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谈!”
“秀爷——”
“我不谈我不谈我不谈我不谈我不谈我不谈我不谈我不谈——”
禾良悄叹,抿唇不言语了。
她家的爷脾气如何,她早也明白,此时跟他提“广丰号”穆家愿意相援之事,并不期望他有多好的反应,仅是想让他心里有个底,若“太川行”状祝当真糟到谷底,至少有穆家那边可用。游大爷还以为依然能一口气撑很久,他忘记自己如今是个病号,嚷到后面,他中气大大不足,突然眼前一花。
他哀了声,歪歪倒在榻上。
“怎么了?!”原本窝在他怀里的禾良赶紧爬坐起来,俯身查看他。
“禾良……我没气了……”声音好可怜。“人一旦没气,就会死了……”
“别胡说。”她轻声斥责,温柔拨开他覆面的发丝,让他重新躺好,并揽起他的头,将枕子塞在他脑后,再替他盖妥被子。
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为商最奸”、“无商不奸”,游大爷“哼哼嗯嗯”地呻吟起来,仿佛是重病之人,且久病不愈似的。
禾良也不紧张,只低柔问:“秀爷哪里不舒服了?”
“唔……我全身都不舒服啦……”他掀开眼皮,又好快地闭上。
一只柔软小手抚他的脸、他的颈,还有他的耳和他的胸,游大爷气息略粗,胸口起伏变大,他两眼再次睁开,凝注着妻子无法挪开。
“秀爷不想谈,那就不谈,让我陪着你,这样就好。”禾良微微扬唇。“这样就很好……”游岩秀浑身一震,觉得高烧似乎又发作了,血液滚烫无比。
他低吼,再次将妻子拉进怀里搂住。
**********
十日后,江北下了一场瑞雪。
禾良吩咐底下人为老太爷的“上颐园”多添了两盆火盆子,午前,她带着孩子在“上颐园”玩,还让老太爷坐在西座松厅赏着满园子的冬景,娃儿在他盖着毯子的膝上赖了些时侯,老人家喜欢这爱笑的胖娃娃,一见到娃儿,精神便好上许多。
午后,她回了“春粟米铺”,想跟顾大爹讨一些“雪江米”。
老太爷说他想吃“米香蹄膀”,这道菜原本是顾大爹的拿手菜之一,禾良学会后曾做了几次给老太爷吃,老人家十分喜欢,而“米香蹄膀”的米就得选用“雪江米”来做最为合适。
外头落雪,天气颇寒冷,她今儿个请人备了马车,带着孩子,身边跟着两丫环,马车拉到“春粟米铺”店门口,她甫下车,都还没站稳,已听到那人道——
“这不是‘太川行”游家的少夫人吗?真巧。”
禾良循声看去,米铺里来了一位女客,她看到爹、柳姨、伙计成哥儿也全都在铺头前,俨然如临大敌,她自是一怔,眨眨眸,然甚快便已稳下。
“钟老板,来买米吗?”禾良淡淡颔首。
“不买,只是好奇,便进来瞧瞧。”
“那么您就随意些,尽管瞧。”禾良诚挚道,足底踏过微厚的雪,走上台阶。此时银屏和金绣已护着娃儿跑进铺里,不让雪花落在孩子身上。
钟翠注视她,忽又道:“少夫人,既然巧遇,不如一块儿聊个几句?”
禾良也专注看着对方,温驯点头。“好。我们说说话。”
一刻钟后。
“春粟米铺”的后院小厅。
禾良将一杯热茶推在钟翠面前。“这是我爹自制的‘玄米茶”,钟老板请用。”
茶色成碧,有浓浓米香,钟翠喝着,直到喝完才徐徐吐出气。
“这间铺子挺好,你爹人也挺好,这茶也挺好的。”她突如其来道。
“谢谢。”禾良笑了笑,为客人再添茶。
“我想说,近来‘捻花堂’对‘太川行’所做的事,我对你感到相当抱歉。”
禾良一时间无法辨别她话中真伪,无法分辨,那就沉静以对,一笑置之。
屋中好静,静得钟翠竟有些浮动,而这种感觉自从她接管“捻花堂”以来就不曾再出现过了。眼前这位游家少夫人很古怪,不该这么宁谧自持,仿佛事情该如何便如何,一切听天由命,自有定数。
“你没话要说吗?”
“钟老板希望禾良说什么?”
“你不想劝我罢手吗?”
禾良咬咬唇,叹了声。“太迟了,即便钟老板现下罢手,我家爷也不会善罢干休的。”她顾禾良嫁的这位爷,名号响彻一江南北,除了讲信用、办事牢靠之外,更以性情严峻、手段冷酷兼得理不饶人、有仇必报出名,如今事情都闹到这田地,就算对方肯化干戈为玉帛,他游大爷是绝绝对对不会收手的,尽管他现在明明处下风,情况大不妙,为争一口气,他狠也要狠到底。
钟翠一怔,倒没想到会是这种答覆。
禾良深吸口气,忽而表情有丝腼腆“……不过,您对我家米铺感到好奇,我对钟老板其实也挺好奇的。”
钟翠静了片刻才问:“你听过我以前那些事了?”
禾良点点头。“我不懂,钟老板为何事隔三十年,直到如今才来与‘太川行’为难?” 屋中又是一静,钟翠淡敛眉目,嘴角似有若无扬着。
“少夫人可知,前天傍晚来阳县的‘丈棱坡”那儿出人命?”她竟不答反问。
钟翠刻意避开问题,而丢出的话登时攫获禾良所有的注意力。
“‘丈棱坡’……”
“是啊。”喝了口茶,她慢条斯理又道:“死的是当地一名大地主,姓鲁,鲁大广。这位鲁爷之前似乎跟‘太川行’闹得不太愉快,后来你家秀爷收了‘丈棱坡’各户的麦子,却独独不收他的,将他害惨了。是我出手帮了这位鲁爷一把,之后又请他替我处理‘丈棱坡’那边的事务,把能收的麦子以高价收买。两天前,他被人发现倒在覆雪的麦田里,喉颈遭人用利刃划了一刀,冒出的血把雪染红一大片。”略顿。“这事,少夫人没听你家爷提及吗?”
闻言,禾良脸色白了白,一向宁稳的眉眸终现波动。
第8章(1)
“丈棱坡”鲁大广的命案虽发生在来阳县内,与永宁这儿有些距离,两地亦分属不同县衙治理,但在“捻花堂”刻意操弄,拿之前“太川行”与鲁大广之间的纠纷大做文章下,弄得游岩秀仍被小小牵扯进去。
虽无丝毫明确的证据,衙门对游家也不敢有多大动作,最后仍是派人前去“太川行”问事。只不过,这“问事”此举彻底惹恼游大爷,他愈恼,表情愈寒,寒着脸,却咧嘴笑露白牙,搞得硬着头皮来办差的衙役欲哭无泪。问案明明是县太爷的事,他大老爷不想明着得罪游家,却推底下当差的出来受罪。
又过两天,“太川行”的二十八铺有三分之一暂时歇业,码头仓库亦显冷情,以往有五班苦力轮番做事,日夜不休,如今偌大地方仅留着几人看守,长长浮桥两旁泊着好几艘空荡荡的货船。
……粮油杂货行少了货,哪里能生存?
游岩秀今日早早便回府,从丫环那儿拎走孩子,直接抱进“渊霞院”寝房里,窝在里边没出来,他大爷没喊人来服侍,没谁敢进去招罪。
半个时辰过后,禾良结束府内家务走回“渊霞院”。
银屏和金绣已知会她游大爷回来之事,她踏进房内,里边静悄悄的,丈夫正卧在临窗躺椅上,窗子半敞,脚边有一盆火,孩子趴在他胸前熟睡着,小身子包裹在一件兔毛毯子里。她轻声走近,以为丈夫也睡着,却见他面向窗外的头缓缓调转过来,面庞沉静,两眼幽深。
“累吗?”禾良斜坐在躺椅边缘,伸手探着他的额,怕他又犯风寒。
游岩秀摇摇头,方才其实快睡着,妻子一进房,他便睁眼了。
禾良淡淡笑,倾身抱过孩子,将睡得两颊红通通的小家伙放进摇篮里。
替孩子盖妥棉被,安置好之后,她抬起脸容,丈夫的目光正深深锁住她。
她回到他身畔。“秀爷在想什么?”
游岩秀拉着她的一只手,下意识揉着她的指,他没立即说话,沉吟了好一会儿却问:“那禾良呢?你在想些什么?”
她定定望着他,唇略动,似欲道出,却仍然无语。
游岩秀撇撇桃唇,语气似有些闷闷不乐,道:“你前些天回‘春粟米铺’在米铺那里碰上钟翠了,还跟她谈了一会儿话,这事怎么不跟我说?”也不知他大爷从哪儿得知的。
禾良坦然答:“钟老板那天仅是坐下来喝了杯茶、说了几句话就离开,秀爷近来事情已经够多了,我也就没跟你提,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少夫人,行里人皆知,你家的爷不好惹,性情严峻,有仇必报,鲁大广曾得罪他,如今又在我底下办事,你说,你家那位爷会不会……”
“钟老板无凭无据,这人命关天的事,不能随意指控。”
那天在米铺后院的小厅里,禾良难得动怒,她尽管已力持平静,把该驳斥的话全说了,悄悄在袖中交握的双手却仍气得发颤。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在听过老太爷的说明后,她一开始其实颇同情钟翠,但,在那当下,听到钟翠无凭无据的诋毁之言,她真的恨她,既恼又恨啊!
此时,修长的男性大手轻轻扳起她的下巴,两人相视片刻,游岩秀忽道:“她那时跟你提鲁大广的事了,是不?”
禾良略抿双唇,深吸了口气。“嗯。”
“她有意要你知晓,必有其目的。”指腹挲着她的脸肤,他双腮鼓鼓的,郁色略浓。“禾良……她对你说我坏话了,是不是?她一定有意无意地暗示你,说‘丈棱坡’那件事是我干的!”被人用这种小人招数伺侯,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但对方竟把禾良牵扯进来,九死都不足谢罪!
闻言,禾良心口一紧,喉咙被无形的东西堵得难受。
她不说话,等同默认了。
游岩秀接着问:“钟翠几天前就告诉你了,你不说,也不来问我,为什么?”
双手合握丈夫的一只大掌,她紧紧抓着,想给他很多、很多力量,亦想从他身上得到很多、很多力量那般用力握紧。
眸中渐热,鼻中发酸,禾良暗暗逼退想哭的感觉。
至于为何想哭?
她……她或许是在紧张吧,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必定不爱听,她若说,他必定要发脾气,但不说不行。
“秀爷,我要说的事,你肯定不爱听的,我知道你不要我提这些,但……但‘广丰号’那边确实可以和他们谈谈。穆夫人待我向来亲好,穆大哥他也愿意帮忙,只要秀爷点头——”
“所以,你真认为‘丈棱坡’那件事是我让人去干的?”他蓦地问,两眼直勾勾,一瞬也不瞬,瞳,已仿佛收缩着,那模样有几分教人心惊。
“我没这么认为! ”禾良紧声道。“秀爷说过,我不爱你做的事,你不会做,既已承诺,我就信你……虽然你以前曾使手段对付过‘广丰号’,但这次不一样,‘丈棱坡’的事人命关天,秀爷再恼、再烦,也不会愤而杀人。”
“那可不一定!”
游大爷八成听到禾良又想劝他“投诚”穆容华,一时间脑中大波动,属于理智的那几根脑筋断得快要半条不剩。外人面前,他冷静严峻,禾良面前,他一整个感情用事、一整个不可理喻!
俊颊鼓得更严重,下颚抽紧,他口气略恶,紧接着道:“我也说过,就算非干坏事不可,我也会偷偷去干,不让你知道!说不定……说不定我其实做了很多坏事,坏到你无祛想像的地步,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禾良瞪着他,眸里有一层薄雾。
总是如此,她一不说话,游岩秀就更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俊颜便会急得微微扭曲,他胸口鼓伏变大,登时有满腔委屈,嘴却饶不了别人也不饶自己。
“对!没错!那件事就是我游大爷唆使别人干的!我早就看那个姓鲁的不顺眼,大爷我收遍‘丈棱坡’的麦子,偏就不收他的,他跟‘捻花堂’合起来跟我过不去,我就要他的命!我要他的命!”
啪!
伴随厉响,男人的俊颜被打得偏向一边。
静。
房中好静、好静、好静。
然后,是呼息声。
像快要喘不过气来,禾良鼻翼歙张,双唇轻启,胸中急遽鼓动。
泪滚落下来,她张大眸子,泪珠一颗颗滚出眼眶,她根本没意会到自己在哭。
有一瞬间,她甚至有些迷惑他的脸为何偏向一边,直到手心的热痛传到心窝、传到脑中,她才弄明白了——她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
那一下,她打得好用力,因为很气、很气,又心急如焚,气恨他说那些话。
她不想听、不要听,那些话都是假的,他在用言语作践自己,那让她心痛如绞。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寻到声音,她沙哑又艰涩道:“你没有……你没做那件事……你那么说只是为了气我,秀爷要恼我就恼我,不要说那样的话让我……让我……”真是心痛如绞啊!更可怕的是,她竟然会动手打他?!
她打了他!
噢,天啊……她从没打过谁,却是动手打他!
那张被扫歪的面庞慢慢转回,他半张俊脸变得般红如血,禾良想道歉,真的,她想跟他道歉,但不知为何,她竟难过得不忍看他的眼,也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晓得自己眼泪流不停。
游岩秀一样被那记掌掴震得一时间无法动弹,脑中空白。
挨了那一下的瞬间,并未立即感觉到那股辣疼,他仿佛被下了定身咒,一直到脸上的刺痛爆开,他甚至尝到自己的血味,内颊破了,口腔中漫开腥甜,他喉结蠕动,咽下那滋味,僵硬的意识才见松动。
禾良打他。
禾良哭了。
禾良讨厌他说那些赌气的话。
禾良真哭了,而且哭得很凄惨。
他也好想哭。
真的、真的好想哭。
为什么总是他惹得禾良伤心难过?为什么?
如果禾良愿意多掴他几下,他心里或者会比较舒坦些。
所以禾良啊……别哭了呀……我最爱、最爱、最爱的,别哭了,你打我,尽量打吧,打到你开心为止,就是别再哭了,好不好……
他宽袖动了动,想拉来禾良的手让她继续打他,只是尚未握住她的手,有人也跟着他们一块儿哭了。
是娃儿。
孩子原本在宽长的摇篮里睡得香香甜甜,被他们夫妻俩又打又哭的这么一吵,吵得无法安眠了,甚少啼哭的娃儿竟也选在这时凑热闹,放嗓哭个痛快。
游大爷没来得及握住妻子的柔荑,因为禾良听到孩子大哭,即便自个儿也掉着泪,却已起身赶了过去,把孩子从摇篮里抱起。
“别哭啊……对不起,是娘不好,别哭……”她合眸,吸着鼻子,童音略浓。“曜儿乖,乖乖的,别哭……没事的、没事的……娘疼疼,没事的,娘惜惜,乖啊……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