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苏深雪不似他。她虽是有话就说的直肠子性格,却又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虽然知道秦氏只是在装熟,可她也不给钉子碰。
没几日,丹阳周家将先前暂时留在那儿的啾啾送到京城陆家来了。主婢俩好些日子没见,都兴奋极了。
这天,天气较回暖一些,苏深雪便要带着啾啾去逛逛京城最热闹的那条大道。
才出勤学轩,迎面便碰见陆功在的妻子于双双跟她的三个随侍丫鬟。于双双是官家千金,她爹在尚书部任官,品阶大抵跟魏缇的父亲魏崇范相去不远。
于双双知道苏深雪出身向阳苏家,家里经营的是赌坊生意。她自恃出身尊贵,对苏深雪的出身相当不以为然。再者,在陆功勤跟苏深雪未回到陆家前,她丈夫陆功在是陆家唯一的继承人,而她则是未来的陆家女主子,可现在却因为他们的出现而有了未知的变量。
因为如此,她对苏深雪怀着敌意,平时在府里见了面也不太说话。
「大嫂。」
「双双。」
苏深雪这个人是这样的,只要你开口,她不会不搭理——纵使是她不喜欢的人。
「要出去?」于双双其实没真的在乎她去哪里,只是随口问问。
她随口问,苏深雪当然也是随口答。
「走走。」
「大嫂好像经常往外跑?大伯都不说话的吗?」于双双问。
「我既不是关在笼里的鸟,也不是拴在门边的狗,当然能跑能走。」
闻言,于双双内心不悦。苏深雪这是在暗指她是鸟是拘吗?
「大嫂出身向阳苏家,可能从小不懂得什么规矩,陆家可不比苏家,你的一言一行都被人注意着,都代表陆家。」于双双立刻反呛。
「出门在外,我既不做坏事,也不说脏话,怕丢陆家什么脸?」苏深雪不是省油的灯,马上反击,「比起那些装腔作势、装模作样的名门闺秀,我倒觉得不懂规矩的我真实多了。」
「你……」于双双意识到她口中装腔作势又装模作样的名门闺秀,指的便是自己,懊恼羞愤的瞪着她,「你家里不过是开赌坊的,远嫁京城,没嫁妆也没人,就带了这个干瘪的丫鬟,你嚣张什么?」
「我家里不是给不起我嫁妆,是我不要。我爹本想丢十个八个丫鬟给我,也是我不要。」她不气不怒,一派气定神闲的说,「我有手有脚也好手好脚,什么都能自己来,为何吃穿都要人伺候着?等有天我瘫了,再找人伺候我也不迟。」
于双双瞪大眼睛,气呼呼的大叫,「瘫?你是说我……」
「我没说谁,你可别看见哪儿有椅子就往哪儿坐。」看于双双气得七窍生烟,苏深雪忍不住想笑。找她麻烦?啐,她不惹人就阿弥陀佛了。
「对了,你说我什么?嚣张是吗?」苏深雪皱皱眉头,故作思索状,然后定睛看着于双双,咧嘴一笑,「我一点都不嚣张,只是有点骄傲,圣上赐我「智女」的名号,你说我能不骄傲吗?」
「那又如何!我爹也是——」
「我知道你爹是当官的。」她打断了于双双,「可别忘了在这个家里,我是大嫂,你是小婶,论辈分,我可比你大得多,我不欺你,你都要烧香拜拜谢祖先了,还想欺我?」
于双双被她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涨红着脸,一口气无处发。
「你不想跟我打交道,我尊重,但你最好知道什么叫井水不犯河水。」她笑意一收,直视着于双双,「没事最好离我远一点,也别太靠近啾啾,我跟你这种人打过交道,欺不到我就拿我身边的人出气,但我可警告你……啾啾不是丫鬟,我拿她当姊妹,谁要是敢欺负我姊妹,那就是跟我苏深雪过不去,跟我过不去,那可得把皮绷紧了。」
用充满着江湖味的语气跟于双双说完这些话,苏深雪便带着啾啾出门了。
她一离开,于双双身后传来秦氏的声音——
「双双。」
于双双闻声转身,恭敬的唤道:「娘。」
秦氏神情凝肃而深沉,「她说得对,你可离她远一点,因为你斗不过她,只会坏事。」
于双双听着,虽然心里觉得不服气,却不敢多说一字一句。
第7章(1)
这日,秦氏带着陆功勤跟陆功在,在秦新的陪同下,前往京城各处视察陆家的物业。
原来陆家在京城拥有几家货行,还有许多房子出租,光是这些产业便有不少进帐。
陆功在虽是陆家目前台面上的当家,但实际上掌控一切的还是秦氏,而负责打理陆家物业的则是秦新。不过陆功在偶尔还是会跟着秦新到处看看,展一下威风。
秦氏之所以未敢将陆家物业交给儿子打理,是因为她知道陆功在是个蠢材。她实在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它却是个不争的事实。也因为如此,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牢牢的看住这些属于陆功在的财产。
人都有私心。当初她便是看出自己的儿子怎么都比不上陆功勤,才会想方设法的将他除掉,她以为从此高枕无忧,没想到事隔十年,陆功勤却又杀出来。
但经她观察,真正棘手的不是陆功勤,而是苏深雪。也就是说,要解决陆功勤,得先解决掉苏深雪。
在她还未想到方法除掉苏深雪前,她要做的就是拉拢陆功勤,让他打从心里觉得她是个毫无私心,把他跟自己儿子一视同仁的好母亲。
「功勤,你对打理生意可有兴趣?」刚自一家货行走出来,秦氏便问着,「听说你从前在苏家是深雪的下人,应该没什么相关的经历吧?」
「是的。」
「如果你有兴趣,就跟着舅父学吧。」她笑视着他。
「谢谢母亲。」他说。
「说什么谢?陆家的一切,都有你一份。」说着,她问秦新,「接下来咱们去哪?」
「去长屋。」秦新说。
「我能不去吗?」陆功在蹙起眉头,「我最讨厌去那儿了,都是一群穷鬼。」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那是陆家的物业之一。」秦氏说着,转头笑问陆功勤,「你知道长屋是什么吗?」
他摇头,「功勤不知。」
「那像是大杂院,里面住了很多人。」她说:「陆家在京城有大大小小共十处长屋,最大的一处租给一个戏班子,另外九个大概住了百来户人家。」
解释完,秦新便领路,坐上马车,带着大家前去位在城西的长屋。
来到城西长屋,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门前玩。长屋的出口只有一个,进入大门后,两旁是一长排的房子,一间一间的隔开,每一间都是一户。
通常住在长屋的都是穷人家,他们靠着微薄的收入养家活口,给了房租,剩下的钱顶多只能勉强吃饱,要想吃好穿暖,那可有难度。
进到长屋,那些妇人孩子们见到房东来,个个表情惶恐不安,没人敢抬眼正视。陆功勤注意到那些房子的门窗多有破损,下雨还勉强能挡,可却决计防不了风,在这种春寒料峭的时节,晚上恐怕很难捱。
看着这长屋里的景况,陆功勤有点难过。
「舅父,咱们把屋子租人,总要负责修缮吧?」他忍不住发问,「这些门户根本防不了风,睡在里头的人捱得住吗?」
秦新还未回答,陆功在已抢话,「大哥,这些房子里有些住了七、八口人,一群人像是狗似的挤在一起,不会冷。」
他一说完,陆功勤的脸色已变,而秦氏也恼怒的瞪了陆功在一眼,「功在,你在胡说些什么?」
「咱们把房子租给这些穷鬼住已经很好了,还要求什么?」他不以为意的继续大放厥辞。
原来,陆家是奉皇命经营这些长屋的。前朝覆没后,京城里有一群无处可去的人,新帝为了安置他们,便将京城里几处本属于前朝贪官恶吏的房产改为长屋转交给陆家,归陆家所有,而条件便是他们不得将长屋拆除改建,必须转租给那些弱势之人。
此命令不只让这些人有安身之所,也让陆家长期有租可收,算是一举两得。
「长屋是圣上恩赐,本为造福百姓,并让陆家收租,陆家不花一毛便有许多利益,怎可有如此心态?」陆功勤语带训斥的说。
陆功在一听,十分的不服气,还想说些什么,却遭秦氏拦下——
「功勤,你说的极是。」她转头看着秦新,「阿新,你就找些工匠把门户修修吧。」
「好的。」秦新点头。
陆功在虽然知道母亲是故意在陆功勤面前做做样子,可被他打脸,又不得母亲撑腰,过往作威作福,犹如霸王的他难免感到颜面尽失。
这时,有个行动不便,走路一跛一跛的瘦削男子挑着扁担走了进来。看见秦新,立刻上前,怯懦的问好,「陆夫人、陆少爷,秦二爷……」
秦新在家排行老二,因此大家都叫他秦二爷。
「王老残,」秦新见到他,立刻板起脸,「你已经两个月没交租了。」
「秦二爷,真是对不起,天冷,我做的凉糕没人买呀。」王老残并不是他的本名,但因他脚有残疾,大家便这么叫他,「求求你再给我宽限一个月吧?」
王老残以为今天他们一行人是来催租的,十分紧张害怕。
「你都已经欠了两个月,还要我宽限你一个月?」秦新神情严厉,「你可知道还有人等着租房呢!」
王老残低下头,「拜托行行好,我一家老小六口人,若无安身之处,恐要流落街头……」
「行了,我再给你半个月时间,你得赶快把租交出来。」秦新说。
「慢着。」陆功在突然出声一喝,「再给你这死瘸子半个月时间,你就能把欠租交齐吗?」
王老残抬起眼,畏怯的说:「陆少爷,恐怕没办法,小人还要养家,得慢慢还才成……」
「慢慢还?你当陆家是开善堂的吗?」陆功在刚才受了气,正憋得难过,此时出现的王老残正好让他用来出气,「你要是交不了租,就带着你一家老小滚出去!」
闻言,王老残吓得跪地哀求,「夫人,少爷,行行好,发发善心,小人一定会感激您们,求神佛保佑您们好心有好报的……」
这时,王老残的妻子在屋里听见外面的声音,立刻开门查看,见状,她立刻拉着四个孩子跑出来,一个个跪在地上跟着求情。
陆功在却无视他们,气呼呼的就往王老残一家人住的屋里冲,然后也不管里面躺着王老残卧病的老母亲,开始乱丢王家的物品。
看见这情况,秦氏跟秦新还真的是傻住了。
他们都知道陆功在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人,若是平常,他们肯定不会阻止,而是放任他发泄情绪。可如今不同,在场的不只他们,还有陆功勤。
秦氏跟秦新使了个眼色,要他立刻进去阻止陆功在,可秦新还没来得及动作,一道身影已如疾风般冲进屋里——
陆功勤在长屋狠狠的揍了陆功在一拳,并要求秦新将王家的租金展延,且尽快修缮长屋,用的虽是商量的语气,但态度却是坚定而不容马虎的。
秦新是看秦氏脸色做事做人的,而秦氏为了拉拢陆功勤,自然是事事顺他依他,没有意见。
陆功勤如今是拥有御赐黑虎袍,皇封「将人」之人,而非当年的孩子。她要除掉他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以前她可以谋财害命,现在不行。
在陆功勤结结实实的给了陆功在一个教训后的隔天,他便开始有所作为。他先去找了工匠,到各个长屋做审慎的评估及估价,该换的换、该修的修,毫不迟疑。
同时,他也跟秦新研拟新的租屋契约,不只降低租金,租金还可展延三个月并分期缴纳,就算缴不出租金,也不得在天寒地冻时节及雨季赶人。
对于这些事,秦氏都要秦新配合他。虽然她恨得牙痒痒,可她沉得住气,她要彻底的买收陆功勤的心,然后毁了他跟苏深雪。
陆功勤为长屋房客们所做的一切得到众人的赞扬,不多久,整个京城都在谈论着他,当然,这些事,时时注意着他近况的敦王赵庆羽也都知道了。
赵庆羽深深觉得自己没交错朋友,没看错人,既欣喜又骄傲,并迫不及待的将陆功勤的作为告知了圣上。
圣上得知陆功勤为穷苦人家做了这些事,竟额外再赏赐他两处长屋。
陆功勤才返回陆家不久,就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秦氏跟陆功在看在眼里,当然不快。可秦氏还是耳提面的要求陆功在谨言慎行,绝不可再做冲动的蠢事落人话柄。
一个月后,长屋修缮完毕,陆功勤亲自一处处的视察检验,而苏深雪也陪同在侧,两人所到之处,人们无不欢迎。
看见这些弱势的穷苦人家有遮风避雨的安身之所,陆功勤也感欣慰。
视察结束,夫妻两人便一路散步返家。苏深雪紧紧的挽着他的手,以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了?」发现她一直盯着自己瞧,他疑惑的道。
她摇摇头,笑开,「没什么,我只是好崇拜你。」
「崇拜我?」
「是啊,因为我嫁了个聪明却仁厚的好人。」她说,「你看得出来吗?那些人都真心的尊崇着你。」
「我只是为所当为。」
「做了好事却不自傲,才是真正的好人。」她望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以你为荣。」
就算全天底下的人赞美他,都不及她的一句肯定。他凝视着她,深深的笑了。
但须臾,她笑意一敛,「不过我很担心……」
「担心?」他疑惑。
「如今你得到声望,人人推崇你不说,你还是圣上亲赐黑虎袍及将人名号的人,秦氏表面上动不了你,恐怕私下……」
「不用担心,我看她没那么大胆。」他握住她的手,「瞧,她现在多顺着我。」
「那是表相。」她忧心。
「安心,我不是蠢蛋。」
她斜睇着他一笑,促狭的说:「是吗?」
他微顿,然后勾住了她的脖子,「你是什么意思?说我是蠢蛋吗?」
「哈哈哈……」苏深雪像个天真无忧的孩子般笑了起来。
两人说说笑笑的踏上回家的路,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双眼睛正如豹子盯着猎物般的看着他们——
一早,陆功勤刚出门打理长屋的事,于双双便来到了勤学轩找苏深雪。
她带着一大盒精致的糕点,身边未带任何一个丫鬟。
「大嫂……」来到苏深雪面前,她弯腰行礼,极其礼貌恭谨,「早。」
虽说礼多必有诈,可来者是客,苏深雪还是接待了她。「小婶一早便到勤学轩来,不知……」
「双双是特地来向大嫂赔罪的。」于双双说。
她微怔,「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