立刻把人给扫地出门似地,很可惜,她不会成功。
“没有。”他好笑地抿抿嘴,不急着说破。
“那么,你和我之间……有什么我应该知道却不清楚的关系吗?”
“也没有。”
“既然如此,请问,你为什么可以大大方方地住在我家里,却没有通知我这个主人一声?!”刚才没发现,现在看清楚了,长廊的鞋架上有几双男鞋,外公已经去世很多年,家里早就没有他的鞋子,可见得对方已经在这里住上好一段时间。
“这个房子是我在八个月前向你外婆承租的,我和你外婆签下两年契约,每个月我都汇一笔一万五的款项到你的户头里,你不知道吗?”他慢条斯理回答。
“什么!你说那笔一万五是你汇的?你的帐号是S0012……”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急问。
“对,很显然你已经收到了,如果你需要看契约书的话,我可以进去拿给你,那份契约书是在法院公证过的。”
他讲得有条有理,却在瞬间让她垂下肩膀、失去战斗力。
失望占据淽潇所有心情,原来那是租金,不是爸爸的心意,原来她作了一个美好的梦,现在梦醒……
她的人生到底是由多少个失望串起来的,怎么数都数不清?会不会她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只是出自于自已的幻想?
半晌,她摇头苦笑,“不必了。”
“那么,现在和你以及你外婆没有亲戚关系的我,可以……”他指指屋子。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像傻了似地定定看着躺在台阶下折断鞋跟的那双鞋子,眼睛眨也不眨。
鼻子发酸,又想哭了,真糟糕,她要把之前没流过的眼泪一口气在今天之内流光吗?现在不行,她不想在陌生人前示弱。
瑀希望着垂头丧气的她,善心大发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她摇头,无奈地朝他挥挥手,“房子是你的,你进去吧,不必管我,我坐一下,马上走。”
瑀希再看她一眼,点点头,但不如淽潇预期地走回屋里,而是走到她身边坐下,换了外出鞋,离开屋子。
淽潇呆呆地看着对方的背影,确定了,没有翅膀,他是人类不是天使。
苦笑,这时候她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疯了她!
她不至于天真认定,他会友善且好意地将房子让出来给自己住,这个月的房租才刚入她的帐户呢,只是……想起那笔钱,心又发酸,两手捣住脸,她满心无奈。
瑀希走出家门十几步,手机响起,是瑀华。
他们家有三个孩子,瑀希、瑀华、瑀佩,家里是开医院的,爸爸是院长,妈妈是医院里的公关室主任,他和弟弟瑀华都是医生,他在小儿科部门,瑀华是肾脏科医生,至于妹妹瑀佩……她从小不爱念书,但在权威爸爸的“循循善诱”之下,还是选读护理系,在医院里面当护士。
只是,“勉强子女的兴趣”这种事通常不会有好下场。
瑀佩迷糊,她是天生的小公主,让她当护士根本就是和病患过不去,因此她大错小错不间断,护理长被她气到早生华发,他们当哥哥爸爸的、只能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收拾。在这种情况下,爸爸只能想尽办法把她嫁给医生。
这是他们家爸爸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固执,孩子要走医、媳妇女婿也得是医生,将来的孙子、孙女好好悉心栽培,再栽培出一堆小医生,他希望亲手打造一个医生世家。
瑀希和瑀华从小在虎爸教养下,逆来顺受、乖乖长成爸爸想要的样子,但瑀佩叛逆,她在和爸爸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后,回来时,竟顺手带回一个不是学医的女婿。
对方不只不学医,还是爸爸最看不起的演艺人员,在他的观念里,那是种不需要脑子、只需要卖弄一张脸的低等职业,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不引发家庭革命?幸好后来事情顺利解决,瑀佩的婚礼即将在半个月后举行,尘埃落定,所有人都放下一颗心。
“大哥,听说你要休假一个月哦?”手机那头传来璃华不满的声音。
“爸没跟你说吗?这次是他亲口准的假。”整个医院上下,没有人可以休这么长的假,但他可以,因为他的爸爸是院长。
“为什么?我不过想要三天假期,爸就把我轰出办公室,还破口大骂我偷懒没出息,你居然可以一口气休三十天!不公平!你说,你这次又是用什么诡计得逞的?”
该死,这三天对他很重要,他想亲自带着公司的新产品到日本参展,但爸爸打死不给假,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手下去出差,大声哀叹不公平。
听着弟弟的抱怨,瑀希微哂,瑀华这个天才不是当假的,才一下子就猜到原委。
爸爸对子女的教育一视同仁,但却教育出三个性格脾气截然不同的子女。
瑀佩最傻,每次都正面和爸爸杠上、哭闹耍赖,战争时刻爆发,闹到最后,结局有的好、有的差,有的时候爸爸低头、有的时候瑀佩妥协,不过以比例来看,如果没有他和瑀华暗助一把,输赢的比例是一比六,瑀佩赢一却得输上六场。
瑀华是他们三个人当中最聪明狡猾的,他常认为妈妈把瑀佩的智商生到瑀华脑袋里,他讨厌学医,在高压政策下填了医学院,虽然医学院成绩普普但他却是双主修毕业,在资讯工程系的成绩老拿到书卷奖。
谁都知道实习医生是会累死人的工作,伹他在当实习医生时期,还能创立公司,专门开发游戏软体,这两年公司做得有声有色,在业界已经称得上一号人物。
对付爸爸,瑀华没耐心,他习惯的招术是阳奉阴违,面上说一套、私底下做一套,从不与爸爸撕破脸,却能完成自己的愿望,就像上次参加国际医学会议,三天的会议,他硬说纽约大雪、飞机停班、交通大乱,他不得不滞留数天。
那几天,瑀华天天LINE他,带着自傲嚣张的口吻对他说:“大哥,别当乖宝宝了,你还打算顺从爸爸多少年?”然后贴上他带着员工同游华尔街的照片。
他乖吗?
事实上,并不,他只是比弟弟更奸诈,更懂得顺着爸爸的毛摸,然后达到目的,因此表面上他从未反抗过,他是所有长辈眼里的乖顺孩子,爸爸也因此深感得意,但如果他静下心认真思考,就会发觉,他赢的从来只是面子,而瑀希赢的永远是里子。
他曾经和一个女孩子交往过,是同学介绍的,两个人交往五年,擅长控制孩子、会让征信社调查他们一举一动的爸爸竟然完全不知道,要做到这等程度,保密功夫必须媲美国CIA,但瑀希做到了,过去五年,爸爸完全不晓得他曾和女孩子交往。
她叫Rose,—个很漂亮的女孩,她不只长相艳丽还相当聪明,大学毕业那年,她顶着高学历进入模特儿这个行业,依她的条件,要走得稳稳当当并不困难,何况她对这份工作相当认真。
她的舞台从平面媒体到伸展台,从伸展台进入演艺圈,前年她拍了一档戏,得到金马奖提名,虽没有拿到奖,却已经是模特儿界的震撼弹,这些年,有多少年轻男女积极想进入模特儿这个行业,Rose的影响功不可没。
五年来,这一路他看得清楚,清楚她有多辛苦,但她倔强,再苦也不喊累。
有一次,他对她说:“累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
她推开他的肩膀说:“如果女人只能依赖男人的话,很快就会失去自己的价值。”
为了她想要的价值,Rose推开他。之后,她越来越红、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越来越多,政商名流、富商小开,相形之下,他这个医生显得很不够看。
早在三年前,他就预想过,也许他们只是在等一场吵架、一个契机,等对方先说出:“我们分手吧!”
果然,那个机会来了,公司安排她到好莱坞发展,临行前,她对这场感情做出总结,她说:“我不知道这次去会停留多久,如果你碰到喜欢的女生,就试着交往嗯。”
听见这样的话,会不会难受?
当然会,他不是花心男,而Rose是他第一个交往的女人,是他付出的第一份感情,这份感情中,有他的一心一意,若非他悉心维护照料,爸爸早就拿把大刀,硬生生砍断两人关系。
那天,他定眼看她,目光落在她精致的脸庞,审视的却不是她的五官,而是自己投注在她身上的爱情,然后他清楚了,她很早便切断这份感情。
促成她动刀的,不是他爸爸的偏见,而是环境的改变,她再不是那个处处受委屈、需要他的温柔来抚慰的小模,她要的世界更宽更广,她需要更强更有力的支持,而那些,是他提供不起的。
瑀希并没有狂怒发飙,即使他很伤心。黯然了眼色,点点头问:“你确定这是你要的?”
她犹豫了,然后他看见泪水顺着她完美的妆容滑下。
须臾,她也点点头,说:“知道吗?你永远都是这样,像平静无波的湖面,我看不到你因为我而激动,看不到你为我失控。爱情看的不是你为对方做过什么令人感动的事,而是为对方做过什么蠢事。郑瑀希,你从来没有做过蠢事,你像个精准的时钟,连半秒钟都不会走错,我怀疑,你真的爱过我吗?!”
耳里听着她的话,瑀希苦笑,原来他错在不够蠢?他无法置信聪明的Rose,竟会用这个做为分手借口?
“你不必质疑我有没有爱过你,诚如你所言,我像个精准时钟,如果不是爱上了,就不会在一个女人身上投注这么多的时间精力。”他淡淡地说着,仍然像杯温开水似地,没有太多的滋味。“不过你也可以放心,时钟依然会按步就班一格一格走下去,不会失控脱序,我不会纠缠你、毁谤你、破坏你的形象,我只会下定决心,从现在起,停止爱你。”
那口气温温润润的,没有恐吓、不见杀伤力,但Rose却心头震颤得厉害,无法回答,只能优雅地拿起纸巾,轻轻拭去滑下的泪水,才两秒钟时间,再也察觉不出她的忧郁,R0se戴起墨镜、转身离开,她抬高下巴,像只骄傲的孔雀般。
她走了,走出他的生命,他向侍者要来一杯酒,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杯酒,味道苦涩。
三个月后,他将自己与Rose交往的事交由第三人透露给爸爸知道,他估算了爸爸的心急程度,果然不多久,爸爸找上他谈判,谈判的内容很简单——马上离开那个女人,我们郑家不会容许她进门。听着爸爸的话,他拧着双眉,心里却是苦笑道,就算郑家想用八人大轿将Rose抬进门,她也不屑。
瑀希当时没有回答,沉静的脸庞逐渐浮起一抹哀伤,最后他在爸爸的晓以大义之下,“勉强”同意和名模分手,然后,得到一个月的“失恋假期”,今天是第一天,嫉妒的瑀华就急急忙忙打来这通电话,表达自己的嫉妒。
如果瑀华晓得连一个过去式分手,他都能善加利用、替自己挣得好处,恐怕会气到脑血管阻塞。
“只要你拿得出爸爸想要的东西,他也能让你换得三十天的假期。”
“我有什么可以换的?他连我的人生都捏在手上,我的一切都是他的掌中物。”他的口气里有薄薄的埋怨。
“瑀华,爸年纪大了,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精明,如果你肯多用点心和他周旋,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当哥哥的提醒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仁至义尽。
“你要我像佩佩那样?破釜沉舟,用谎话来换得一辈子的自由?”
“有什么不可以,如果你够勇敢的话。”
手机那头出现片刻安静,瑀希猜测,自己的话刺中了瑀华。
可不是吗?兄弟俩经常在背后嘲笑佩佩傻气的同时,却无法否认,比起妹妹,他们都不够勇敢,不敢像她那样,抛下一切、明目张胆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人生。
瑀华不再追问瑀希的交换条件,他低沉了嗓音,“大哥,你早点回来吧,只留我一个人孤军奋斗,我觉得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