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翼瞪大眼愣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她是饿昏的?”
“不、不!小的并非这个意思,公主居住在王爷的宅邸,自然会受到极好的照顾。在下只是猜想……或许公主有些水土不服,饮食上的取用少了些,才会……”
接下来陈大夫又说了什么,冷翼完全没在听了,因为他已经明白涵泠是怎么昏倒的。
饿昏的!
老天!在他的眼皮底下,居然有人饿昏了?
在他的统治范围内,即使是最奸最恶之人,每一餐也都能获得饱足,而涵泠这个既不奸也不恶,还柔弱得有如一朵白莲的女子,却是活活给饿昏了。
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打从她来到边城,寄宿在马车里,应当就没好好享用过一顿丰盛的餐食。入府两天,昨天夜里他与三名侍妾故意欺凌她,明知她不吃辣,却在所有的菜肴里全加了辣,让她什么也没得吃。
今早也是,他记得最后她只喝了一碗清粥,却做了许多粗活,劳动了一整个早上……
一股热辣袭上面颊,是羞愧,也是悔恨。
就算她犯了天大的过错,都不应当遭受这样的对待,更何况她并没有犯下任何过错。
“饿昏的?”
“堂堂一位公主,怎么会饿昏呢?”
不知何时,新城的居民全挤到冷翼的别馆外,担忧地关注着屋内的动静,听闻陈大夫的诊断,个个面露诧异,不敢置信。
那蚊蚋般吵杂的交谈声,让震惊懊悔的冷翼倏然回神,立即吩咐道:“替公主准备些吃食!”
接到命令,立即有人急急去办,毕竟她可是为了帮忙他们筑屋,才会昏倒的。
“王爷,我现在替公主做治疗,她很快就会清醒的。”
陈大夫取出银针,替涵泠扎了几针,没多久她便悠悠转醒。
“涵泠?”冷翼不自觉疾走向前,语调僵硬地问:“你觉得怎样?”
“唔……翼哥哥。”涵泠睁开眼,第一眼瞧见冷翼,便自然地露出微笑。
那笑容,充满真心,毫无芥蒂,仿佛她是真的很高兴见到他……
这傻瓜!她难道不知道他一直在欺压她,还害得她昏倒吗?为何她还对他露出这种笑容?难道是因为他是她父皇指给她的驸马?
如果她父皇指的不是他,而是其他男人,她也会这般无怨无悔地付出吗?
他疑惑不解,又满心妒恼。
“你觉得如何?还有什么地方难受?”他稳住大起波澜的心情,低哑着嗓子问道。
“我……”涵泠转头瞧瞧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我怎么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公主因为饥饿,又不断劳动,才会体力不济昏倒了。”白云天抢着告诉她。
“饥饿?”一开始涵泠的反应和冷翼一样,都是极度的震惊。
那么她是饿昏的?
震惊过后,她开始感到羞耻,想也不想地,立即把自己的脑袋藏进被窝里。
饥饿?天啦!她是感觉肚子很饿,但没想到居然会饿昏!
啊,好丢脸好丢脸,真是太丢脸了!
“你做什么!”冷翼瞧见她将整张脸埋入被里,担心她窒息,立刻坐到床边,着急地把被褥扯开,让她羞红的小脸重见天日。
“你的脸怎么会这么红?是不是又哪儿不舒服?赶紧让陈大夫给你瞧瞧!陈大夫——”
冷翼紧张地扬声要喊到外厅开药的陈大夫进来。
涵泠已经够窘了,不想再多让一个人瞧见她的窘态,连忙拉住冷翼的手,制止他喊人。
“不要!”
手上温软的触感传来,让冷翼怔住,缓缓低下头,愣愣地瞧着那双原本白嫩、但如今却伤痕累累的小手。
它正亲密地紧紧握住他的手掌。软滑的掌心,贴着他的皮肤,微凉的温度,稍微缓和了他肌肤上的热度。肌肤相触的亲昵,让他不由自主地呼吸紧绷。
涵泠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才发现自己大胆的举动,轻喊一声,慌忙把手松开。
她羞赧地低声祈求道:“我真的没事,不用叫大夫了,真的!”
冷翼的眼眸转向她美丽羞涩的脸庞,定定凝视片刻,才轻缓而沉稳地点点头。
“可以。不过你的手还是得上药,等会儿用过饭,我替你上药。”
“不用了,我——”
“就这么决定了!”冷翼不接受拒绝。
他站起身,迳自朝外吩咐送上膳食。
第5章(1)
这日新城午膳吃的是面,用大锅子煮的杂烩面。
白面条加上少少的碎肉与大把青菜煮成的,滋味平淡,但涵泠吃得很开心。一方面是因为肚子真的饿,另一方面是因为面里没加辣,清清爽爽的,很合她的胃口。
冷翼看她吃得好香的模样,压在心里那股自责也更深了。
一个早上,她的认真努力、毫不懈怠,让众人对她刮目相看,原本对她充满敌意的女人们,也开始软下姿态,试着释出些许善意。
“要不要配点酸菜?我自个儿腌的。”一位婆婆拿出珍藏的压箱宝,想分给涵泠享用。
“公主,吃点干小鱼吧?我昨儿个炒的,还加了土豆,很香啦!”又有人把自己的配菜端到涵泠面前。
“我这儿也有……”
很快地,涵泠用膳的矮桌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菜,虽然都是一些平民的滋味,但她心里真的很感动,因为那代表了大家对她的认同。
“谢谢大家。”涵泠以满怀虔诚的珍惜态度,一一取用了那些配菜。
她的亲和力取悦了大家,很快地,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与她聊了起来,原先那位把孩子粗鲁拉离的妇人,还主动带着孩子来找她说话。
涵泠开心极了,不住微笑着,自在地与她们闲话家常。
蓦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注视,抬起头稍微搜寻了下,很快找到那双眼眸的主人——冷翼。
她能让这些原本怨恨她的人,这么快接受她,这让冷翼感到很惊奇。
不!他不该感到惊奇,这女人本就有种奇妙的魔力,能让身旁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喜欢她,受她吸引。他不也是如此?
他像个着了迷的笨蛋一样,无法抑制地痴望着她,转不开视线。
涵泠对他露齿一笑,那笑容,是伪装不了的真心喜悦。
她笑?他真的弄不懂!冷翼愤愤地想。
她怎能那样笑着?掩饰不住的开心、毫无虚伪的满足,天真单纯,毫无烦恼似的,好像天下什么恶人也没有,人人皆会宠她顺她,捧着她飞上天!
他顿觉怒气溢满胸腔,分不清是气她太天真,还是气自己无法抗拒她的吸引。
他气恼地转头,却发觉身旁一位年轻的新城领袖正满脸仰慕地痴望着她,当下更觉怒火中烧,语气尖锐地道:“孟远,我瞧你似乎挺清闲的,一个上午都在这儿打转,难道新城里的事都忙完了吗?”
“我……对不住,我马上去办事。”年轻领袖当下涨红了脸,急忙走开。
冷翼立即后悔了,对于自己的情绪控制失当,把不佳的情绪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感到自责懊恼。
他以为自己向来是很能隐藏情绪的人,怎么今天会莫名其妙因一个仰慕的眼神而恼怒起来……
是莫名其妙吗?还是他在……嫉妒?
不!这个念头,令他悚然一惊。
他怎可能嫉妒其他男子仰慕涵泠?他恨她,一直恨她的,不是吗?
然而,他明白自己心里对她其实没有太强烈的厌恶,他一直试着要讨厌她、憎恨她,但会不会到最后才发现——
他只是在和自己的顽固与不甘对抗?
傍晚,玄王府的马车在夕阳的余晖中,快速奔驰在马车道上。
冷翼板着脸坐在座位上,而涵泠则是摇摇晃晃地打着瞌睡。她应该是真的累到了,几乎一上马车就睡着了。
马车每一颠簸,她的脑袋就随之晃动一下,让人担心她会不会随着那波震动滚下马车。
冷翼瞧了许久,终究是不忍,伸手扶住她的头,让她稳稳地靠向自己的颈窝。
一获得支撑,涵泠全身的肌肉立即放松,倒向稳固的依靠。冷翼低头凝视着她的睡容,故意不去看白云天脸上那令人讨厌的窃笑。
看来她真的累坏了,靠到他身上就睡得好熟,双眼紧闭,红润的小嘴微微张开。
今日她真的大出他的意料,他终于愿意相信,她的性子不是伪装出来的,没有人能为了欺骗他人,而做到如此地步。
她的真、她的善良、她的温柔,都是真的,打从一开始她就没骗人。
但即使她的个性是真,那又如何?她是段玺善的女儿、董合的外孙女这件事,同样也是真,而那是永远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身为那两个人的亲人,不是她的错,他一直知道这一点,但就是……无法释怀。
他该怎么办?
他到底该拿这个惹人怜爱的小东西怎么办?
马车抵达王府,车夫将车门打开,迎接冷翼下车。但涵泠还没醒来,冷翼凝睇着她,思忖着该怎么做。
白云天瞧出他的犹豫,故意嚷道:“这有什么好考虑的?交给我吧!美人入怀我可乐意啦,我保证将她平安送到她的床上……”
见白云天伸手要抱她,冷翼想也不想地拍开他的手,绷着脸、瞪着他,冷声回绝。“不必!我抱她回房就行了!”
“好好,你来你来。不过真是奇怪啦,从啥时开始,王爷对涵泠公主起了这么强的占有欲?甚至连亲如兄弟的我都怒目相向。会不会哪日连我瞧她一眼,王爷都会想揍人呢?”白云天笑得很欠扁。
“如果你想挨揍,我现在就可成全你,不必等!”他一定是让他太闲了,才有空在他面前耍嘴皮子。
“噢!我突然觉得肚子好饿,先去吃饭啦。”
很显然他的主子越来越开不起玩笑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赶快溜吧!
“慢着!”冷翼突然喊住他。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白云天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转身,希望不是要罚他去扫茅厕。
“交代厨子,以后每餐多煮几样清淡的菜。”他不想再让她饿昏了。
“啧!我就说你舍不得嘛,干嘛要装得——哇!我马上去!马上去!”
见冷翼弯下腰,腾出一只手,作势要从短靴里拔出随身的匕首,白云天立刻抱头鼠窜,飞快逃得不见人影。
冷翼没好气地瞪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身走向涵泠的寝房。
“公主!”
见冷翼抱着涵泠回来,在王府苦等一整日的兰儿瞧见了,当下大惊失色。
“公主——公主她怎么了?”
“她没事,只是累得睡着了。”冷翼淡淡回答。
“累?我家公主她怎么会——啊,公主的手!”兰儿发现涵泠满是青青紫紫的手,随即像只惊慌的母鸡呱呱大叫起来。“天啦!公主的手怎会变成这样?是谁欺负我家公主了!”
兰儿开始哗啦掉泪,认定罪魁祸首就是冷翼,但又没胆骂他。
“她手上的伤,是在新城帮忙制砖时造成的,并无大碍。”念在她忠心耿耿的份上,冷翼安抚道,希望她别惊慌。
但兰儿还是一副快崩溃的模样。
“制砖?我家公主怎么会去做那种粗活?是谁逼她的?”定是王爷啦!呜呜,他果然是天下最恶毒的人。
“够了!给我闭嘴。”她再哭,就要吵醒涵泠了。
才刚赶走了一个吵死人的白云天,现在又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婢女,就不能让他的耳根子清静一些吗?
“我说了,你家公主没事。等会儿打盆热水替她整理干净,换套衣服。晚点我会让人送餐食来,记得先让你家公主用过膳之后,再让她继续睡。”他小心地把涵泠放在床上,简洁有力地吩咐道。
“是。”兰儿乖乖把每个吩咐记住,不敢有任何遗漏。
冷翼将视线移向涵泠那张美丽的睡颜,本来只打算再看一眼就走,没想到这一望,却忘了收回视线,她熟睡的姿态娇憨可人,牢牢吸住他的目光。
他看得太久,久到像要把她的每个呼吸、每个气息都牢牢记住,留到连兰儿都不禁好奇地瞧着他,猜测着他想干什么。
察觉自己的失态,他窘迫地收回视线,长袍一甩,快步离去。
“奇怪,王爷方才为什么盯着公主瞧那么久?难道是……想着何时要来谋害公主?太可怕了!”
紧张过度又有被害妄想的兰儿,急忙跑去把门闩上。
打从前任玄王被贬至边关之后,便绝少有朝廷的官员前来,别说私下拜访探望了,就连公务上的联系也少之又少,形同被打入冷宫。
但今日,玄王府竟来了两位朝廷的高官。一位是礼部尚书朱上铢,一位是左司马周正纲。
朱上铢与国丈董合素来交好,此次前来也是奉董合之命前来,催促冷翼与涵泠公主尽快返宫完婚。
而左司马周正纲在朝廷里属于中庸派,一向独善其身,并不偏颇哪一方,此次被派来帮忙劝告冷翼接旨,显得相当古怪。
而他本人也明显感到局促窘迫,不时搓手,四处张望,神态不安,说他是来劝说,倒不如说是来陪衬的。
这两个人来做什么?冷翼心里思忖着。
他知道董合派人入虎穴,一定有他的盘算。但他的盘算是什么?
董合的意图令人难以猜透,冷翼决定留下两人,好弄清楚董全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两位大人长途劳顿,我让人备房,让两位好好休息几天,待恢复精神后再好好详谈。来人,替两位大人准备上房。”
说完,不等两人再行劝说,冷翼便挥手要马总管备房。
两人离开后,涵泠才得知消息,匆匆赶到。
“听说礼部的朱大人与周司马来访……咦?他们人呢?”涵泠愣怔望着空无一人的大厅。
“我让人领他们去休息了。”冷翼高坐上位,斜倚着身子,慵懒地打量着她,嘴角嘲讽地上扬。“怎么?你和其中哪位大人交情特别好,所以才赶着要来见他们吗?”
冷翼本想挖苦她,但话一出口,他忽然眯起眼,猜疑地想起周正纲方才三十出头,还算年轻,该不会真的……
不!他猛然止住自己妒夫般的胡乱猜测,拒绝让这种荒谬的猜想打乱自己的冷静。
“你怎能这么说呢?”涵泠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很诧异他会这么说。“我与朱大人、周大人并无深交,只在宫中设宴时有过几面之缘而已,但他乡遇故知总是让人开心,我想见见他们,问问宫里的事,并不为过吧?”
她的回答没让冷翼开心些。
他乡遇故知?哼,好个他乡遇故知!
他们与她是故知,那他是什么?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还是只会找她麻烦的死对头?
他原本抿起的嘴,咧开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冷笑。
“他乡遇故知是吗?放心!晚上我会摆宴招待两位大人,你很快就能与他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