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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怀睡不暖 page 1 作者:千寻

  楔子

  夜深,医院的长廊冷冷清清,探病的人都离开了,照顾病患的家属也已经入睡。

  护理站里,三、两个值班护士翻着病历,将数据输进计算机里面,人人都忙着手边的事,没人说话。

  这时一声号哭传来,护士们停下动作、互看对方一眼,才按下存盘,713病房的家属便冲了过来,朝着护士大声叫道:“我儿子不行了!”

  “快Call郑医生,他说小杉有任何状况都要马上告诉他。”

  “知道了。”

  年轻护士飞快拿起电话联络郑医生,年纪较长的护士丢下手边工作,随家属前去病房。

  所有事像快转的DVD似地进行着,护士们进出病房,推来各式冰冷机器,家属在一旁哭天抢地,睡在值班室的郑医生匆匆套上白袍,紧接着,心外按摩、电击……抢救不断地进行着……

  郑瑀希手里拿着电击器,目光不是对着机器屏幕,而是对着站在床边的一个小小身影,他用眼神鼓励小孩,再试一次!但男孩沮丧地对他摇摇头,泪水沿着颊边滑下,晶莹的泪光在惨白的灯光照耀下,带着浓浓的哀伤。

  三十分钟后,抢救无效,瑀希退开几步,看一眼已经哭得虚脱的母亲,神色黯然。

  举起手腕、看着腕表,他轻声说道:“病人蔡纬杉,死亡时间八月十七日,凌晨两点二十一分。”

  瑀希退出病房,护士们悲怜地望向那对茫然无助的父母亲,悄声叹息。

  没有人可以在面对死亡时无动于衷,何况他们面对的是自己疼过好几年的孩子,护士戴上白色手套,轻声说:“小杉乖哦,阿姨帮你换衣服。”

  脱下病人衣服,端来干净的温水,她们为小衫整理遗容、擦净身子,轻轻在他脸上覆盖一层白布,最后留下空间,让他与父母亲独处。

  离开病房后,郑瑀希朝楼梯方向走去,推开门,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那里,两只手捂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泪水沿着指缝流下,他哭得很伤心,低抑的号哭声让瑀希不忍。

  瑀希走到他身边坐下,男孩转头望他,嘴唇微颤。

  “医生叔叔,你怪我吗?你是不是生气我不肯再努力一次?”

  瑀希摇头,暖暖一笑。“不怪,医生叔叔明白,你已经尽全力了。”

  小杉被他感染,也笑了。这不是第一次灵魂从身体里面被抽出来,但每次医生叔叔抢救的时候,他会拚尽力气把自己挤回身体里面,但是这一回……

  垂下头,小杉闷声解释道:“我的身体被白光包住了,找不到缝隙可以挤回去,我也不想死,我想再跟妈妈撒娇一次……”

  瑀希恍然,原来如此,人死亡后灵魂便被拒绝于身躯之外。

  他叹口气,笑意却依然停留在脸庞,那是个干净纯粹的笑容。“没关系的,叔叔明白。”

  “可是爸爸妈妈不明白,他们一定会气我不用心,气我考试不用心、吃饭不用心、做事不用心……我也很讨厌自己老是不用心,可我也没办法啊。”他的头越垂越低,都快埋进膝盖里。

  “别担心,叔叔保证,这次爸爸妈妈绝对不会怪你。”

  听见他的话,小杉抬起头、眼底写着不相信。“为什么不会?”

  “因为医生叔叔和护士阿姨都清楚小杉有多努力,小杉生的病很难受、很辛苦,就算大人也没办法像小杉这么勇敢,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爸爸妈妈会以小杉为荣的。”

  “真的吗?可是他们都气哭了。”

  “他们不是气哭,是舍不得小杉离开,以后不能再抱抱你、给你讲故事,不能陪你一起长大。”

  父母心,即便隔了千百年依然牵系,何况隔离他们的是生与死的界线。

  “能不能叫爸爸妈妈再把我生回来?不是说,人死掉以后会变成小天使,小天使看中哪一对爸爸妈妈,就会钻进妈妈的肚子里,变成他们的孩子?”

  这是个坑人的故事,却没有人可以质疑它的真实性,毕竟没有人亲身经历那样的过程,不过瑀希却回答,“我会把你的话转告他们。”因为他明白,这种话,不但可以安慰小杉、更可安慰失去孩子的父母。

  “医生叔叔,你再帮我跟妈妈讲一句话,好吗?”

  “好,你想说什么?”

  “你帮我告诉妈妈,我不是故意不吃饭,我只是喜欢妈妈哄我吃饭,不然每次妈妈骂我的时候,我都觉得她不爱我了。”

  瑀希笑开,所有的孩子都喜欢被爱的感觉,不、不只是孩子,所有人都喜欢被疼被爱被哄,不管年纪小或年纪大,但……为了被爱而使坏?他摇头、失笑。

  “我会转告小杉妈妈的。”

  他的承诺让小杉松口气,突地,小杉站起来说:“谢谢叔叔,我要走了。”

  “去哪里?”

  他指指前方,瑀希抬起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楼梯的白色粉墙不见了,小小的空间突然变得辽阔空旷,在三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道光,那道光芒里有个长发的清秀女子对着小杉微笑。

  她温柔地对着小杉说话,至于说什么,瑀希听不见,他只看见小杉频频点头,不多久,小杉转头望向瑀希,冲着他笑眯双眼。

  “怎么了?”瑀希被他笑得有点莫名。

  “姊姊说,叔叔纯净的灵魂很像天使呢,难怪叔叔可以看得见我。”

  姊姊?是光圈里的女子吗?瑀希没问,身边的小杉从阶梯边往前走,走向那个女子、那道光芒。

  在进入那道光芒之前,小杉转过头,再度向瑀希挥手,他圈起嘴巴、大声对瑀希说:“医生叔叔,记得帮我跟妈妈说哦。”

  “我会。”他也朝小杉挥手。

  他静静地看着小杉走入那道光芒,看他牵起女子的手,两人同时仰望天空,他们的脚离开地面、身子冉冉上升,直到再也看不见,然后那道光芒渐渐变淡、消失。瑀希直觉地又挥了挥手,目送小杉走入生命另一个旅程。

  转身,他必须和小杉的父母亲谈谈。

  往上爬两层阶梯,一个男人挡在他面前,不让他过去。

  瑀希定眼一望,他认得对方,他叫做陆启为,五十六岁,肝癌患者,他严重酗酒、长期抽烟,在片子里,肺部和骨头都找到疑似癌细胞的白点,上个星期病逝于医院。

  陆启为不是他的病人,瑀希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来医院替他处理后续事宜的,是个红到快翻天的男明星,那阵骚动太大,想假装不知道都不行。

  “你为什么还不走?”瑀希问。

  陆启为看出瑀希的怀疑,笑着回答,“我还有心愿未了。”

  “需要帮忙吗?”这是许多鬼魂找上自己的主要原因,他并不介意帮对方一把,只要能力所及。

  陆启为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有些暧昧不明的笑容。

  瑀希忖度,是不能对人言明的秘密吗?他淡淡一笑,不强迫对方。

  “既然没有需要我的地方,对不起,我还有事。”瑀希挑挑眉,从对方身边绕过去。

  其实,他大可以直接从对方身体中间钻过去,但他不喜欢那股阴冷入髓的感觉,像在手术房似地。

  瑀希走向楼梯间的门,一手正要推开,陆启为的声音传来。

  “贺肇是我的儿子,可是他不认我。”

  瑀希旋过身,转头望他,这是打算要他帮忙了吗?

  看见他为自己留下,陆启为点点头,郑医生确实是个好心人。

  吞吞口水,他续道:“年轻时候,我的生活很荒唐,经常跟不同的女人搞上。我是个音乐才子,做的曲子有许多人传唱,年轻的我红到不行,所有歌星都想要我的曲子,他们捧着我、巴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有本钱糟蹋女人的感情。

  “贺肇的母亲是个小歌星,被我弄大肚子后,哭着求我娶她,可那时候的我既年轻又潇洒,怎么能为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

  “我要求她把孩子拿掉,还说:‘如果你肯乖乖听话,我就愿意继续和你在一起。’我逼她在孩子和我之间做选择,我有恃无恐,认定她一定会选择我。

  “她当然要选择我,谁愿意当单亲妈妈?何况她还是个小歌星,有我这个红透半边天的作曲家捧着,她的歌唱事业想扶摇直上,一点都不困难,再笨的女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的,对不?”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泛红,吸吸鼻子,抹一把脸后,续道:“我错了,我永远忘不掉当时她脸上的表情,是震惊、是沉痛是失望,我们没吵架,但气氛差得让人受不了。

  “我无法忍受这种气氛,拿起钥匙转身逃跑,我丢下她,出门找朋友喝酒,酒桌上还有几个妖娆的女人作陪。后来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不清楚,但隔天醒来,我发现她已经离开了。从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她。

  “贺盈盈不是第一个主动离开我的女人,之后我又陆续和许多女人牵扯在一块,只不过有她的经验在前,之后我碰到任何女人,都会先对她们说:‘你们可以喜欢我,我也可以带给你们快乐,但我是个热爱自由的男人,我无法被婚姻、责任捆绑,所以别在我身上期待开花结果。’

  “这些话有多少女人相信、多少人不信,我不知道,但我的确交往了许多‘很容易分手’的女人,我爱她们、她们也爱我,只是每段感情都以无寂而终作收场。

  “直到我碰到薛珊珊,她不漂亮,但高贵典雅,她是个像我母亲那样的娴淑女人,我疯狂地追求她,第一次,我有了结婚的欲望,可是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和母亲,她有自己的家庭。

  “但我不管,从小到大,任何我想要的,都会拚命追求、想尽办法得到手,你猜猜,我有没有成功?”

  瑀希笑而不语,陆启为是个寂寞的鬼,他需要有人倾听自己的遗憾心声。

  “我成功了,珊珊被我的爱情融化,她为了我、离开她的丈夫、孩子。不久她怀上我的孩子,爱情和婚姻是两码子事,平淡的家庭生活让我怀念起过去的绚烂日子,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在她怀孕期间,我又和别的女人搞上了。

  “她狂怒,拿着那个女人寄来的亲密照质问我,我理亏,但我从来不低头的,我只会恼羞成怒,只会用大吼大叫逼对方闭嘴。

  “但珊珊显然不吃我这套,她试着和我讲道理,我受不了她的啰唆,动手推她一把,导致她早产,八个月的小女婴,全身又皱又丑,不像她妈妈、更不像风流倜傥的我。

  “护士小姐安慰说:‘养一养就会变漂亮了。’护士小姐没有唬我,后来我女儿确实长得很漂亮,只可惜,当时我根本不在意她的话,一心想着在酒吧里的狐群狗党。

  “孩子生下来之后,并没有让我有身为父亲的自觉,女儿的哭声让我睡不好、无法创作,妻子的唠叨让我心情烦躁,我越来越受不了,又开始过起单身生活,我白天在朋友的工作室忙,夜里花天酒地、吃吃喝喝,累到回家时,女儿的哭声再大也吵不醒我。

  “‘不负责任’成为妻子攻击我的重点,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吵架,话题围绕在同样的事情上,我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不想回家,直到有一天……我喝醉了,我动手打珊珊一巴掌,她冷冷看着我说:‘我们离婚吧!’我装醉,躺在床上以为过一个晚上,她就不会闹了。

  “这次、我又估计错了,她拿性命威胁我离婚,并在登记离婚后回到前夫的身边,还要求我同意让前夫收养我的女儿,那时候,女儿只有三个月大。我不惜拆散别人的家庭,也要追求的爱情,只维持短短的一年两个月又十八天,于是在失去儿子之后,我又失去女儿,因为我就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在那之后,我持续过着自在逍遥的生活,我在许多女人的身上入睡,在不同的香水味之间清醒,我以为这种日子会持续到我老死,可是后来……我作的曲子不红了。渐渐地、没有人肯掏钱买我的东西,我的日子越来越穷困潦倒。

  “我开始吸大麻,试图在虚渺的幻境里寻找新灵感,但灵感没找到,却染上毒瘾,我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便开始戒毒,一次两次三次没成功,又染上酗酒的毛病。

  “这样的我,当然没有人会像过去那样崇拜我,我越来越孤寂、越来越害怕,大舞台没有了,我只能待在小小的酒吧舞台上,拿一把吉他,唱着我做过的成名歌曲,卖弄过去的名声。

  “那个时候,我才想起贺盈盈、想起我的前妻和孩子,我雇征信社寻找他们、偷拍孩子们的照片,只是我再没有勇气,走到他们的面前。

  “年纪渐大、我终于懂得反省自己,过去几十年,我作过很多首曲子,猜猜,我最满意哪一首?是‘摇篮曲’,我为我的儿子、女儿作的,那是我不曾在他们的摇篮边为他们做的事。”

  “你始终没有去找过他们?连一次都没有?”

  “找过,在医生确诊我肝癌末期的时候,我的儿子已经很红了,他知道我,也恨我,他说他的母亲为了养他,一天工作十八个钟头,在他好不容易签下经纪合约,可以回馈母亲时,她却因为太忙太累,生病死了。

  “他问我,过去三十年我在哪里?我为他做过什么事?有什么资格敢站在他面前,自称是他的爸爸。”

  “女儿呢?”

  “我的女儿啊,长得真是美丽,她的眼睛大大的、头发长长的,做事很负责任、脑子也很好,她挺会念书的,刚从一流学府毕业并进入美商公司,将来肯定会成为一流的CEO,是个一百分的女强人,那么优秀的孩子啊,半点都不像我,我该感激珊珊的前夫,女儿如果跟着我,一定没有今天的成就。”

  “你去找过她?”

  “没有,贺肇说得对,过去几十年我都不在,凭什么站在孩子面前自称父亲?她的家庭很好,有手足、有父母,还有美好的未来在等着她,不打扰她,是我能给她最好的礼物。”

  “就我所知,是贺肇帮你办后事的。”

  “那孩子,刀子嘴豆腐心,再气再恨、最终还是没有撇下我不管,我给女儿最好的礼物是不打扰,而我能给儿子的礼物是一幢老宅,我父亲留下的,我不红之后,一直住在那里。”

  故事说完了,他抬起头,长长地吐口气冒出白雾,像过去吐烟圈那样似地,许久,他转头对瑀希说:“郑医生,你是个好人,你对病人、对灵魂都心存善念,让所有受过恩惠的活人死人都心存感激,我知道你不需要,但好人会有好报的。”

  瑀希没回答陆启为的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看他持续不断地吐着烟圈,身影在自己眼前慢慢淡去。

  瑀希叹气,对空无一人的楼梯间说道:“陆先生,放下吧,没有人的人生是不留遗憾的,去寻找你的光圈,走你该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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