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容云急喊出声,及时上前拉住他,绝不让他再次冲动顶撞。
没想到她会出现,长孙晋恼火地回头,但见了她益发惨白的脸色,他不觉胸口揪紧,满腔愤懑褪去了大半,浓浓忧虑随之进驻心房。
「别乱来,随他们去……」她捏紧他的衣袖,微颤的嗓音有着深切的恳求。
锦衣卫不是他们这些平民惹得起的角色,对此,她早在三年前便已尝尽苦头,她不要他重蹈容家的覆辙……
感受到她惊骇的颤抖,他不由得软了心,大掌反握她因紧张而汗湿的手心,他稳住她的恐慌,并听从她,不再轻举妄动。
「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隆容』的当家。」
霍地落至己身的锐利目光教容云局促不安,她咬紧朱唇,默默不语,惶惶水眸不敢望向曲砚,只能让长孙晋牢牢扣紧自己的手,自他厚实的掌心里寻着抚慰的温度。
此时,行动迅速的卫士们再度搜寻完毕,依然劳而无功。
厉目一闪,曲砚觑向倚立长孙晋身后的女人,沈声下令:「把她押往『隆容』!」说罢,他甩袖离去。
「她是这里的人,你休想动她!」
激愤的大吼骇住了卫士的动作,也顿住了曲砚的步伐。他转身,看着长孙晋彻底撕裂了冷静的盛怒容颜,冷声问:「长孙晋,你是什么意思?」
「她是我长孙家的媳妇,她跟『隆容』没有关系了。」
登时,细微的抽气声四起,纵使眼前情势危乱,可长孙家众人乍听二当家那清晰坚定的宣告,每个人也切切实实地愣住了。
二爷疯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祸端,他竟然招揽上身?!
几乎是躲在长孙晋背后的人儿,先被官卫吓白了脸,又被他吓傻了。
他疯了吗?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乱认她作长孙家的人,他马上就有了不可开脱的责任,他会赔掉整个「麟盛行」的!
「长孙家的媳妇?她什么时候进门了?」曲砚冷笑。「信口胡扯!」
深知这些官卫从不轻言放弃囊中物,长孙晋俊眸一眯,更狠下心。
「我早在三年前就给容家下了聘金,再说,她昨晚留宿在此,自当是我的女人!」转头面对被他吓呆的人儿,他眉目严肃而认真,正色道:「云儿,虽然咱们还未正式拜堂,但也已成夫妻了,是不?」他尽量放柔声线,要她配合自己。
容云瞠目结舌,难以相信他决定为自己拚下这么大的赌注!
「云儿,既是夫妻就该有难同当,我绝不弃你不顾。」把她冰凉的双手纳进他的厚掌间,他炽烈的眼神透出强硬的迫切,急于要她亲口承认自己是长孙家的人。
他不知道这么做曲砚是否会放过她,可就算逃劫的机会渺茫,他也要放手一搏!
短短一句,逼出了容云激动的泪水。除了亲人,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待她情深至此,在危难之际仍牢牢握住她不放,愿为她深入虎穴,就是不肯丢下她一人。
是真是假,都不再重要了,他执意护她到此,她只能跟随他的脚步,与他携手共度患难,切莫辜负他。
她抬起泪眸,对上他炙人的黑眸,低泣道:「我与你,有难同当。」
抹去她芳颊上的泪,他眼底泛现复杂的情感。她给他的回应是这般诚恳,不论日后如何,他都不愿把这一切视为弄虚作假的权宜之计。
他要娶她,铁了心要让今日许下的誓言彻底成真——
「好个夫唱妇随的戏码。」观戏完毕,曲砚拍拍双掌,满眸不屑。「居然连聘金和留宿都出来了。」这种蹩脚的谎言,亏他个大男人说得出口。
「大人需要查阅小民的帐本吗?」当年给容家应急的那笔数目,他相信依楚楚的性子,定会在帐本上记上一笔。
曲砚嗤之以鼻。「你认为本官会买你的帐?」他哪来的自信认为他会陪他一块把这烂戏码唱下去?
正想扬声命人拿下容云,突来的禀报却制止了他——
「曲大人,宋大人已登上『隆容』重搜,并请您先行渡向扬州,他将随后跟上。」
他眉头一紧,疑惑问:「哪位宋大人?」
「据说是千户曹大人的人。」
曲砚鸷眸迸出狠厉的寒光,掩在袖里的双拳倏然收紧。
又是那个曹纪风!老跟在他尾巴后做事,再抢尽他的功劳!
卫士低首,恭敬道:「曲大人,官船已候大驾。」
「撤!」斜睨了长孙晋和容云一眼,他朗声撤离,一脸阴霾。
没想过要放过她,只是如今她已成曹纪风的猎物,他没道理还这么热心协助他人拴住「隆容」的漏网之鱼!
园内所有卫士齐声领命,马上跟随曲砚离开「麟盛行」。
一时间,这番扰攘褪去了,官卫带来的惊悸虽未完全消散,但也总算告一段落了。
度过一劫,各人面面相觑,看着他们家二爷和容小姐手牵手的模样,不知今后是否该叫容小姐一声……二夫人?
第六章 牵缠(2)
「过来。」晃晃掌中小手,长孙晋唤回她呆愣的神绪。
容云回过神,茫茫然地看着他,突然脱险又教她不知如何是好,松懈了绷得疼痛的肩膀,她仍是旁徨无主。
他携她重回楚楚的闺房,并当着所有人的面关上门扉,遗下众人的满腹疑问。
回到房里,他放开她的那一刻,顿失暖意的柔荑迅速漫上一层冷意,容云低首,看着自己交握的指尖,还是觉得冷。
是秋意太凉还是她的错觉?怎么……自己眷念起他的温度了?
「没事了,你先歇下。」
她动也不动的,只是静静地瞅着他,似是不解他的用意。
以为她被刚才那些人吓坏了,长孙晋脸色闪过慌乱,心下一急,举手抚上她的额。「还没醒过神?说句话,别吓我。」他拧紧了眉,浓浓不安兜上了眼眸,对她有掩不住的忧虑。
即便是面对那样咄咄逼人的官卫,他也不曾露出这种神情……
听着他几近恳求的话语,凝视他紧张不已的脸庞,不知怎地,她忽然又想哭了,几乎毁掉她素来稳固的坚强。
压下所有的软弱,她摇头道:「我没事,只是……有点怕。」她不敢把话说得太真切,事实上,她何止是「有点怕」?她怕死了,以前太过深刻的经历再次重现眼前,她彷佛又看见了那个幽暗湿冷的牢狱,饱受酷刑的犯人是怎么发出凄厉惨叫,就算她掩起耳朵,把脸埋进双膝间,那样不听不看,仍能嗅到那阵腐败得刺鼻的腥臭味……
那些血肉模糊的记忆形成了骇然梦魇,植下她失眠的毛病,从此在每个夜里,她总要依赖酒水至微醺方可入睡,即便家中穷困到喝粥水了,也省不掉她的酒钱。
「没什么好怕的。」见她终于开口说话,他这才舒了心。「管他是天大的事,就算容爷不在你身旁,还有我扛着,你安心留下就好。」
「可是……」容云迟疑着,终在他耐心的眼色下,开口轻问:「他们为何要一搜再搜的?他们是想要皂白不分硬把人关进牢里吗?我、我觉得那批兵器已经运走了……」她知道不该再烦他的,但她真的好担心家人。
「上回跟容家杠上的那位千户大人已经不在了,方才听到的那位曹大人,不会对容家不利的,你放心。」待在燕王宫的日子,凭藉朱棣对他的信任,让他知晓了不少朝野内幕,何人何事、各为其主,他心里有数。
他自信而肯定的话无疑安抚了她的焦虑,然而,却有另一份惶惑从她心底蔓生,狠狠揪扯着她的心弦。
他对这些官宦之事……何以会知道那么多?他在燕京那段时日里,当真如他家书所言,只是为燕王酿酒那般简单吗?
好想把心里的疑虑问个清楚,却又害怕换来她最不想知晓的事情……长孙家的事业在燕京越做越大,她只怕,他的身分并非常人看到的那般单纯。
只要涉足官场,即便应规蹈矩,也能招来引火自焚的祸患——她多害怕自己的猜测成真,多么不愿意他真对此有所牵连。
在她踌躇不决时,他已牵着她走进屏风。
「先歇着,别再折腾自己了。」长孙晋温声道,始终担心她受惊的精神,却不晓得她也为他怀着恐忧。
坐上榻沿,她对他颔了颔首,而后在他眷顾的目光下,脱下绣鞋,和衣躺上舒适的床榻。
闭起目,她听着他渐远的足音,接着是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一如既往,尽管身心疲惫不堪,她还是难以入睡。不多时,她又睁开了双眸,开始看着帐顶发呆。
长孙晋的这份恩情,该如何偿还?
苍天保佑,千万别让容家再出任何事端拖累长孙家了,她不怕亏欠他,只怕他因而遭到无辜株连,最后连他自己都保不住。
陷于重重隐忧中,不知不觉间,她已将他纳入心坎底,对他付出了关切与忧虑。
★★★
扬子江从此不得安宁。
三天后,江上所有船舶及城内各户人家已被锦衣卫彻查明白,连对岸的扬州也不放过,然而,他们依旧无法寻获谍报中的那批兵器。
转眼间,个把月过去了,踏进十月初冬天,锦衣卫终于撤离,江水随之解封,所有船家——包括容家也回归平静。
她可以回家了。
离开前,容云特地去找长孙晋,想跟他道别和道谢。
这些天他们虽是共居一府,但也许久不曾碰面了。
「要走了?」他稍稍侧过身,让她进房。
跨进门槛,她点点头,双眸泛着厚重的疲惫。「这阵子打扰你了,谢谢你帮了这么多。」
她从掌柜口中得知他一直在外打听消息,不仅贿赂官卫登上了「隆容」,还费心避开锦衣卫的耳目,只身去了趟扬州,为爹爹解决了私运兵器的问题,也帮她劝阻爹爹切勿再为钱财以身试法,振兴家业之时,也别忘了家人的安危。
他为容家如此奔波,她真有说不尽的感激。
他轻锁眉峰,很想告诉她不必言谢,却被她眼下的黑影夺去了注意。「你都没睡吗?眼下黑成这样。」他的语调不觉掺了丝斥责。
容云抿着唇瓣,对自己一贯的睡卧不宁有口难言,也很无奈。
「仍在惦忧『隆容』?」他以为她为了家人不能成眠。
她摇头,已知悉容家一船人安然无恙,所思所忧的只有他——
「我在担心你。」临别在即,她忍不住道出满腹郁结。「我知道爹爹那边已然无恙,在此过后,请你……不要再蹚任何浑水,你在燕京那几年,我……我和楚楚都担心你会有不测……」她知道自己没资格管他的事,而他也可能把她的劝言当作耳边风,但总不会置亲妹子的焦虑于不顾吧?
他曾说过要她安好,那么,她也不容他有半分差池。
被她语中深切的忧戚撼动,他眸光闪烁,气息紊乱而炽热。
没想到早在他归家之前,她已将自己搁在心上那么久了。
「我会有什么不测?你们两个啊……想太多了。」深深凝睇她眸中只有他一人的倒影,他欣悦地笑了。
他的不以为然教她蹙起了眉宇。「不是我们想太多,而是——」
突如其来的拥抱使她瞠大了美眸,她被动地偎上他健硕的胸膛,失措得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我答应你,即便身处更恶劣的情势,也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在她耳畔低低沉吟,他立誓绝不让她再有挂虑。
她大概不晓得楚楚有多希望他能从朱棣身上谋得一官半职,官商勾结,向来都是商人更上一层楼的不二法门。
一直鼓吹他跃进宦海的楚楚,岂会如她所言地为他忧心忡忡?
隐晦的柔情与牵挂,撩拨着他所有知觉与理智,他深深叹息着、眷恋着,自远行归家以来,他将心神全放至她一人身上,他只想把她揉进怀里,占据她或强悍或纤柔的芳心,不愿再有错失她的一天。
他不会再让自己有遗憾的机会。
用心谛听那道沉稳而恳切的嗓音,她在措手不及之间,把他的诺言刻上心版,成为她今后最铭心难忘的记忆。
窗外渐渐西沈的日阳带来金黄余晖,照耀着她惘然的眸子,把他俩相依的影子拉得更长,随着腰间越发收紧的力劲,她迷乱的意识逐渐清明。
与前两回相比,他这回好像抱得有些久了喔……
她把这种事记得这么清楚干啥?!
她脸蛋一热,举起僵掉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我会捎信给楚楚,叫她宽心……」她尴尬万分、有点吞吐地道,没忘掉男女有别,对他如此亲昵的态度却又毫无厌恶。
怀中佳人都发出抗拒的暗示了,倘若再抱下去,就真的太失风仪了。
勉强挥开想装傻听不懂的念头,长孙晋暗叹口气,不舍地拉开怀中娇躯,他低头注视身前粉颊嫣红的女子,温声道:「梳理清楚后再回家吧!」
再次执起她的柔荑,他领着容云踱至案前,转身走到旁边的书柜前,打开抽屉,翻出了里头尘封的盒子。
「嗯?」见他又大步走来,并被他按着肩头坐下,她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咦?」她手上忽然多了件东西。
收起盒子,他来到她背后,俯首轻问:「喜欢吗?」
还未来得及看清手上的东西,她又被头上异常的动静夺去了语音。
长孙晋动手解开她头上随意绑着的布条,缓缓梳理她一头散落的乌发。「别再拿这种东西束发,不好看。」
「呃……我把簪子都弄丢了。」红晕浮上她娇嫩的秀颊。被他这么抚弄青丝,她虽窘,却没想过要拒绝他。
迷糊鬼!
「没关系,我的让你用。」低笑道,他深邃的眼眸有她见不着的万缕情切。
他的话使她重新注意方才被他塞进手心的东西。「这是你的?」她轻举细腕,端详着眼前的木簪子,一脸狐疑。
这簪上雕了梅花的图纹,显见是女人所用的。
单手固定好髻儿,他倾身取过她手中的簪子,将之慢慢没入柔发中。
他没回答她,也没告诉她,这簪子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这是他娘亲的宝物。
从前家贫,长孙老爹只买得起这支木簪赠予娘,她向来没有多余的饰物,只有这么一支簪子绾髻,即使后来家道从容,再多的华饰也取替不了它,她仍旧天天簪着,直到爹走了,她为免睹物伤情,这才把跟随她大半辈子的木簪取下,然后交到他手上。
娘曾在私下戏言,假如他是个女娃儿,这簪子便是嫁妆了。
廉价的木簪,却有着绝对的纪念价值,是他此生最宝贵的身外物。
「好了。」
言罢,趁她不觉,他俯身在她发上烙下一吻。
第七章 百合(1)
不管世间如何动荡,江水依旧滔滔东流。
容云抱着膝,苍白的小脸半掩在交叠的双臂间,蜷缩的身子随着渡船轻轻晃动着,飘摇在这片恢复繁忙的江水上。她半睁着疲惫的双眸,看着渡船带领自己穿梭于热闹的船舶间,彷佛先前所有的惊心动魄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