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这半个月里,周鉴已经不知多少次明示暗喻的提醒着他,周家跟陆家,与苏家的不同及高低。
甚至他也在他面前提及几家的千金,说她们都是待字闺中的名媛淑女,是做为周家孙媳及未来陆夫人的绝佳人选。
每当他听见那些话,他便沉默以对,不表达意见。
不是他认同周鉴的说法,而是身为晚辈,为了避免争执及不愉快,他选择这样的处理方式,任何人任何事都改变不了他对苏深雪的感情及态度。
但现在,他想,也许他该跟周鉴说个清楚明白。他温吞的处理方式,可能会造成对苏深雪的伤害。
于是当晚,他便到了平涛院——
「老爷,孙少爷来了。」老仆敲敲门,轻声的通报。
书斋里传来了周鉴的声音,「进来吧。」
老仆轻推开门,陆功勤进到书斋里,见周鉴正在案前练字。
「功勤,你找我有事?」他搁下笔,抬起了脸。
「外祖父今天找过深雪?」他问。
周鉴微顿,「她跟你说了?」
「她什么都没说。」他神情凝肃,但语气还算平缓温和,「是我猜到了您跟她说了什么。」
「是吗?」周鉴目光一凝,「那你怎么想?」
陆功勤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平心静气的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十二岁那年去到向阳城,当时我没了记忆,干干痩痩,苏家老爷原本根本不会挑我,但是当时七岁的小姐选中了我,要我当她的伴读。十年相处,我的心里眼里都只有她,我知道她的真、她的美及良善,我从没见过像她那般大胆却又讨喜,大而化之却又冰雪聪明的女孩,因为自知身分卑微,我始终隐藏着自己对她的情意。」
他停顿了一下,续道:「我本想一辈子守在她身边,什么都不说,但她却先向我表明心迹。」
虽然稍早前已经领教过苏深雪的直率,但知道先表明心迹的人是她,周鉴还是有点惊讶。
「当时的我,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是苏家的仆人,她却不在乎那些的接受我、喜欢我,而细心呵护疼爱她,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的苏老爷,也没嫌弃我,愿意将他最珍贵的女儿交付给我……」
周鉴一惊,「你是说……你们已经订亲?」
他摇头,「虽然只是口头说过,但在我心里,除了她,我没想过要跟任何人在一起。」
「功勤,你可知道陆家是什么样的名门?」周鉴语重心长的说:「当年他们家道中落时,你父亲娶了你娘,并借重周家之力东山再起,可在那之后,他们便觉经商的周家配不上陆家,周家是丹阳名贾都已如此,你想苏家经营的是什么生意?他们开的是赌坊,做的是偏门生意,难登大雅之堂,陆家又怎可能接纳这样的女子?
你明白吗?我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才……」
「如果重回周家及陆家,得到这些身分地位及荣华富贵的代价是失去深雪,那我什么都不要。」他态度坚定,语气铿锵,「外祖父,她是我的世界、我的全部,这一点,孙儿希望您老人家能够明白。」
迎上他执着而炽热的眸子,周鉴深知自己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要他放弃苏深雪,那是万不可能的事。除非是……苏深雪离开他。
「多的话,孙儿一句都不会再说,只希望外祖父不要再为难深雪,要是她在周家受到半点委屈,我会带着她离开。」他强硬的表明决定。
周鉴不语,只是面色凝沉的看着他。
说完,陆功勤弯腰行礼,「不打扰您老人家歇着,孙儿告退。」语罢,他旋身走出书斋。
第5章(2)
离开平涛院,陆功勤来到静心阁。原本他猜想着去见过周鉴的苏深雪会面带愁容,郁郁寡欢,可才走进静心阁,他却听见她在哼哼唱唱的声音。
苏深雪一转头,发现他站在那儿,跟他挥手打了声招呼。
见他神情凝肃,她疑惑,「怎么了吗?你的表情像是……有人骂你啊?」
她那彷佛天塌下来都没关系的乐天表情,让他脸上有了淡淡笑意。「没人骂我。」他走向她,「今天外祖父把你叫去,是吗?」
她先是一顿,然后蹙起眉头问:「是啾啾说的?」
这个多嘴的啾啾,明明交代过她什么都不准说的。
「她只是担心你,不要怪她。」
「我不会怪她,但是等一下她回来,我要罚她。」她只是说着玩,不会真的处罚啾啾。
「深雪……」他执起她的手,沉沉一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苏深雪比谁都要了解他,她知道他的为难,而那也是她要啾啾什么都别说的原因。
「我没事,很好。」她咧嘴一笑,「我有多坚强,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只是——」
「通杀,」她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对我如何,而我对你亦是如此,只要我们都够坚定,终有一天能改变他的想法。」
陆功勤蹙眉苦笑,「这我不确定,不过我确定的是,」他目光深情的注视着她的脸庞,「如果让我在你跟这一切之间做出选择,我绝不会有任何迟疑。」
迎上他炽烈而真诚的目光,她甜甜的、安心的一笑。
她扑进他怀里,将他紧紧环住,「我知道,我从没怀疑过。」
他温柔的将她揽着,「深雪,你知道吗?现在的我像是在作梦。」
她抬起脸,仰望着他,「作梦?」
「嗯。」他低头俯视着她,「你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有时我会觉得这是梦,梦醒了就……」
他话未说完,她已用手指轻轻的覆住他的唇,接着,她一手勾下他的颈子,在他唇上轻吻一记,他身子一震,倏地瞪大了眼睛。
她俏皮笑问:「还像梦吗?」
他怔愣须臾,然后温柔的笑了。
翌日过午,周氏当铺发生了一件大事,只因官衙在当铺里查获一样遭劫贡品——宝玉金冠。
朝奉派人慌忙来报,周鉴带着赵一铁及陆功勤匆匆赶至当铺,而当铺已遭官衙封铺。
原来朝奉收下的金冠是关外三族一起进贡给华朝皇帝的宝物,而皇帝正准备用它来当做皇太后的七十寿诞贺礼。因皇太后较偏爱玉石,于是皇帝便派人将金冠送至以玉石工艺闻名的白玉城修改,未料在途中竟遭一队马贼劫去,死伤多人。
皇帝震怒,下令追捕劫去金冠的马贼,但一个多月时间过去,始终未有结果。
后来在皇朝密探戮力追查下,终于有了线索,得知马贼头儿可能正藏匿在丹阳城。
为免打草惊蛇,收到线索的官衙不敢大动作查缉,只低调的先到城内各个可能收下金冠的当铺及金铺进行搜索。没想到才刚搜索丹阳第一当铺——周氏当铺,便发现金冠。
衔皇帝令牌亲自来办案的钦差第一时间便封了当铺,不让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此时周氏当铺里除了钦差跟官差,就只有周鉴、赵一铁、陆功勤及几名朝奉了。
「钦差大人,小人真不知这是失窃的金冠啊!」昨日收下金冠的朝奉跪地,一脸的惊惶。
「朝廷早已命各地官府将金冠图像送至各城各个当铺金铺,你何以不知?」
「钦差大人,周氏当铺并未收到。」赵一铁上前,「若是知道这金冠是遭劫的贡品,我们一定立刻上报,不可能收下。」
「没收到金冠图像?」钦差转头看着一旁的丹阳官差,「当初送图像来的人是谁?」
「正是小的。」一名官差拱手一揖,「小的确实将图像送至。」
「是谁收下?」他又问。
「是一名学徒。」官差说,「名叫张福。」
赵一铁微怔,「张福已在半个月前辞工,我们确实没收到图像。」
「事到如今,你当可推托。」钦差神情严肃,「周氏当铺这么大的店号,收到这等珍品,却一点质疑都没有,合理吗?依本官看,周氏当铺极可能一直以来与贼人勾结。」
「钦差大人,」此时,周鉴上前一揖,「周氏当铺做的从来是正派买卖,不曾收售赃物及赝品,此次单纯是一连串的失误及意外造成,请大人明查。」
「本官一定明查,可在这之前,本使要先封你周氏当铺,收押店主。」钦差看着周鉴及赵一铁,「谁是店主?」
赵一铁立刻趋前弯腰,「大人,小人岳父年迈,小人愿代岳父随大人回衙门。」
「大人,」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陆功勤上前,「如今金冠已寻获,当务之急应是搜捕马贼头儿,而不是收押当铺店主,大人封店之举,可能会打草惊蛇。」
「你是——」钦差见他气宇轩昂,英伟不凡,疑惑的道。
「小人陆功勤,是周家的外孙。」他续道:「当铺收下金冠只是昨天的事,马贼或许还在城中,若大人封店并收押店主,恐怕打草惊蛇,反倒让马贼趁机逃走,依小人之见,大人不妨让当铺照往日做生意,减低马贼的防心……」
「谁知你周家是否跟马贼勾串,想趁机暗助马贼脱身?」
「大人,如今周家已沾上这事,助马贼脱身对周家何益?」
听他这么说,钦差也觉有理。正犹疑着,外头发生一阵小小骚动——
「请让我进去,我有要事禀报。」
苏深雪一听说周氏当铺惹上足以杀头的麻烦——误收贡品,便立刻赶至当铺。
门外的官差拦下她,查问其身分。「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你是谁?」
「民女苏深雪,是周家的客人。」她说。
「客人?」官差眉头一皱,「客人就是闲杂人等,快走。」官差刚要驱赶她,里面传来声音。
「让她进来。」说话的是钦差,因为陆功勤说她是自己人,他才同意让她入内,但主要也是不想她跟官差在门口起了争执,惹来注意。
苏深雪几个大步往店里走,一进到里面,她便锁定了钦差,向他走去。
「民女苏深雪,叩见大人。」她跪下。
「起来。」钦差看着她,「屋里这么多官爷,你何以知道我的身分?」
钦差是暗行办案,穿着打扮十分一般。她一进到厅里便看出他是主导全案之人,不禁颇为讶异。
「大人正气凛然,气宇不凡,眉眼之间可见威严,民女因此大胆猜测。」
凡是人,都喜欢听夸赞的话,钦差听着,眼底有几分欢喜。
「起来说话。」他说。
「谢谢大人。」苏深雪站起,态度从容,不卑不亢。
「你是周家客人,来此的目的是……」他问。
「民女听闻周氏当铺误收皇贡,恐惹上杀身之祸,因此匆匆赶来。」
钦差挑眉,不以为意的道:「你来又能帮上什么?改变什么?」
「昨日朝奉收下金冠之时,民女也在此处,目睹一切。」
她一说,所有人都讶异的看着她,就连昨日收下金冠的朝奉都愣了一下。
苏深雪从未在当铺出入过,朝奉并不认识她,昨日她虽在,但他正忙着鉴定金冠,也未注意到她。
「深雪,你说什么?」陆功勤也很讶异。
「昨天我闲着无事,四处走走,行到当铺外时,看见三个大汉,其中一人穿着体面。」她徐徐道来,「他们在当铺外谈了好一会儿,最后由那穿着体面的大汉抱着一只紫檀木箱走进店里,于是我便假装客人尾随进来。」
说到这儿,大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每个人都好奇又聚精会神的听着她道出后续。
「那大汉典当金冠之后,我又尾随他们离去,见他们先去票号兑了现,回到落脚处。」
「什么?!」钦差一听,惊讶的喊了声,「你说你知道他们的落脚处?」
「是的,他们在一家名叫悦客的小客栈落脚。」她说。
「你知道这家客栈吗?」钦差立刻转头问官差首领。
官差首领点头,「小的知道。」
「那还不立刻带人去逮捕马贼?」他急道。
「小的遵命!」官差首领答应一声,立刻领人离开周氏当铺,火速赶往悦客。
这时,钦差十分好奇的问:「小姑娘,你为何会跟踪他们?」
苏深雪一笑,「十分简单。首先,金冠并非寻常易见的物品,而能拥有这等珍品的也非寻常人家,那大汉穿着体面,像是商贾之人,可他却有一双练功的手。」
闻言,不只钦差,就连其它人都感到惊讶不已。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有几处厚茧,其部位显示他是个长期用刀的人,试问,商贾又怎会舞刀弄剑呢?我觉得可疑,便跟踪他们一探究竟,没想到他们居然是劫走皇贡的马贼。」
钦差露出佩服的笑,「小姑娘年纪轻轻,却有这般过人胆识及观察力,佩服佩服。」
「不敢,民女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一点罢了。」她谦逊的说。
钦差转头看着周鉴等人,「看来你们周家的客人可也是个贵人。」
这一连串的变化,真的教周鉴惊异不已。他怎么都没想到十八岁的苏深雪竟有如此了得的洞察力及胆识,她不曾从事典当这行业,却能发现蹊跷,且一般女子应不敢冒险跟踪三名大汉吧?可她却这么做了。
她实在让他惊叹,这次,周氏当铺误收皇贡,若非她帮忙,恐将惹上大祸。
她不只是周氏当铺的贵人,还是恩人。
「大人说得是,老夫可要好好谢谢苏姑娘了。」周鉴说完,深深的看了苏深雪一眼。
得到苏深雪给的线索,官差顺利的在悦客旅栈逮到前晚因为欢庆得到一笔大钱而喝得烂醉的三名马贼,并在审问他们之后得知其它马贼的藏身地,顺利将一帮人逮捕。
此事传出后,很多人都知道这大功是周家的客人——苏深雪立下的,霎时间,她成了整座丹阳城的风云人物,人人茶余饭后都在谈论她。
因为顺利取回金冠,又将马贼一举成擒,钦差特地走了一趟周府拜访苏深雪,还说回京后会在皇帝面前为她争个牌匾或表状以兹表彰。
可苏深雪却一直想不通一件事……族长曾说周家误收朝贡而惹上杀头之祸,是陆家伸出援手才得以平安脱险。可如今助周家脱险的明明是她,而她是苏家的人呀。
这因果关系,真是越来越教人迷惑了。
这日,周鉴将陆功勤及苏深雪两人叫到平涛院。
「周老爷子叫我们来做什么?」趁着周鉴还未到,苏深雪好奇的问着一旁的陆功勤。
「我不知道。」他摇头。
她只希望:个是又说「那件事」,她不想在陆功勤面前对他外祖父出言不逊。
不一会儿,周鉴跟赵一铁以及周凤仪来了。
见他们三人同时出现,两人有点疑惑。
「功勤,苏小姐……」周鉴一落坐,便开门见山的说:「今日老夫要你们过来,是想讨论你们两人的终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