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氏拖着游大夫进商行时,听见的就是这番名鼓励,实则刺耳到让人心痛的话语。
她忍不住低叹口气。她家小姐除了外表像女人之外,骨子里还真的没有半点女人的柔情,听听,有她这样安慰人的吗?
若换个心里脆弱点的,被她这么一讲,还不直接呕死?不过……徐青的心志够坚强吗?看来……他也不是个挺强韧的人吧?
严氏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徐青已对「甜言蜜语」畏如蛇蝎,沈晶晶若好声好气宽慰他,他反而怀疑对方要害他。
就因为沈晶晶过度直白又刺耳的话,听进他耳里,却如暮鼓晨钟,瞬间敲醒他迷茫的神智。
他不知道刺激自己的人是谁,但他死死记住了这个清脆好听、却字字刻薄的声音,它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捧打醒了他。
没错,他还有大仇未报,徐家门楣也尚未光复,怎能轻言放弃?
他要活下去,找出害死他爹娘凶手,还要向带给他最大侮辱的沈家人报仇。
然后,他会在朝堂的顶端,成为那人人仰视的存在。
他要再现徐家往日荣光,他一定会做到——
这时,严氏放开游大夫,加快两步走过去,阻止沈晶晶继续刺激徐青,免得真把人气死了,可就后悔莫及了。
「小姐,游大夫来了,你别再说啦!」
「来了吗?快让他帮徐青看看还有没有救?」还是一样刺耳的话,但上天明鉴,她心里真正的意思是:徐青的情况已经很危险了,请游大夫快来救命。
不过再温柔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就莫名就变得尖锐,这真是个千古难解的谜。
「游大夫……」严氏转头看了一下身后,以为这郎中会跟在她身边,谁知老家伙在锦绣楼喝太多了,又被严氏紧急拖来,走了一里多的路,一到商行,酒气上头,就瘫在地上睡着了。
「奶娘,他这这样子还能替人看病吗?」
「这家伙一贯如此,狂喝滥嫖,鲜少有完全清醒的时候,不过他的医术确实不错,至今没听说过医死人。」
沈晶晶的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可他喝得人事不知,怎么让他给徐青看病?」
「简单。」严氏从茶几上拎了壶冷水,走到游大夫身前,整壶冷水浇在他头上。
「哇,怎么回事?!锦绣楼的屋顶破了,漏雨吗?」游大夫狼狈地跳起来。
「看,这不是醒了吗?」严氏瞪他一眼。「老家伙,你今晚的酒钱可是我帮你结的,你也答应替我救一个人权当酒资,要是人没救成……哼,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在这座县城中,严氏的威名也是人尽皆知的,拳脚重、心机深又善钻营,三教九流她都有交往,平常人最好别惹她,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是没有人晓得,严氏做的所有事都是沈晶晶在幕后谋划,否则严错一个只懂拳脚、又不识字的村妇,哪懂得这么多应对进退之理。
至于沈晶晶过人的手腕,就得感谢她爹娘了,有这么一对贪财好利到不择手段的父母,沈晶晶每天看着他们骗人诈财,能没半点心机吗?
她到现在还没有行差踏错,沦为与她爹一般下作人物,只能说她的道德心很强,因此在为人处事方面,她不算善良,却也有原则地不欺压弱小,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沈晶晶也不嫌游大夫满身污秽,直接把他拉到徐青身边。
「你快帮他看看,为何他一直昏迷不醒?」
「什么……喔!」游大夫摇头,醒了一下酒,便捉起徐青的腕脉诊了起来。这也幸亏他酒醉经验丰富,换成一般大夫喝成这个样子,别说替人看病了,恐怕站着都成问题。
游大夫诊完他的右手、又换左手,然后剥开他的衣服,检查他身上的伤痕,随后,便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沈晶晶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开口,忍不住问道:「游大夫,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全身冰凉,又昏迷不醒,你倒是说啊!」
游大夫沉吟片刻,说道:「嗯……他被人打伤了……」
闻言,沈晶晶的拳头突然有点痒。她咬牙。「这一点我看得出来,并且我还知道,一般被人打伤者,事后应该会发烧才对,不会全身冰冷,他这样子明显不只是受伤。」
「对,他除了受伤外,还中了毒。」游大夫将徐青的衣服拉得更开,让沈晶晶看他胸前、腰腹几道棍伤。「小姐请仔细看,这伤痕不只红肿,还带了点暗青色,也就是说,打他的人在兵器上涂了毒,存心要他性命。他会全身冰冷就是因为这个毒,小姐若不信,可以摸摸这伤痕,这里更冷。」
「什么?」严氏在一旁听见游大夫的建议,差点要给他一拳。这老家伙的脑袋是被酒给泡坏了吗?叫个妙龄少女去摸男人身体,分时是要坏人名节!「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你——」来不及了,沈晶晶已经摸下去了。
而且她还不只摸徐青胸口的伤,连腰部、腹部的伤都摸了。越摸,她脸色越难看。想不到她爹娘不单贪财,心肠还如此恶毒,在棍棒上涂毒,让下人打他,摆明了是要打死他,以防他再上沈家纠缠或者去官府告沈家毁婚,如此行为简直……她不想自己爹娘,但绝对以他们为耻。
「小姐。」严氏冲过来,拉起她的手,掏出手绢,用力擦着。「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可以胡乱摸男人的身体……」说着,顺便瞪了游大夫一眼。
游大夫吃了她两记白眼,不觉缩了下肩膀。「我只是随口说说,没叫她一定要摸啊!」他这人也是倔驴个性,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但不知为什么,一见严氏心里就发悚,仿佛老鼠遇到猫般,直感到害怕。
「奶娘,我本就没打算成亲,名节于我毫无意义。但眼下这桩事……我无论如何都要弄个清楚的。」沈晶晶安抚了严氏一会儿,又转向游大夫。「大夫,他还有救吗?」
「他的外伤和毒都是小事,不过他挨打后,心里又受重创,郁结于胸。这七情之伤,最是难治,若不能解他心结,哪怕治好他的身体,只怕他这辈子也都离不开药罐,得终生与药为伍了。」
沈晶晶大概能猜到徐青的心结是什么,不过要她爹娘反悔……求天降红雨还快一些。
「既然七情之伤难治,那可有调养方法,让他身体健康些,不致落下病根?」
「清心寡欲、少喜少怒,尽量保持心情平和,对他或许有点帮助。」不过会受七情之伤者,多半都是重情多情之人,想要他们清心寡欲,又谈何容易?
「我知道了。」徐青的心结得慢慢开导。「现在请大夫先替他治疗外伤和毒伤。」
「没问题。」游大夫从怀里取出一包金针,双手各捻一针,这时,他眼底的醉意已荡然无存,隐隐竟有精光透出。随后,他双手翻飞如蝶,三十六根金针瞬间插入徐青身前三十六处穴位。
严氏双眉一拧。想不到这滥嫖好酒的游大夫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只是他有这样的好本领,怎会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刚才听见他说「七情之伤」时,语气似乎有些变化,莫非他也是个失意人?
沈晶晶没注意游大夫的针灸,只专注看着徐青,见金针入体,他眉头先是一皱,然后渐渐舒展,不多时,他身上的伤痕各自渗出一点黑血,脸色也变得好了起来。
沈晶晶知道他这算是暂时保住性命了,至于心结……只能慢慢调适了。
游大夫用金直逼出徐青身上的毒素后,便向二女要了纸笔,写了张药方。「连服三天,伤势便好,余毒尽清。至于他的七情之伤……这种事只有告他自己想开,外人是帮不上忙了。两位还有没有事?若无事,老夫回去继续喝酒了。」
「多谢大夫。」沈晶晶行礼后,又另行奉上酬劳。
游大夫拿了银子便想再回锦绣楼喝酒,却在经过严氏身边时,听她低语:「喝吧、喝吧,看你什么时候跌进酒缸淹死?」
游大夫不自觉又缩了下脖子。不知道严氏为什么老针对他?也不清楚自己因何总觉得怕她?这真是……费解啊费解!
第3章(1)
徐青身上的毒解了之后,便开始发烧,烧得整张脸泛红,摸着都烫人。
沈晶晶让严氏打来井水,亲自帮他冷敷额头,以助降温。
她照顾了他大半夜,眼着着四更都过了,他却一点退烧的迹象也没有,她不禁担心。
「奶娘,他这个样子,留在商行妥当吗?」
「没关系,游大夫不是说了吗?只要解了毒,他这些外伤顶多三天便会痊愈,放在商行里,请掌柜的照看一下,没事的。」现在严氏可不敢说把徐青带回沈家了。
看沈晶晶对徐青的紧张,她心里感觉不太好,她的宝贝小姐该不会对这个无缘的前未婚夫有了意思吧?
可她跟着小姐这么多年,也听小姐提起过,徐青一直以来对小姐有点感冒,如今又被沈家老爷、夫人陷害得差点魂归离恨天,他跟小姐……那怎么可能还有将来?
一定要让小姐远离他,免得将来受伤。至于徐青……严氏以为沈晶晶能私下为他延医救治,已算仁至义尽,断然没有再让她赔上一颗心的道理。
沈晶晶想了一下,摇头。「游大夫说的是他外伤三天可痊愈,但心伤……虽说心病得有心药医,我们没有心药,无法替他解开心结,但害他至此的毕竟是我爹娘,我对他总有一份义务在,着实无法放着他不管。」
「小姐,老爷、夫人干的坏事多着呢!你能管几件?」严氏就差没直接拆穿她,以前她都能对沈老爷、夫人的恶行视若无睹,怎么落到徐青身上,她变了?难道女孩芳心丢得就这么快吗?
严错仔细打量徐青,他还昏迷着,但剑眉入鬓、鼻如悬胆,两片薄唇紧抿,强忍痛苦的样子确实惹人心疼。
这男孩身上有一股特殊气质,儒雅、纤弱、坚强又固执……充满了矛盾。
就因为他是如此出人意料,因此更加吸引人。
严氏看着他久了,心里的母爱也不觉被他勾了起来,很想好好照顾他。
随即,她用力摇头抹去心里的念头。开什么玩笑,她这么大的人了,什么风雨没见过,怎会被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吸引?
她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打消小姐想要亲自照顾他的冲动。
她的心肝宝贝小姐绝不能折在这么一个恩、仇难辨的年轻人手中。
可惜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沈晶晶心里已有了决断。
而且她一旦决定了某事,便不会改变,别说九头牛拉不回,九百头牛来拉也不会回。
「奶娘,我决定带他回家,将他藏在我的绣阁里,直到痊愈为止。」
「小姐,莫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带他回沈家……我们以前不知道老爷、夫人有意取他性命,所以计划将他藏在沈家养伤,就算被发现,顶多大家挨一顿骂。但如今知道老爷、夫人分明不想让他再活下去,免得妨碍小姐再觅良缘,那将他带回沈家,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我知道他在沈家若被发现,必有生命之危,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爹娘用毒棍打他,就是要他死,他离开沈家后,爹娘一定会想办法找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让他留在商行反而危险。相反地,我们把他藏在家里,爹娘作梦也想不到他敢再进沈家,岂不反而护他周全?」
这样说也是有理,可徐青安全了,小姐那懵懂初开的情愫可就危险了。
严氏也不懂,徐青对她向来热络,小姐心里也有数,这前未婚夫并不喜欢她,因此对他始终抱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守礼却疏离。
怎地才过了一天,她的心思就隐隐变了,忍不住要关心他、守护他、照顾他,她变得……放不下他了。
爱情来得如此之快吗?严氏着实不解。
她哪里知道,沈晶晶越看徐青,越觉得他真像童年的自己,忍不住起了移情之心。她不禁以为救他就是救自己,自然要尽全力,半分马虎不得。
「奶娘,麻烦你了,我们把他带回沈家吧!」
严氏迟疑了下,长叹口气。「小姐,若我说,我暂时留在这里照顾他,别让他进沈家,你觉得如何?」
「我还是认为他在家里养伤会更合适一些。」沈晶晶坚持地说。
严氏没辙了,只得认命背起徐青,和沈晶晶趁着天未大亮,溜回沈家去。
徐青躺地沈晶晶的闺房里,过了半天,仍然是昏昏欲睡,也不见清醒。
沈晶晶不禁有些急了。游大夫不是说他的外伤三天便可痊愈,怎么他到现在还是昏迷着?
她一边拧着冷毛巾为他敷额头,边道:「大夫说你的外伤并不严重,可怕的是心伤,难道你真如此软弱,一点挫折便完全将你打倒了?」
徐青虽然烧得迷糊,但神智还在,隐隐约隐能听见她的话,尽管听不全,可大概意思都能了解,忍不住就想辩驳。
他徐肝可不是那种软弱之人,在满腔的抱负、仇恨未了前,他是不会轻言生死——
可惜他现在连根手指也动不了,更别提起身与这不知名的姑娘辩驳了。
这姑娘……真不知她爹娘怎么教的?说的每一句话都正正刺中他的心,刺得他心头滴血,可骨子里的傲气也被她激起了,想他堂堂男子汉,岂能被个小小女子瞧轻?
他一定要振作、一定要功成名就,让所有欺侮过他、伤害过他的人跪在地上向他忏悔今朝所为!
可该死的,那姑娘还在说,而他……为什么他如此无力?至少让他看她一……
这却是游大夫的失职,他忘了说,徐青中的毒是很好解,之后却有个后遗症,就是得在床上躺三天,时间不到,休想起来。
但沈晶晶不晓得,只以为他心伤难愈,宁可躲在梦中,也不想起来面对现实。
至于徐青,他比窦娥还冤,明明有满腔抱负,却被当成经不起半丝风雨的花。
沈晶晶因为跟他一样,有过类似的经历,还能有些而性鼓励,至于严氏……她直接将徐青当成懦夫,完全不明白沈晶晶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偏偏对这样一个无能的人另眼相看呢?
所以每当轮到严氏照顾徐青时,也就是他受罪的时候,那药汤是掐着他的鼻子用灌的,喝进一半,洒出一半,弄得他衣服老是半干半湿的,难受得要命。
沈晶晶则温柔许多——当然,是对比严氏而言。事实上,她也没伺候过人,在照顾他这件事上,也没让他少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