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为容云和陈旭的婚约依旧,直至半个月前,楚楚在信中透露她尚未嫁人,他才恍然了悟她为何还能管容家的帐。
提起女儿的婚事,容昊面露无奈,毕竟经此一遭,她更无嫁人的念头和机会了。
稍晚,容云端着托盘,跟随喜姨进来舱厅摆放饭菜。她抬眸瞄了爹爹一眼,却发现长孙晋正看着自己,她不自觉绷紧了小脸。
她笑脸迎人就叫以色事人?那么,她也不必跟他客气了,免得待会儿她对他笑了,他还以为她在勾引他呢!哼。
瞧见她赌气地别开眼,长孙晋也知道自己真惹怒了她。
唉,谁教他总是说不出好话,总是忍不住嘴上要酸她,想获得她的注意,不让她冷淡忽视自己的存在,最后自然是适得其反,教人丧气。
摆好碗筷,各人就位用膳。向来只有一家三口的晚膳突然多了个长孙晋,气氛不见生疏,反倒融洽得紧,容云在旁看着,思绪忽地回到过往……
九岁那年,她跟他相识之后,他们两家人的往来逐渐密切。爹爹早已注意到于商场中崭露头角的长孙齐,在伯父已决定不让堂弟继承家业,一心要堂弟考取功名的情况下,爹爹曾喟叹「隆容」或许从此后继无人,凭着与长孙齐的交情及惜才心切,他器重长孙齐,不仅帮他购买浅船,更提拔他成为镇江航首,以这段恩情牵起两家人无形的情谊,使容家以后在官场有陈家的撑腰,在商场也有长孙家的敬奉。
因次每当长孙齐在外奔波,爹爹都会把他的弟妹接回家好生照顾着。
那时,他们天天同桌用膳,有回她被他在桌底下偷踹了一脚,她狠踹回去,他竟然马上痛叫,爹爹在大惊之下撩起他的裤管查看,当那片瘀青呈现人前,她立即解释是他惹她在先,无奈自个儿一点伤痕都没有,缺乏被害的证据。
那天,爹爹气得罚她跪船头,那是她有生以来最窝囊的一次。
回忆之间,午后压下的怒涛又再度涌现,她忍住今儿个又得跟他同桌的郁闷,打算扒完饭就快快回房,一块鸡肉却打乱了她的计划。
「我不吃这个!」瞪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八宝野鸡,她马上挟起丢回喜姨的碗里。那是特地为长孙晋做的,她才不希罕吃他的东西!
「容小姐爱吃山扁豆。」挂着温雅的微笑,长孙晋持起盛满山扁豆的小杓,长臂横越容昊,把伊人最爱的菜肴放进她碗里。
他竟然记得她爱吃山扁豆?
他的体贴吓住了容云,教她没来由地掀起一阵心慌意乱,失措之下,她放下双箸,霍然起身。
「这个月的薪饷还没算清楚,我回房算去!」交代完毕,她不理爹爹和喜姨责备的眼色,就这么贸然离开,急急掩饰脸颊快遮不住的红晕。
没用的东西!忘了他是怎么惹自己生气了吗?怎地人家只是对她做个小动作,她坚定的心志便马上动摇了?
「唉,都这么多年了,看来容小姐还是对小辈难以释怀……」
「别管她,是她自个儿小气罢了,来,这道不错的……」
回舱房的途中,两个男人的对话从窗户飘了出来。
扫去才刚窜起的矛盾,容云没好气地暗骂自己干么那样笨?别人吃饱了撑着来惹她,她使力反击,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吃亏?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气成这样,她又干么了?
回到房里,决意静下心来看帐,可她满脑子都是长孙晋那一脸讨打的温煦笑容,她猛地丢下帐本,又踏出舱房,倚着栏杆,对宁谧湛湛的江水生闷气。
讨厌的男人,她才不信他真变成谦谦君子,那人最会演戏了,什么以礼相待、诚挚温言都是假的,从前她被他害得多惨啊,何况,她没忘了他在几个时辰前,才对自己撂下一番谤毁胡言!
寂静中,脚步声忽而从甲板上漫扬开来,她偏首一望,只见那个令她心烦的人正摸黑步来,她立时转身回舱,想躲开他。
念头顿起,她随即僵住了脸容和步伐。有啥好躲的?这是她的地方耶!
「长孙家缺粮吗?一回来就马上过来占便宜,真不要脸。」斜睨着已抵达身前的长孙晋,她争先讽刺,决心要帮自己出尽今午那口怨气。
倔强又好胜的晶莹眸瞳映出他俊逸的面容,他看着,淡淡一哂。
相比那些只会矫揉造作的女子,她率真得教人难以忘怀,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比白纸还要纯净剔透。
「那你呢?这些年都没吃饱吗?怎地又瘦又矮成这副德行?让人看了就担心你身子不好。」她个子好小,为何这么娇小的身子能包裹起那么多的刚烈不屈?她做事从不输男人,这点,他由衷佩服她。
她一呆,被他似笑非笑却蕴藏关切的字句震慑了,该觉得他在恶意嘲弄,可她全无被冒犯的感受……
渗出不舍的黑眸,温润得教她几乎忘了自己有多讨厌他。
撇过头,她拒绝与他四目交接,却平定不了已然紊乱的心音,只能逞强还击。「哼,这些年待在燕王宫那种鬼地方,我以为你早就死在乱刀下了。」
他黑眸倏地一灼。「燕王宫……你怎知我待在那儿?」他漫不经心地沈问,炽烈的视线却贪婪巡览她偏首裸露出襟口的优美轮廓。
该死!他这是什么孟浪的反应?双目根本离不开她了。
「我跟楚楚熟啊,你不知道吗?」回眸看看沉默的他,她得意地笑起来。「楚楚告诉我很多事,你走着瞧,哪天我一定——」
「你在担心我?」打断她的豪言壮语,他忽尔倾身,专注凝视她清澈的眸子,鼻息间全是她清甜的馨香。
在世人眼中,大抵所有皇亲国戚都如朱元璋那般杀人如麻,他想知道,她是否惦念他在外的安危?
「什么?」瞧进他盛满认真的眸瞳,她轻颦秀眉,开始感到不对劲……他靠得太近了,好像彼此的吐纳都能暧昧交融起来。
「你担心我待在燕王宫会有危险?」
醇厚低沉的嗓音敲动着她的脉搏,逼使她正视他的问题,被他温热的气息密密环绕,她脸红起来,有丝被看透心思的困窘,慌乱垂目,她首次在人前表现得如此失措。
「有见着长孙二爷吗?容爷在找他……」
远远传来的人声震回他俩的心神,长孙晋闻声随即规矩地站直了身,她瞪他一眼,立即躲回舱房。
关上舱门,她奔回案桌重拾帐本,素指不经意画过脸颊,岂料指下烫得惊人。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不过是有些靠近地说话,她有必要紧张又羞赧成这样吗?反应会不会太大了呀?!心跳快得好似干了私会情郎的坏事……
情郎?
莫名其妙的字眼浮现心头,瞬间更是让她掩面低吟。
喔……她好懊恼!
★★★
夜色渐深,江船的繁忙才告落幕,另一波喧嚣便已升起。
靡靡乐音自花船飘扬于夜风中,偌大的舱厅弥漫着香气,yim靡而魅惑人心,乐师抚琴弄弦,花娘笑靥如桃,满室欢闹笑语不绝于耳。
登上花船,容云才踏上甲板,酒色之气随即迎风扑来,把人薰得连连皱眉。
「容小姐来了?」
步进舱厅,她立即听见鸨娘的叫声,她挑眉,晃晃手上的包袱。「你的东西。」
「你喜姨可真按时,回去得替我谢谢她啊!」鸨娘媚笑着,上前接过包袱。
容云报以微笑。三年来,喜姨都为这里的花娘缝制襴裙、赚取银钱,她还得感激鸨娘,毕竟实在没多少人肯跟他们家扯上关系。
「你等会儿,我这就去拿银子来。」说罢,鸨娘离开了舱厅。
等候间,容云环视四周,华丽奢靡的景物尽入眼帘。不管世间如何动荡,这处总是一片歌舞升平。
滢滢目光从乐师身上移至舱门,这时,一个跨门而入的高大身躯让她一怔,随之冒起的绯红烫上脸颊,也烫上她心扉,仓皇无措间,她有丝僵硬地转过身。
你担心我待在燕王宫会有危险?
再次忆起盘旋心间好几天的问句,她脸红着,想强硬驳斥:鬼才担心你!却心虚到浑身乏力,连在心底小声倔强的力气都讨不着。
真糟糕,她到底是怎么了?
那阵诡异的懊恼再度袭来,她只好要自己专心等候鸨娘归来,别理会那个乱她思绪的男人。
然而,与她打了照面的长孙晋,甫见她这般视而不见的态度,不禁拧紧眉峰,眸中净是不快。
「你怎会在这儿?」迅速步至她跟前,他嗓音冷沈,俊脸布满不悦。没想到她会这样装作不认识他,更没想到她会独自来到这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
质问似的口气让她又是一怔,偏过螓首,他满颜阴霾令她不解蹙眉。「与你何干?」奇怪了,她在这儿碍着他了?
冷冷四字轻易叫他语塞,片刻,归来的鸨娘把银子交到了容云手上,他在旁看着,神色凛冽。
「你居然沦落到跟花船人打交道了?」
第二章 匿意(2)
才踏出舱厅便听见那掺着讥刺的轻蔑之音,她转首,瞪眼道:「你是娘儿们吗?这么好管闲事!」怎么?讽刺她家风光不再了吗?过往的关系,使她不得不如此揣度他的心思,也因为自卑,她比从前更加武装自己。
她能忍受旁人的指指点点,偏偏就是耐不住他的一言半语,想把他当成路人看待,却又忍不住在意他对自己的想法和态度,不断受他影响。
对此,她又急又恼,不仅拿他没办法,更无力扭转自己对他的在乎。
瞅着她眼里抑压的火光,他撇唇。「担不起就别担了,再这么下去,你的那些船夫迟早饿死。」刻薄的言辞藏匿着难以察觉的关切,看到她竟然得靠花船的人才能过活,他心口窒闷极了。
现在的「隆容」已是苟延残喘,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容家在扬子江根本待不下去了,他不懂她究竟在坚持些什么,镇日把自己累得半死,值得吗?
「我的家事需要你管吗?」满目怒潮掩盖了她内心逐渐崩裂的脆弱,她气得想出拳打掉那些话语,却又沮丧得提不起任何力气,只因他所言非虚。
「我从没见过哪家正经的闺女会出入此地!若非容家曾有恩于长孙家,你认为我有必要跟你废话那么多?我是——」
「你以为容易吗?!」她终于受不住他的一再数落,红了眼眶,掏出荷包就往他身上一阵乱砸。「我不担谁来担?你管我跟什么人打交道了?要把一船人关照清楚,容易吗?你以为容易吗?!」她发泄似地边吼边打,心一酸,哭了。
连累船夫受苦她也是千般不愿,可有什么办法?自「隆容」出事以来,她一直安分守纪、隔绝官非,为容家委曲求全,拚了命也要跟别人争个头崩额裂,她只想抓紧「隆容」,绝不轻言放弃祖先留下来的基业……她这样错了吗?她这样就碍着他的眼了吗?他凭什么批判她的作为?
她突来的失控教他愣住,她悲伤而疲乏的泪颜更深深震住了他,没有丝毫抵抗,他忍受着皮肉之痛,随她打个痛快,知道这回是自己理亏了。
以为她从不为容家的事难堪,他早该料到,一个女子力持家业得面临多大的辛酸艰困……他错了,错得过分!
「容小姐,要回去了吗?」
船家的叫唤从背后传来,容云知道是渡船来了,哽咽着收起荷包,她举起袖,胡乱擦干了泪痕便马上掉头离开,不想再跟他牵扯下去。
登上渡船,她不理同船人的异样目光,迳自把脸埋在双膝间,咬牙调理情绪。
她狼狈,也懊悔,怎地在他面前掉泪了?这个男人,就是存心要她难看……
上回还真以为他关心自己身子看起来太虚,为此心思蠢动,想他真的变了,变得如同喜姨说的那样待她好,谁知……听他对她说得有多刻薄?她真是想太多了……
他没变,真是跟以前一样讨厌才对!
她心情糟透,然而,伫足花船上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绷着俊脸,长孙晋目送小渡船缓缓退出自己的视线,眺望那抱膝而坐的软弱身影,他黝黑的深眸凝起了落寞,心坎有微妙的酸涩。
在此之前,他从未看见过她哭泣的模样。
他几乎不敢想像刚强如她,平日是如何狠狠压下这么多的忧伤,即使难堪焚心也得对人强颜欢笑,竭力守住摇摇欲倒的家业。
夜色更浓,男人的调笑声、女人的娇软音继续从舱厅蔓延至外边,充斥满船的欣悦喧闹,却抚不平他混乱的心绪,教他再也无心入舱谈任何生意了。
★★★
晨光熹微,窗外宛转鸟啼让长孙楚在镜前露出了浅笑,玉手挪过杏儿新采的白玉兰轻轻把玩,待她沾了十指芬芳,杏儿也为她梳妆完毕了,便步出闺房。
鸟语花香的美好清晨教人心旷神怡,她来到大厅,便见二哥早早端坐座上。
「二哥,早呀!」神采奕奕地高声请安,她步履趋前,却发现他脸色不对劲。
「楚楚。」抬眸看了妹子一眼,长孙晋比比身旁的位子。「先坐下。」
「是。」她乖乖坐下,学他一样正襟危坐,灵眸往旁瞄了瞄,晓得这会儿大事临头了……
「你知道容家家境有困难的事吗?」
她一愣,颔首。「知道。」全镇江的人都知道吧?
「那你为何不扶他们一把?」按捺即将爆发的怒火,长孙晋冷冷斜睨身旁诧然的妹子。「我每回捎信都千叮万嘱的话,你都看到哪里去?」
「我有看啊!」迎视他寒峻的眸光,长孙楚挺直背,俏脸无辜。「就容家有恩于咱们家,所以一定得好好关照着容家,不管他们家有何困难都得尽力协助。」她俐落背诵出那些千篇一律的信笺内容,才不想被冠上渺视兄长叮嘱的罪名。
「你晓得容云跟花船人做生意的事吗?」
「晓得呀!」
没半点心虚,她还敢回得这么爽快?
整张俊脸倏间黑了,他沉不住气。「容云一个女子夜访花船成何体统?她手头不便到此地步,你到底帮她帮到哪儿去?」只要忆及昨夜于花船碰见容云的情况,他心里就恼极了,也烦透了。
真切目睹她的落魄,他愠怒到口不择言,可她委屈地哭了,悲愤地驳斥自己的无理指责,他几乎呼吸不过来……
原来做了那么多,她还是没如他所愿的安好——这个认知,令他恼得几乎就要失控责备妹子的怠忽。
长孙楚没被他铁青的神色吓着,娇躯反倒慵懒地挨着椅子,托起香腮,懒懒道:「每回云姊过来串门子,我都给她敷我的桃花红肤膏,还请她吃燕窝、呷枣茶,滋补的呢,我一直在帮她啊,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