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流落他乡,你又何必千辛万苦寻了我回来,我认出你,你岂不是自讨苦吃。”
卢射阳走到他身前,垂眼看他:“我在山里遇见你和参队那时,你就记起我了?”
“还不至于。”白岫双目微合,慢慢说道,“你热心于让我随烛雁到省城,在刘家遇到阿齐亚,我就奇怪,怎么那么巧,他是个蒙族人,没有重要事跑到关外做什么。后来才想到,如果汉庭落第,你没有理由再让我来京城,于是,只好将找到我的消息传到他那里。”
“是啊,谁知你还是不肯来,我请烛雁妹子帮忙,你不回京,她就不见你……”
“这句我不信,烛雁会劝我,却绝不会赶我。”白岫淡淡道,“你说话,总是两句真一句假,我很早就注意到了。”
“好吧,确是我和阿齐亚强行藏了烛雁妹子,然后骗你说,是她自愿配合,要你回京。”卢射阳抚了抚了下巴,叹气道:“如果说,当年实际是我偷偷割裂绳子,救你一命,你信不信?”
白岫沉默,半响无语。
便听有个苍老声音沉声道:“卢射阳,你若即刻斩杀融隽,本官就不计较你当初年少无知之过,你不但将功折罪,还可如你舅父一般为本官效力,日后赏识提拔,必不会亏待你。”
白岫微微抬眼,那老者站在月形门内,黑暗里早不见平日和蔼气息,只有杀气戾气俨然。
“我有何过,又有何罪,我替我舅父少造杀孽,按理说我这种好人该有好报才对。”卢射阳很不平道,“而且,我说大叔,杀了他,你侄女乌雅就要守寡啦,你知不知道!”
老者怒气渐起:“放肆!你敢这样与本官说话?让你动手,还杵着干什么!”
“如果杀了他,我何必四处打探他下落,又费尽心思迫他回来。”卢射阳没好气道,“我舅父为你效命,又有什么好下场,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倒想问你一问。”
“你敢抗命?还是想干什么!你忘了你舅父嘱你助我得成大业吗?”
“安庆王都死了四五年,当年宫变的人只剩些旁支末羽,嘎大人你还想成什么气候?一把年纪不要火气太旺,对身体没有好处。”
嘎大人被卢射阳的吊而郎当气得脸色发黑,怒道:“你不动手,就到一边去,本官自有人使唤,你不要在这儿碍手碍脚!”拍一拍手,几个黑影随即出现,杀机毕现,逐渐逼近。
卢射阳却慢吞吞拔出一柄长剑,点在白岫肩头,平静道:“昔日你斩我舅父三剑,令他被剑疾伤痛折磨多年,今天我只还你一剑,还算公平吧。”
白岫端坐不动,双目平视:“你还三剑就是,不必容情……”
话未说完,长剑已透肩而没,登时血流如注。他微微侧身,艰难扶住剑刃,轻轻咳了一咳,肩头从微麻扩成剧痛,瞬间痛彻心肺,一时连气也吸不进。
嘎大人放声而笑:“融隽啊融隽,胡太医那些药是有些霸道的。如今吃到你反抗之力全无,也只能怪你现今如同痴昧孩童,你不吃,旁人还当你嫌苦使性子,谁会听你辩言。”
白岫掌心也被利刃割破,那一剑深重入骨,让他本就昏沉的神智愈加眩晕起来,衣袍湿热地贴在身上,半边躯体已僵麻不能动。
“有人会听的。”
卢射阳忽然插道,让嘎大人一愕。
“你记起当年事,随口提上那么一提,皇上会不会重视呢?”他扬眉,笑得算计,“我今日再救你一命,当初宫变之事,好像仍在扫除余孽党羽,你是知情人,见了皇上,记得好好参嘎大人一本。”
此言一出,嘎大人脸上血色尽失,又惊又怒:“卢射阳,你敢背言毁诺?”
“我背什么言毁什么诺!我可没答应舅父为你卖命。他一生效忠于你,你却为了保己而杀他灭口。”卢射阳冷冷道,“我允舅父绝不亲手杀你,但并没说不借他人要你偿还。”
剑刃从白岫肩头撤出,立即为他点穴止血,嘎大人惊惧后退,正想唤道手下围击,却听白岫低声无力道:“我不记得当初的事……”
卢射阳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当年的事,我记不起来。”白岫仰头,茫然地看着他,“你方才说什么,我都是顺你话意,再加几分猜测而已,你要我作什么证言,我没有办法作。”
卢射阳一探手揪住他衣襟,将他拖起来,咬牙道:“是不是又是为了烛雁?你怕记得从前事,她会要你回到乌雅身边。你说什么都想不起,就把前十几年一笔推翻,没有娶妻没有家眷,好一辈子守着她是不是?”
白岫昔日清澈的眼已失了焦距,他吃的许多药,也不知哪些有益哪些有害,即使悄悄倒掉部分,余下仍然慢慢发挥药性,积少成多,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他声音渺如轻烟:“我记不起,你就不救我?”
卢射阳恨声道:“岂止不救,你再说不记得,我先杀你了事……”
“卢射阳,你不救大哥,我就杀了乌雅,你欠她的命,下一世也还不成。”
卢射阳一凛,就见回廊上多出两个女子。烛雁手中匕首架在乌雅颈上,微弱的宫灯光亮下,她眉目清涓涓的透出一股冷然。白山黑水间长大的姑娘,温秀里一身迫人的凌厉。
他手上停顿,不得不有所忌惮。他确曾受过乌雅恩惠,却不知烛雁怎么劫持了她,又怎么得知自己曾与乌雅有渊源。
白岫欣喜露出笑意,他身体虚软,又强自挺直,向旁摸索一下。烛雁瞧出不对,“大哥,你眼睛怎么了?”
她这一分神,嘎大人已觑空示意,几道黑影瞬时向她和乌雅扑去。
她毕竟没有防人经验,未料嘎大人竟连亲侄女也不顾,那几人招招不容情,刀光剑影纷至而来。她除了往日陪白岫练习过招,几乎从未真正动过手,又要顾及乌雅,登时手忙脚乱,暗暗叫苦。
白岫听得打斗,心里一急,抓住卢射阳,“快救烛雁!”
他凝声反问:“你记起从前的事没有?”
“卢射阳……”
“你记得没有!”
“我……”
“记起没有!”
廊上一声惊呼,随后响起水花激荡之声,卢射阳眼光及处,原来是乌雅从廊上跌下,摔至湖中,他心里稍定,冷冷道:“你若记起,我就救烛雁。”
白岫左掌一探,抓住剑刃,卢射阳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话音未落,白岫胸前朝珠突然迸断,四散击出,他一挡之际,眼前一晃,白岫已疾如箭矢扑向嘎大人。
不过疾光电闪间,局势立时逆转。
五指扣喉,白岫一身染血,摇摇欲坠,仍是镇定道:“叫他们住手。”
嘎大人喉头格格两声,颈上手指紧扣,几已抓进肉里,他惶急挥手,那几人才散开,烛雁气喘吁吁,警戒站定。
乌雅也已艰难泅上岸,惊惶失措看着眼前几人。
白岫声音虚轻无力,却着实高兴得很:“烛雁,你回来了?”
烛雁下了两级台阶,蓦见白岫身后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不由失声:“大哥,身后!”
白岫听得风声,身体却绵软难移,手腕要不是搭在嘎大人肩上,早已难以支撑站立,竭力向前挪动,背后仍是忽然一凉。
烛雁鞭长莫及,眼睁睁见寒光闪落,呼吸都似停顿,厉声喝道:“卢射阳!”
她一辈子也没听过那种可怕的声音,可怕得几乎觉得魂魄都散出体外了。那一记,是划过皮肉的声音,还是斩裂骨头的声音?那一刃,是斫在白岫身上,还是斫在她身上?
乌雅也见白岫背后挨了一斩,那兵刃又落,也是惊恐尖叫:“融隽——”
卢射阳的剑比叫声更快,那寒光堪堪再次落下,已被他一剑封了出去。
心似是跳出了腔子,眼前微微一阵眩晕,烛雁下意识咬一咬唇,逼自己看清通向下方的石阶。
如果有翅膀,让她掠过廊亭直接飞越过去该有多好,她为什么离得那么远,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周身都轻飘飘,像是变成一支羽毛。也不知怎样穿廊越阶,是冲过去还是扑过去的,她都记不清了。
乌雅倚在假山一侧,惊恐得无力站起。这个曾经被软禁在别院里的佟姑娘,已不见了初见的恬静温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挥向叔父,叔父狼狈闪躲过去,她就再挥,叔父再躲、她再挥……她像要变成厉鬼了,似乎谁敢伤了她兄长,就必要那人十倍偿还!
逼开嘎大人,白岫没有支撑,晃了两晃,缓缓软下。
身前就是烛雁,伸一伸手就触到了,展开手臂,就迎向她的怀抱了。
他空茫地向她笑一笑,低声抱怨:
“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
身上覆着白岫的重量,烛雁也站不稳。接住他拥住他抱住他,一刹那想要大哭出来,反来复去只一个念头: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不然,让她跟了大哥一起去罢——
“烛雁,你别回汉庭那边,我去求爹,把你许给我,我们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都在一起……”
白岫气息荏弱,埋在她怀里微声道。
第10章(2)
烛雁眼眶发烫,想答一句,张了口却出声不得,滞在喉口都是哽意,胀得嗓子疼痛不堪。
大哥大哥,你只顾唤我做什么,你伤得要死了知不知道!
她慌慌按着白岫背后濡热处,鲜血浸湿掌心,顺掌缘腕端淌入袖口,怎么不停!怎么不停!那一击究竟有多重?
谁的视线盯过来?迟钝地望一望,是乌雅。烛雁护住怀里的兄长,不给不给,大哥是她的,谁讨也不给!
即使是乌雅!
没有错,夫妻团聚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乌雅都有阿齐亚了,为什么还要嫁给大哥?
那时候,冷静说道“娶了乌雅,就要对她负责任”的人,真的是她吗?
还是,眼前抱着大哥,恨不能和他一同去了的人,才是她?
她说不出动不得,惊惶着瑟瑟抖着,只要大哥现在还能说一句动一下,身体还是暖的,她什么都应他允他。
假使苍天不许,就报在她身上,假使地狱缺魂,就取了她的命去!
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啊——
很多年以前,那个深夜里奄奄一息的少年,眼看着他生命一点一滴流逝,她都不怕,也不觉与已有什么关系,反正那是个陌生人,死便死了,也不会同她有何牵扯。可是眼前这人不是,这个人与她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一心一意念着她,陪着她守着她。于是,似乎血脉都彼此相系,明明流出的是他的血,却像一分一毫带走她的生机气息。
一旁,乌雅也在微微颤抖,她浑身湿淋淋地,却不觉衣裙沉重。她只怔怔瞧着这两人,眼里心里,辨不清是酸是涩。
融隽自回京,就不肯踏进家门一步,只为了眼前这个姑娘。而她当年为他轿前轻声一言,决然嫁与,从此苦等七年,他却永远都不知缘由。
漫漫七载青春芳华,给了一个永远不承认她的丈夫,这条路,她该不该悔?
嘎大人惊魂未定,眼前这团乱,让他一时没了主意。卢射阳居然临阵倒戈,将他埋伏的人手尽皆逼退,廊上杀手不是他亲随,此刻也未必切实可靠。念头转间,卢射阳的剑已架在颈间,他一激灵,立悔不该太过信任,卢射阳反复狡变,实在不如他舅父好驾驭。
他嘶声道:“你不是说,你答应你舅父,不伤我性命?”
“不伤你性命,不表示不可以斩你一只手一只脚玩玩。”卢射阳森森地说,见他骇得面如土色,心里愈加痛快。
然后瞥见一旁萎然倒地的白岫,恐吓那老头的兴致却顿时散了。
当年为替舅父减轻杀孽,暗中将绳索做了手脚。之后,并没有想过他日竟能再相遇。
宫里坚忍庄正的少年侍卫融隽,山村里单纯无垢如孩童的白岫,怎样比怎样看,都不能重合。或者,仅仅一面之缘的融隽的印象,本就是遥远而模糊的,而白岫,一言一笑,却仿若昨天才亲眼见。
一同捕野兔罩家雀,胡言乱语唬弄他,看他似懂非懂的神情,郑重思考的模样,竟觉得,有这么个有点稚拙老实的家伙作朋友,居然好像……也不错。
听他认真说着:“我这样相信你,你却骗我,我很难过……”
似乎,真的觉得愧欠了他。
天空中响起噼噼啪啪焰火绽放的声音,万紫千红,火树银花映亮整片漆黑天幕。
卢射阳一叹,从腰里取出件东西,将引信一拔,一道火蛇窜入天际,在满空绚烂映衬下,很不起眼地一晃即逝。
嘎大人惊问:“那是什么?”
卢射阳没理他,唤声乌雅:“别看那两个呆瓜了,往这边一点,再被人胁持,阿齐亚会揍断我的骨头。”
然后,才对嘎大人好言解释:
“听说那是裕佳贝勒送给阿岫玩的示警烟火,遇险时可以拿来求救的,前几天被我偷偷摸来,现在正好用上。”
“你……”
“我什么我,我们才是被你戕害的无辜人。你当年参与宫变,谋害命臣,现在仍孽心不死,再次谋害他人……看什么看,本侠少打官腔很奇怪吗?也不用看乌雅,她不会为差点害她守寡的恶人求情的……”
“卢射阳,你真的很啰嗦,我早就怀疑,融隽怎么能忍了你那么久。”
裕佳贝勒悠悠从月形门外进来,看见白岫悄无声息伏在烛雁怀里,眉头一皱,上前查他伤情。
“这么快……”卢射阳喃喃,“我也怀疑,你们是不是设了局,连带一起算计我这老实人。”
※※※
藤叶在墙根下悄悄蜿蜒,顺着窗台攀进砖缝,扎稳根须后又继续上爬。茎蔓交错,碧绿油油。小小的触须在叶下探着头,一根一根玲珑细嫩,娇翠可爱。
烛雁数了一百七十八簇触须,数得自己都烦了,还是躲在窗下没敢挪地方。
直到第六拨探视的人出了房,她才小心伸头,推开一点点窗缝,想要窥探几眼。
视线及处,素白衣衫在眼前晃,呆了呆,头顶窗子大开,“碰”地撞在她头上,她哎哟一声,痛得立即捂住额头。
“有没有撞坏?我不是故意的!”白岫紧张地去扶她,才一俯身,牵动自己伤口,也是痛得哼了一声。
烛雁赶快忍痛站起,轻斥道:“下床乱走什么,来这许多人,本就歇不好,还不安心躺着!”
“你都不管我。”他郁郁难过,颇有怨言,“这几天,他们都来吵,就不见你过来。”
“那个、我……”烛雁支吾,白岫昏迷那几天,她担心忧虑,日日守在床前,生怕一转身,他就有个什么意外。自他醒后,伤势渐有起色,能说能动了,她却忽然怕见起他来,他一睁眼,她就忙不迭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