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尴尬,莫燕甄也不知要说什么,餐又吃完了,实在没理由继续坐下去。
“我吃完了……我回去了。”她起身。
“急什么,我又没赶妳走。”他说,没抬头看她。
“喔……”往常她会顶嘴反击,附赠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但这次,她被谭真明严肃的模样吓到,不敢造次,乖乖坐好。
谭真明自顾自地埋头吃。
莫燕甄坐立难安,一下拿纸巾抹嘴,一下啜冰水。
现在是怎样?!冷气很强,但她狂流汗。
“那株心兰怎样了?花梗结苞了吗?”他终于开口。
“没有,花梗光秃秃地,没动静。”
“找到不结苞的原因没?”他冷冷地说。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真失望,原来妳能力就这样。”
“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本来就不应该对妳寄望太高……”
“注意一点,讲话很毒喔。”她的尖刺根根长回来。
“我在学妳……”
“什么?”
吃完了,他拿纸巾抹抹嘴,微笑看她。”学妳讲话机车,还满难的。”
莫燕甄愣住,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被我传染了噢,我是喜欢讲话机车,但我可不喜欢别人机车我。”
“是是是,”他哈哈笑。”虽然常常很机车,有时又满可爱的,我发现我其实不了解妳。”
“正常……人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讲得对极了。”
“难得一起吃饭,不如聊聊彼此吧。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写妳的职员表,特别是经历那一栏。”
“很简单啊,你就写这个女人很机车,二十七岁负债累累,所以机车有理。”
“很幽默……妳究竟欠了多少钱?”
“你为什么有兴趣知道?要帮我还啊?没有就闭嘴。”
他一直笑,奇怪不管她讲得多势利,他直觉她不是那种人。”说不定我可以贷款给妳,赚一点利息钱。”
“算啦,我心领了,我不想欠你人情,以后你变成我的恩人,大家关系多别扭,要机车你,会机车得很心虚。”
“就当大家是好朋友,朋友有通财之义。”
“好朋友?”她冷笑,指着旁边一堆虾壳。”看看这个,往往将妳扒几层皮吃光抹净的就是好朋友,误信好友,下场正是如此。”
“哦,又来了,又开始愤世嫉俗了,我以为妳成天跟店里兰花混,可怡情养性,陶冶性情。”
“因为我有忘不了的旧伤口。”
“我没看到妳在流血,伤口已经不存在。”
“但我有幻肢现象,无法摆脱。”莫燕甄苦涩道:”幻肢,你知道吧?记得是费城一位神经科医生从1872年开始使用的词,截肢患者会在被截去的部位经验幻肢现象,摸不到了但觉得它还在,神经都切除了,还是会有疼痛感。甚至是切除掉的乳房、牙齿、眼睛、鼻舌脸,甚至腹腔的子宫、阑尾,也会经历同样幻肢痛的现象……”
莫燕甄垂下眼眸,悲伤道:”是,已经没有流血,是,看起来都好了,但我就是会痛,就是会恨。睡觉想到往事像躺在钉床上,吃饭想到往事再美味也食不下咽。只要和人互动热切一些就感到恐惧,不知道几时要在背后让人插上一刀。”
莫燕甄抬头,凝视他。”后来我看到你,你受过打击,一定也很痛苦过,但你依然积极乐观,甩脱过去阴影。所以我想,我一定是很自恋的人,才会对自己失去那些无法忘怀,一直经历幻肢痛的现象。”
谭真明听着,似乎能感觉到她巨大的痛楚,他很想为她分担一些,很想拥抱她、哄哄她,可是他只能挣扎着坐在位子上。
他想,那一定是个很惨烈的伤口。
他温柔道:”妳已经好了……”他直视她,声音温柔坚定像有催眠的魔力。”莫燕甄,在我眼中,妳聪明美丽,很有才华。妳已经康复了,是妳抓住伤口不放,放掉它吧……”
莫燕甄低头,想隐藏湿润的眼睛。他温柔的嗓音,害她想哭。
他说:”如果仇恨能让妳活得更好,妳当然要紧抓不放。如果不行,妳抓着是为什么?妳才二十几岁,难道要这样愤世嫉俗到老死?然后才怨叹浪费了妳的人生?”
莫燕甄沉默。
“这家店的提拉米苏很好吃,要不要来一块?”他哄道,她低头不语。他继续说:”真的很好吃喔!入口即化,口感松软,顶级的松露巧克力制作……”
“要再多一杯咖啡我才要吃。”她小小声说。
“那当然。”他慷慨道,招服务生过来。”请给我们提拉米苏,还有,给这位美丽的小姐最顶级现煮的咖啡。”
莫燕甄笑了。
唉,她被彻底融化了。
就算他不爱她,就算他将来跟女友结婚生子,她想,她永远无法忘记这个人,他将她的尖刺哄成芬芳柔软的花瓣。
当心情重新体验动情的滋味,提拉米苏吃进嘴里,舌头便尝出了久违的甜润好滋味,她重新体验到食物带来的幸福……而或许是因为心先柔软了,才有感动的空间。
莫燕甄含着汤匙对他笑。
他扬眉,问:”好吃吧?”
她点头,她不会跟他讲,也不会影响他的情感。
她只在心里,默默爱上他。
自这天起,莫燕甄有转变。不再愤世,白天积极参与同事们的工作,主动协助店长,不再用敌意的斜眼看人,也不再自虐地餐餐只啃廉价过期面包。她胖回三公斤,气色大好,脸部线条变柔和,笑容也多起来,还回爸妈家一趟,将以前在出版社上班穿的洋装,又一件件穿回来,而非暗色的宽T恤牛仔裤。
莫燕甄变得明亮动人。
同事惊艳,他们发现莫燕甄打扮起来,原来是个清秀大美女,真吓坏大家了。
“妳恋爱了吗?”李宝仪问。
莫燕甄微笑不语。
李宝仪跟同事们私下窃窃私语。
“莫燕甄肯定是恋爱了,错不了。”李宝仪以过来人的口气说:”这是逃不过我法眼的,女人只有在恋爱时才会转变这么大。”
“欸。”阿文叹息。
大家看向他,李宝仪问:”你干么叹气?”
“没想到莫燕甄爱上我了……”这壮硕青年突然文艺腔。”可是我家乡已有未婚妻,我怕我最后会伤了莫小姐的心……都怪我……”
嗟,大家拿东西扔他,投以白眼。阿文如此恍惚好一阵,患得患失,一见到莫燕甄就心神不宁,词不达意,只是用一对乌黑的盈满忧郁的眼睛瞅着她。
好事的同事跑去问莫燕甄。”妳是不是爱上阿文了?他说他家乡有未婚妻,怕最后会伤了妳的心,阿文因为这样很烦恼……”
莫燕甄笑到眼泪流下来。
“我知道了,”她敛住笑意,故作惋惜地揉揉眼角,好似在哭。”真可惜,阿文是个好人,唉,我的感情路真苦。请妳转告阿文,请他善待未婚妻,放心,我们永远会是好朋友。”
这次,莫燕甄卖面子给阿文。无妨,别人误会她,她委屈点,无所谓,能让阿文在同事面前虚荣一阵,很好啊。
莫燕甄发现,她似乎又找回过去那为人着想的自己。
感觉很好,很舒服,也许这才是最真的自己。
第九章
这次世贸的兰花展,为期九天,将展出上千兰花品种,各地兰艺名家带来上万盆珍贵品种参展,数十个育兰单位联合展出嘉德利亚兰、拖鞋兰、蝴蝶兰、石斛兰、四季兰、文心兰、虎头兰及其它属别兰花。
庚明苑内湖分店暂停营业,员工全派驻到现场支持。
大家忙得焦头烂额,因为订单接不完,情绪很亢奋,没有人喊累。
谭真明时而协助买家选兰,时而买便当、买饮料,像打杂的,招待买家也服务员工们。
莫燕甄更是倾全力协助,天天驻守现场,最早到最晚走,她细心地帮买主们选购兰花,拍照纪录,每晚回去后,又上网更新展场日志,与各种兰花存货。
展览的最后一天晚上,下起大雷雨,来客数大减,同事们终于可以稍稍喘一口气。
莫燕甄拿相机拍照,正对准一株白色蝴蝶兰,旁边走道,一名长发女子,带五名孩童过来。
李宝仪激动地抓住莫燕甄的手。”看到没?她就是老板的女朋友郭小姐。”
莫燕甄只看到她的侧面,长发蓬松乌亮,白色系,紧身长裙的三件式套装,凸显好身材。那女子一手牵一个孩子,后面还缠着三个,看得出孩子们非常依赖她。
“你们快过来,这都是谭叔叔培育出来的兰花。很美吧?”
听见她的声音,莫燕甄放下相机,上前一步。
女子转过脸来,指着另外一盆紫色的蝴蝶兰。”这蝴蝶兰,像不像一只只蝴蝶呢?可是这蝴蝶是不能飞的喔,还有这种,闻闻看,这种兰花有香味……”
莫燕甄看她笑着跟孩子们说话,嗓音如此温软慈爱,满面笑容。她有着教女人妒忌的好皮肤,肤若凝脂,这使得她右耳珠上的红痣,更明显。
莫燕甄呆立,如遭电击。看了又看,那确实是红痣,那眼耳鼻嘴,五官轮廓,确实是……不可能,不可能!她是高青梅?她是谭真明现任女友?!
莫燕甄颤栗,走更近些,在她肩侧,喊一声:”高青梅?”
“嗯?”郭雪贞转过脸来,应了这个名字。
莫燕甄永不会忘记这剎那,对方的表情,太精彩了,面色如土,原来是真的。这位郭小姐,惊得没有血色。
有半晌,她们只是看着彼此,就好像世界消失,只剩彼此对望的目光。孩子们拉着郭雪贞的手,纳闷她忽然的静默。
莫燕甄先开口。”应该不会有人刚好五官长一样,连右耳的痣位置都一样吧……郭小姐吗?妳好,需不需要我自我介绍?”莫燕甄觉得浑身燃烧,彷佛连皮肤都烫到要起火。而郭雪贞,像木头人般愣着。
孩子们很敏感,嗅到莫燕甄的敌意,挺身而出,挡在她们之间,他们骂莫燕甄——
“妳要做什么啦?”
“不准欺负我们的雪贞姨喔。”
“走开,走开。”
“再不走我打妳……”孩子们去推莫燕甄,为了保护郭雪贞。
多好笑,莫燕甄嗤地笑了,恨恨地看着对方。”真有趣,妳是好人,我成了坏人。妳是郭雪贞?还是高青梅?我要叫妳哪个名字……还是直接叫妳谭先生的女朋友?”
郭雪贞开始剧烈呼吸,好似喘不过气,双腿竟在打颤。
莫燕甄感到好笑,没想到向来胆大包天的高青梅,变得这样胆小了?也对,她是该惊得恐惧。
“拜托……”结果,郭雪贞只吐出一句话。
莫燕甄立即红了眼睛,她盼了多久,要将该死的高青梅找出来,要将她千刀万剐,要揍她,甚至想杀她,想了各种凌迟她的办法……
当这一刻来临,仇人现身,莫燕甄竟气得……气得……眼睛红了。
莫燕甄想象不到,无耻的高青梅吐出的第一句话竟是”拜托”。衬着惨白的面色,可怜的一句”拜托”……
难道这声拜托,就打发掉她这几年的心痛历程?
孩子们突然齐声大叫走开,引起旁人注意,谭真明看见她们,过来关切。
“怎么了?”谭真明看着她们。
孩子们拉住他告状。”这个阿姨讲奇怪的话……”
“叔叔,她对我们阿姨好凶……”
“我们不喜欢她,叫她走开啦!”
“怎么?妳们认识?”谭真明困惑地看着莫燕甄。
“你没听见吗?”莫燕甄笑。”我正在欺负你的女朋友。”
“妳开什么玩笑……”但看见女友面无血色,目露恐惧。他握住女友的手,揽过来。”没事吧?”
这可好了,先是孩子们保护她,这会儿则是男朋友。莫燕甄笑意更深,眼里的怒火更炙。
郭雪贞抽开被他握住的手,慌乱地说:”没事,我没事……别听孩子胡说。”
“妳对她做了什么?”谭真明问莫燕甄。
莫燕甄问郭雪贞:”妳说,我对妳怎么了?还是我来说说妳对我怎么了……”
“妳真幽默……”郭雪贞跟谭真明说:”我们刚刚认识,闲聊后发现大家以前念的都是文杰高中,所以多聊了几句,我约她改天见面,想找她帮我刺青。”
他困惑地问:”妳要刺青?妳确定?”
莫燕甄恶意道:”老板女友,我可以打对折。还有,别人是都强调无痛纹身,我是很痛纹身,这是我的特色。”
郭雪贞笑了。”莫小姐好幽默。”
谭真明退后一步,打量两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莫燕甄脸上。
“莫燕甄,妳想干么?”他不是笨蛋,感觉得出气氛异常。
“就说她在欺负阿姨啊。”
“她刚刚跟阿姨讲话的表情好可怕喔。”
“阿姨吓到都讲不出话了……”小孩子们又七嘴八舌嚷嚷。
莫燕甄依然是冷冷地微笑着,可是心在狠狠地破裂中。
谭真明的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她推向恨的深渊。
但被重伤的,被狠狠践踏的那个人,明明是我。
莫燕甄看着郭雪贞,却对谭真明说话:”老板,我有话讲——”
“莫燕甄……”郭雪贞上前,揽住莫燕甄手臂。”别理他,他这几天兰花展太累了,变得神经兮兮的。”又跟谭真明抱怨:”你真是的,我们女人刚刚聊得正好,我跟莫小姐一见如故呢!”郭雪贞拿出名片,塞到莫燕甄手里。
“记得我们约好了喔,要打电话给我喔。”她恳求地深深看着莫燕甄。”一定,一定要联络我……我不管多忙一定接妳电话,一定……”
“何必改天?”莫燕甄说:”等一下大家一起去吃宵夜,三个人聊天,更热闹。”
“外面下大雨,很不方便,改天好了……记得喔。”郭雪贞拉住男友。”已经很晚了,我去取车,你先帮我带孩子过去……”她慌乱地把人都带走。
莫燕甄瞪着他们的背影,她不会原谅这个女人,绝不。
这时,同事们收拾完毕,明日要来整理会场,终于可以喘口气好好休息了,大家约了要去吃宵夜,也邀请莫燕甄。
“我不去。”莫燕甄凛着脸说,拿了包包要走。
李宝仪拦下她。”妳不是骑车来的吗?外面下大雨,骑车危险,妳跟我们去吃宵夜吧,阿文可以载妳回去……”
“我不饿。”莫燕甄急着走,李宝仪又拉住她。
“有雨衣吗?”
“拜托妳啰嗦够了没?!”莫燕甄吼。
同事们错愕,莫燕甄的坏脾气又发作了,大家悻悻然离去,懒得跟她吵。
全被她气走,好极了,莫燕甄故意绕路从另一个出口出去。什么有没有雨衣?什么一起吃宵夜,什么狗屁关心,全是假的,令人作呕。她暴躁地走出展场,暴雨淅沥,天黑地暗,连路灯都惨淡,柏油路变小溪,雨水积聚,汩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