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雁轻轻吁了一口气。
——终于说出来了!让她烦恼郁结多时的心事,原来要鼓起勇气提出来,并不是想像的那么难。
与其让大哥来替她添乱,不如索性她自己解决。
“你、你说什么?”时汉庭惊疑不已,上一次她提起退婚,还可当成是气话,但这次,她这样平静,从容淡然,不像是赌气,也不像是……故意试探。
他软下语调:“你别多心,我和你说王大人许婚一事,只是那边一头热而已,我绝没有别的心思,也不是不……”舌尖微僵,‘喜欢’一词就是难以出口,这话、这话如此尴尬,怎能随意挂在嘴边上?
“我没有多心,我只是,很不开心。”
烛雁幽幽叹气,想起这一两年的气闷滞郁,夜里也睡不稳。
“你是个很好的人,可是,我就是不开心。”
她不看他,径自瞧着地面淡淡苦笑,“自小在一起写字,即使坐得近,也总觉得你很遥远。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明明所有的邻居里,我和你往来最多,却从来不想和你聊天说笑。你是隔壁家的汉庭哥,偶尔教我学几个字,和我说几句话,最多,看不惯我言行,告诫我这样不对那样不应该。但是,却从来不是我想要嫁的人。”
时汉庭深吸口气道:“你是怪我,责斥你太多,你不高兴?”
“不、不止。你读的书多,凡事谨慎稳重,得体有礼,我却不能,也做不到。但更多的,是你做不到的。”她遥遥想着,漫声道,“比如坐在炕边一起烤火聊天,一起洗衣煮饭,一起在山坡上跑、捉野兔狍子桦鼠,一起大笑玩闹,河里踩水林里射箭。你只会说,这样有失分寸这样胡闹,烛雁,你大了,该晓得端庄要成体统。”
“我……”
烛雁蹙着眉头,很认真地想了又想,最后摇首叹笑,“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即使你能做到,我却并不想和你在一起。”
时汉庭心神恍乱,烛雁一句“不想在一起”让他脑里瞬时有些空白。两人婚约虽是父母所定,但长久以来,一直觉得理所应当就是这样。烛雁从来也不曾出现一丝厌他、有嫌隙的迹象,怎会时至今日,突然才道出什么“不想嫁”的话来。
“不要胡闹,你不是个不定性的姑娘,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他艰难涩声,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烛雁面前不知所措,眼神惶乱飘忽,不知定在哪里好。
忽然扫过烛雁腰间,那里拴了条坠子,有些眼熟——
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下午见过他了?”
“什么?”
“你还瞒什么!”额际突地一热,想也不想上前一步,扯下那条精致挂坠,冷冷质问,“这是他身上的罢。”
烛雁被他嚇得一惊,那是和大哥聊天时,她随口说笑比挂烟袋好看得多了,大哥就欣欣然拴在她腰上留给她玩的。
“是大哥的。”她捺住怒气,伸出手,“还给我。”
时汉庭盯着她纤细白净的手,五指秀巧,掌纹清晰。这样近在眼前的一双手,他从来都没有碰触过,如今,这双手却伸在面前,向他讨要另一个男人的东西。
“难怪你突然说什么不想嫁,不想在一起,果然是为了他!”
他握紧挂坠,冰凉的玉石硌得他手心发疼。
“就算头甲前三,也要从六七品的修选编修做起,何况是二三甲的进士,入学翰林三年后,才不过授与低品小官。怎比他天生贵胄,生下来就享受富贵,无所事事也好,游手好闲也罢,旗人子弟,不必辛苦劳累也能堂而皇之步入朝堂!”
时汉庭愤然悲笑,恨这世上如此不公。
“我读再多的书有什么用,他轻巧一步,就是三品正职,我要熬多少年,才能与他的位置等齐,难怪要弃我而选他,倒是人之常情。”他冷笑怆忿,“只是没有想到,山村里原本清净无垢的好姑娘,也是贪图富贵之辈,是我看错人了……”
“你够了没有?”
烛雁脸色微峻,清冷冷地看他。
“你读了一肚子书,却不可理喻,我不想嫁你,与大哥何干,大哥做官也好,一辈子在山里做猎户也好,同你我婚约有什么关系。我今日不提,总有一日忍不住会提,只怕那时太迟了,我一世都不快活,恨我当初得过且过,以为可以将就此生。”
“得过且过?将就此生?你嫁我,就这么委屈?”时汉庭怒得脸色微赤,恨恨低吼,“你既不愿,初定婚的那时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不说?”烛雁困惑地想了又想,喃喃道,“我若说不愿,你们也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愿;我若说不喜欢,又一定会被问为什么不喜欢,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可是我又没有——都是你们在说在问,我能有什么办法……”
而今日,她终于不能忍,时汉庭又有更佳可选,一切顺理成章,不像当初,想拒绝却没有理由。
“说来说去,不过还是为了白岫,与他无关?我又不是痴儿,任你们哄弄摆布!”他气急,口不择言,“自他进京,你就盼他回来寻你罢,如今当真是得偿所愿,我倒要贺你攀上枝头,只可惜听说他娶妻多年,你便过去,怕也只是名妾室……”
“啪”的一声,烛雁手掌按在案上,时汉庭知她自小习武,几乎要以为她要恼起来掀了桌子。但她只是慢慢抬眼,很自嘲地叹声一笑:“我果然不能与你将就过一辈子,凭你今日这些话,我就不能忍,倘若真不回头,我不到三年就气闷死了。”
她冷淡道:“你好好读你的书谋你的前途去罢,我在你心里既然是贪图富贵轻佻薄性的人,离了你,你该庆幸才是。天不早了,不打扰你歇着啦。”
见她要走,时汉庭心绪翻腾,又是悲凉又是愤怒,一探手拉住她,看着她倔强的眼,“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么乖巧、温顺、笑起来干净柔和的烛雁啊,两人之间,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看错了,我从来都是这样的。”
烛雁轻轻挣开他,头也不回出门去。
※※※
没有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那里离时汉庭还是太近,她不愿回去。
慢吞吞下了楼,前厅里小二在收拾残羹剩酒准备打烊,瞧见她过来,便道:“佟姑娘,马上就上门板了,你还出去?”
“我头有点沉,想在门口坐一会儿。”她虚弱地笑,觉得不过几步路,已经累得走不动了。
“我给你搬张椅子坐?”
“不用了,我坐台阶就好。”
她继续拖着步子走,到门口仰望满天星光,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坐在台阶上。
夜里的风有点凉,她缩一缩肩头,抱住膝盖。
轻松了啊——
却无法不难过。
与时汉庭争执得如此之僵,是她控制不得的。她虽不愿嫁,但也绝不想与他反目成仇。
像以前那样多好,普普通通地说话,普普通通地往来,偶尔去学字看书,偶尔见了打声招呼,汉庭哥若是娶了嫂子,她和大哥开开心心地去喝喜酒,道几句吉祥庆贺话……
可现在,几乎形同陌路,谁见了谁都不自在,两家长辈必定也尴尬不已——
啊,糟了!
想到长辈,她立时微弱呻吟,苦恼万分地以额触膝。
“阿爹虽然平时比较怕我,但这次是我理亏,他暴跳起来,说不定要打断我的腿!”
谁来救她?
“大哥,我的腿要保不住了,你得救我……”
才喃喃着,就见一双宝蓝缎面制作精良的鞋子出现在面前,鞋子的主人嘻声笑道:
“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没了腿,岂不可惜。”
第9章(1)
“阿岫,我可不可以不要和你一起去?”
“不可以。”
“别这样嘛,好歹我两边都算有点交情,你和汉庭抢烛雁妹子,也不必拖我一同下水啊,这样我多难做人,日后见了面也不好说话对不对?”卢射阳苦着脸讨饶,“裕佳贝勒已经先过去了,就不用我做见证人了,不然汉庭说咱们以多欺少,面子上也说不过去啊!”
白岫停步,“你骗我的事,想就这么算了?”
“咦,我我我骗你什么啊?”
“你藏了烛雁,却骗我说,是她自己躲着不肯见我,逼我上京。”
“那个……谁告诉你的!”卢射阳心虚支吾,“简直是造谣,我虽然脸皮厚了些,但哪有那么坏。”
“我这样相信你,你却骗我,”白岫静静盯着他,“我很难过。”
“啊、呃……”可恶!谁不小心说漏嘴,一定是阿齐亚和烛雁这两个老实呆子!
白岫清澈的眼神,让他好愧疚啊,“阿岫,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跟你去见证还不行?”再看下去,他搞不好连从前做过的坏事也一并都忏悔起来啊!
“而且,你瞞我的,还不止这一件事。”
卢射阳心里突地一跳,白岫净若晴空的眼里,隐隐透着一丝明晰与敏锐,他笑容不变道:“阿岫,你要记住,我是好人哦,你上次捕的野兔不是我偷偷吃的,你给烛雁妹子留着玩的小西洋猫也不是我不小心放跑的,你不去见乌雅,我还帮你和阿齐亚打架,我待你这么好,你不可以冤枉我,我会伤心的。”
“你……”
“而且,你还是傻气一点会比较让烛雁妹子喜欢你,你知道,这么些年我潇洒倜傥游遍芳丛,最清楚年轻姑娘心里想什么……”
“真的?”白岫有点害羞地求教,“我要怎么样,烛雁才会更喜欢我些?”
“这个呢,情况是多样的,方法是不同的,你和烛雁妹子之间就比较复杂了。”他热情万丈地搭着白岫肩头传道解惑:“来,咱们边走边说——”
※※※
到了门口,卢射阳仍是想溜之大吉,被白岫揪住脱身不得,暗叹这小子越来越不好蒙,哪像初见那时,又单纯又好骗,叫他往东,他都不会向西怀疑一下下。
门里,传出时汉庭说话声,卢射阳努力拖延,“等一下,先听听里面游说得怎么样,我们给人家留点面子,别太冒失了……”拼命挣扎晚死一刻是一刻。
“莫忘了,旗民不婚是多年老风俗,你们费心游说又怎样,还想违了禁令不成!”
“旗民不婚的确是旧俗,但朝庭从未明令禁止过,况且,世祖皇帝年间就已经推行满汉通婚,虽然并未通行广泛长久,后又随了老俗,但这些都不需你操心。”裕佳贝勒笑吟吟道,“你只需在退婚书上签了名字,其他的,就都与你无关了。”
“与我无关?”时汉庭傲然冷笑,“你们这是仗势欺人定了?”
“唔,你要这么想也没办法,不过我想,识时务些主动退出,对你只有好处……”
房门被轻轻推开,时汉庭正站在厅中央,脸色苍白地看过来,看向门口安静伫立的白岫,与想做和事佬又倍感尴尬的卢射阳。
一样的长身玉立,一样的俊挺优雅,只是,素衫换成华服,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仍是洁澈的眼神,清透的微笑,却积淀了沉稳从容,一举手一投足,都不再是昔日山村里的纯稚痴儿。
不能比,不能比!
时汉庭心底凉透,今日的他与白岫,还有什么能拿来相提并论,他还有什么自恃,轻视白岫相争之意?
唯有一身骄傲,生来即带,千磨万砺亦不失。
他冷冷嗤笑:“我便不退,你们又能将我怎样。”
“倒也不会怎样,只不过,你这近在眼前的锦绣前程么……”裕佳贝勒啧啧叹息,“十年寒窗苦,当真不易啊。”
时汉庭胸腔窒涨滚烫,恨极愤懑,一句“我便不要这锦绣前程又如何”正欲脱口而出,白岫已抢在前头,沉静莞尔道:
“裕佳在开玩笑,他最爱惹人生气,汉庭不要上他的当。”
“融隽,你别老是拆我的台,你这么老实,我都没人可玩了。”裕佳贝勒无聊地以扇掩口,打个哈欠,“我正等他选美人还是选前途,你太早搅局,还有什么意思。”
时汉庭紧咬牙根,“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我来替烛雁退婚。”白岫轻声温和,“长兄如父,我还有这个资格吧。”
又指向躲在一旁尴尬挠头的某位见证人,“卢射阳与你我均无瓜葛,不偏不倚,他来见证,最合适不过。”
“你?”时汉庭很想讥讽,他心智有缺,又早怀娶烛雁的念头,他来替烛雁作主退婚?这算什么!
然而,白岫清清邃邃地注视着他,却让他讥讽之语顿在舌尖,一时竟说不出口。
“我喜欢烛雁,非常非常喜欢。”
他微带忧伤地幽幽淡笑,犹如花谢叶调瞬间,眉眼落寞。
“我知道你轻视我,觉得我痴愚可笑。但,若你不曾将烛雁视为至宝,请把她还给我,我来珍惜。”
时汉庭怔忡,无言以对。
※※※
窗外那个美丽的旗人女子就是乌雅,烛雁看了她很久。
她那么明艳妩媚,那么娴雅动人,也那么……寥落寂寞。
很久很久以前,刚刚披上鲜红嫁衣的少女乌雅,也应该像孔雀一样单纯快乐吧,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乘着婚娇进入夫家大门的呢?
而少年时的大哥,又是怎样喜气洋洋迎接他的新娘,怎样迎轿射箭,看新娘迈过火盆马鞍,一步步走向他?
然后,据说新娘正往婚房送,忽传宫中有变,御前侍卫皆被急招入宫护驾,于是好端端一桩喜事骤断冷清,更没想到,新郎从此杳无踪影,一别经年。
她恍恍然地想着,似乎处于当时婚庆之场,大哥与新娘交拜,新娘含羞的眼神微瞟过来,眉目娇涩,唇角似笑还嗔——只不过,那张脸……怎么……那么眼熟?
变成了她自己!
神智倏清,她狠掐自己一下,撞墙呻吟:“我要死了,居然发这种白日梦!”
脸有点烫,心有点跳,她严肃忏悔:她绝对没有因为嫁不出去而将主意打到大哥头上,绝对没有!
“如果新娘真变成我,我会先吓死……”
喃喃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甜蜜,真糟真糟,一定是因被卢射阳劫持受了惊吓,脑子有些发昏。
窗外,乌雅身边多了位华服老者,似乎是她叔父什么的,某位达官显贵。他很和蔼地笑着,让她想起家里那位偶尔也会有个爹样子的惹事老头。
“爹当初如果不拾大哥回来……”
不拾大哥回来,会怎样呢?用力想也想不出,如果当初白岫不曾来到家里,这些年将是怎样情景?
遇了就是遇了,发生的事,怎样假设也不会改变。
似乎听到窗外有争执声,她再向外望,这次,院里又多了几人。
※※※
“我若不叫卢射阳送佟姑娘到这里来,恐怕你仍是不会踏此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