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她常看到。
但是,她以为他们比手画脚是故意排挤她,恶意地在揶揄她。
她很震撼,忘记自己从几时起,不注意身旁人事物,也不关心周遭环境。她讨厌人,讨厌这个世界,根本懒得花时间去看着自己以外的人事物。要不是最近气谭真明,气到爆,以她这几年的修练,她不会跟阿文失控发飙,顶多冷冷地不理他。
莫燕甄将脸埋向树干,闷闷地说:”我真想死。”
他呵呵笑,觉得她好可爱。
因为她孩子气地一直把脸往树身藏,那画面让他心软,差点动手去揉那颗小脑袋。他只听说面壁思过,可没听过面树思过的。他又很想,把这家伙像小猫那样拎进怀里哄一哄,尤其当她这样颓丧时……
他被这股热切的冲动搅乱心神,又来了,他又开始心神恍惚,情绪混乱了,而且浑身灼热……原来就算彼此不往来,她的影响还是在。可悲。
“妳的网站……写得很好。”
“呵、我以为你永不会说。”她嗅着树皮清凉气味,背脊却麻又热,因为感觉到他的视线,耳畔听他柔声道——
“我以为妳不会希罕我的赞美。早知道妳在意,我应该早点称赞妳。”
现在,莫燕甄连耳根都红了。”我不喜欢跟你讲话。”这话很像三岁孩子跟人吵架。
他哈哈笑,手很痒,又是那种想将她按进怀里揉弄的冲动。
“为了奖励妳的表现,我带奖品来给妳。”
“我不需要奖品,折现好了。”
他大笑。”真机车,喂,跟老板讲话应该把脸转过来吧?小心蚂蚁爬进妳鼻孔……”
她立刻弹开,摀着鼻子,转身瞪他。
但这是错误,因为对上他帅气的脸,还有温柔的目光,让她更窘。因为,阳光下他帅毙了,白衬衫,卡其休闲裤,高大英挺。她脸红了一阵又一阵,她开始语无伦次。”好吧好吧,老板要给我什么奖品?我都OK了。”
“这给妳。”他从裤子口袋拿出一迭券子。
莫燕甄踮起脚尖,凑近瞧。”这什么?餐券?”
“附近好吃的餐厅,这些够妳吃好几天。”他仍惦着她吃过期面包。现在这里是各家餐厅的餐券,他买齐了,一套二十张,共五家店,她可以吃到撑。另外,还有一家面包店的五千元抵用券。
谭真明不想背着女友带她吃饭,又对她吃过期食物耿耿于怀。
莫燕甄笑了,心头一阵暖。”呴,我是饿死鬼吗?”
“就当是吧,”将那把餐券敲敲她的头。”不要再买过期面包吃,我希望妳活久一点,帮庚明苑赚更多钱……”
餐券塞进她的外套口袋,鼓成一团,她心沈甸甸,被某种情绪压住。是什么?她在感动,眼眶湿热。
她呆站着,还来不及说谢,也来不及跟他抬杠,什么反应都来不及,他说了再见就走了。
结果她愣在那里,鼓着上衣口袋,傻傻看他离去。
刚刚她不愿意面对他的脸,现在却又拚命看他的背影。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愿意大方感谢,或表现欢喜,但他离开了却又一遍遍回想他的每句话代表的意思。
特地送这么多餐券,担心她吃过期的东西吃坏肚子,为什么对她这么体贴?明明好一阵子对她不理会不闻问,怎么突然又……
“那这到底算什么啦……”
莫燕甄恍恍惚惚地晃回房里,失魂落魄坐下,面对桌上那盆心兰。
“你说呢?我这样是不是好白痴?”将餐券掏出来,数了数,中西餐都有,看来都很高档。其实她不去餐厅,很久都不去,以前打工打怕了,后来是没兴致享受外食,又不舍得花钱,更不和人约会,一个人面包随便吃吃算了,随便活下去,管它有没有生活质量。
可这会儿,她的心情没办法随便掉。
那暖呼呼的感动梗在胸口,不知该拿它怎么办。
她自言自语,想喊醒自己:”我不能对他心动,他有女朋友。”又捧来心兰,问:”光明,光明啊,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我不能喜欢他啊,我不要吃苦头,我以前够苦了,难道以后还要吃单恋的苦?那我还不如干脆种苦瓜天天吃苦吃过瘾。”自言自语一阵又啜泣起来。”我真没用,我有什么资格说苦?外面那些人也很苦啊……”
他们都是听障人士,之前还被她骂过,想到刚认识李宝仪时,还骂她”讲话干么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
现在回想,真想咬掉自己舌头。
她因为充满敌意,眼里尽是批判,看不见阿文的障碍,还以为人家敌视她。因为曾被出卖,不想和人来往,对人冷漠,才看不见别人的苦。原来店长也是听障人士,工作时却很专业,完全看不出缺陷。
这些有缺陷的人,为什么活得比她积极快乐?明知道理如此,也很惭愧,但她还是无法振作。
她立刻灿笑着挺胸挺腰,跳跃着脚步哼着歌并大声说:”我爱你们,我爱这世界,喔我爱我自己……”
但是,至少麻木很久的心肠,渐渐软化。
稍晚,她拿谭真明的餐券分送同事们。
“拿去,算我对不起你们。”莫燕甄尴尬,硬着头皮说。
“呴,妳这样可爱多了。”李宝仪收下餐券,分送大家。”算了算了,之前的事一笔勾消,打烊后我们一起拿餐券去吃,这家的热炒很赞喔。”李宝仪一释怀,立刻对燕甄热情。
“你们去就行了……”她抗拒着。
李宝仪骂:”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前辈找妳吃饭,妳说『是、谢谢、感动』,这不就好了吗?嗟!刚想喜欢妳,又恨不得掐死妳。”
莫燕甄笑了,同事们也都笑了。
阿文中肯道:”难相处没有关系,文章写得好就好了。”他不记仇。
忽然同事们围着莫燕甄,称赞她。
“看不出来妳对兰花这么了解。”
“难怪老板重用妳。”
李宝仪又说:”我服妳啦,谁叫我文笔烂,之前老板要我写,我写得快吐血了,结果大半年过去老板死都不发表……”
众人大笑。
莫燕甄微笑,心头一阵暖。原来他们都有注意她的文章,虽然,她还是不习惯和大家太热络,可是,心已经慢慢靠近。
咳咳!
她在心里更正之前胡乱写的那几句网文。
回房后,在笔记本里随手写了几行字——
庚明苑是个充满爱的园地,因为主人有爱心,雇用聋哑人士,发生事业危机不辞掉员工,自己默默扛起重责。买这里的兰花,不只是买花,买回的更是一份美善的心情……从此我明白,为何谭真明的兰花,特别芬芳娇美……
旧伤口,已经好了吗?
好像是……
现在,莫燕甄每天都好开心,满脑子都是关于兰花的各种事,她卸下敌意,和大家和平相处。同事开始会主动给她新进兰花数据,店长态度更好。
莫燕甄跟阿文学了很多照顾兰花的知识。兰花怕湿,几时浇水、怎么给肥、阿文毫不藏私地告诉她。
自从上回跟阿文大冲突后,现在她跟阿文最有话聊,他们常聚在角落,蹲着讨论兰花,检查花器,远看像一对恋人。这情形越来越频繁,李宝仪跟其它同事们都在猜,有没有可能他们变成一对恋人?
这天,他们又窝在一起整理花器。
阿文说:”有机会的话,要是妳到我们阿里山的催花场,妳一定会爱上那里,老板在那里有一栋别墅,常招待员工去住。对了……我听说妳要跟老板学育种,老板答应了没?”
“我们打赌,我赢了他才会教我。”
“赌什么?”
“赌一株老是不开花的心兰。”
“我知道……”阿文笑了。”我看过它,老板摆在新店房子的书桌上,老板非常爱它。”
莫燕甄微笑,想到”光明”曾被那么珍惜过,虽然跟谭真明无缘,心里却一阵轻飘飘地。
阿文奇怪道:”心兰是老板自己研发的品种,偏偏那一株不开花。”
“老板为什么雇用这么多听障人士?”
“老板说像我们这种人其实专注力比一般人好,工作更认真,老板很照顾我们,就跟他女朋友一样超好心的,妳见过老板女朋友吗?”
“没有……”燕甄紧张,她想听。
阿文今日兴致很好,讲了很多。”之前老板招待大家到山上度假,我们有见到她。她叫郭雪贞,人超美的,又很会打扮,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她,都是那么优雅高贵,友善亲切,气质超好,难怪老板爱她。人美就算了,心地还善良,听说在爱儿基金会工作,照顾可怜的孩子,真有爱心啊。她跟老板真是绝配,俊男美女站在一起简直像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了,帅呆了。对了,下礼拜兰花展,说不定也会看见她,她都会带小朋友来参观兰花。”
“喔……”
最好是真的有人那么完美啦!
莫燕甄心里嘀嘀咕咕。
人美?哼,靠化妆品画出来的吧?她如果很闲,她也可以每天很美。很会打扮?哼哼哼,那有什么?有钱就可以办到,衣服直接买整套,会打扮有什么了不起?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都优雅高贵?!拜托一点,阿文你嘛帮帮忙,有没有这么夸张?难道她不用吃喝拉撒睡?起床没有眼屎口臭?每一分钟都优雅高贵是装出来的吧?心地好?人善良?这更不用说了,让这美女过过她之前被朋友骗让未婚夫抛弃,同时负债累累,一天三份差忙着打工赚钱的滋味,看她还有没有爱心、能不能善良?!
“莫燕甄?莫燕甄?!”阿文喊。
莫燕甄愣住,忙回神,看阿文一脸莫名其妙,她问:”怎么了?”
“是妳怎么了吧?妳忽然不说话,表情看起来很凶。”
阿文的话,如当头棒喝。
莫燕甄警觉到,自己竟心胸狭隘的在批判不曾见过面的女子,而且卑鄙地见不得别人好。
莫燕甄苦笑,眼眶刺痛,真是够悲哀了。
“我累了,要去休息一会。”
莫燕甄回房里,躺在床上,只是一遍遍想着阿文提起那女人时,那种彷佛在讨论什么仙女的崇拜表情。
那女人如此完美,教莫燕甄心情沉重。
她怎么有脸跟人比?怪不得那次去抱谭真明,他急着拉开距离。有那么好的女朋友,谁舍得变心?
郭雪贞,听起来像一株讨人喜欢的雪白兰花,散发清香。
自己呢?相比下,莫燕甄觉得自己更黑暗丑陋,心胸狭窄,行为乖张,惹人讨厌。想到那次自己竟不要脸的去抱他,一定把他吓坏了。 莫燕甄满腹苦楚,又无人诉苦。
晚上,她一个人去吃晚餐,拿着谭真明送的餐券,吃西餐厅昂贵的明虾大餐。餐厅里人们结伴成群,吃得津津有味;她一个人,吃得意兴阑珊。东西好吃,可是她心情恶劣,吃得懒懒散散,右手拿叉子戳着虾子,左手撑着下巴,心思飘到老远……他们交往多久?会结婚吗?应该会吧?
“在想什么?”
忽然有人说话,吓得莫燕甄差点把叉子掉地上。
她抬头,正想着的人竟在眼前。”你……是你,是你。”她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啊哈,第一次看妳这么慌张。”谭真明笑了。
服务生过来了,帮他拉开椅子。
谭真明说:”我跟她一样,奶油明虾。”他坐下。
“你要吃?坐这里?”莫燕甄惊讶。
“我很饿,怎么,不能坐这里?不高兴的话我去别桌……”他起身,衣角被拉住。
“我又没赶你。”莫燕甄红着脸说。
“哦?我可以坐下喽?”
“干么故意这么客气?明明餐券是你给的。”
他呵呵笑。”妳还懂得感恩啊?”
莫燕甄微笑,晕飘飘的,内在有股喜悦一直涌上,压不住。只是这样和他共进晚餐,她竟喜悦得像坐在云端,又像在梦里,不知不觉,满脸笑意。
谭真明被她笑盈盈的表情迷惑,轻声问:”现在倒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可是刚刚在外面看妳吃得愁眉苦脸,让厨师看到一定会哭……”
莫燕甄僵住,原来自己开心得那么明显。
她敛住笑容。”我有吗?是你的错觉。”
“妳撑着下巴,一直戳虾子,像这样……好像跟虾子有仇。”他表演给她看,拿走她的叉子,托着脸,快哭的表情,还一直戳虾子。
莫燕甄恼羞成怒。”喂,我就爱这样吃东西,我有这点自由吧?老板?!”
他微笑。”可是我看了很伤心。”
“伤心什么?”她瞪他。
“替这只虾子伤心,死了还要让吃的人一直戳来戳去的,妳说牠伤不伤心?”
“是是是……你还真是悲天悯人啊,连虾子的心情都照顾到。”莫燕甄笑了,玩心一起,叉住虾子凑在嘴边亲又亲,深情款款地对虾说话:”亲爱的,我对不起你,虾老兄。我现在好好地吃你,开开心心地吃你……请原谅我,爱你喔。”
说着她大口咀嚼,狠狠吞下,又狠狠插住另一尾虾子。”宝贝……”她情长地喊:”喔虾宝贝……瞧你香的,让我非常的渴望你,来……我们合而为一吧!”又大口咀嚼,通通吞下肚子。
谭真明哈哈笑,被她的淘气逗得大笑不止。
莫燕甄放下叉子,眸光晶亮地看着他。”哇,老板,笑得这么开心,我要收娱乐费喔。”
他喝一口水,收敛笑意。这么开心……又忽然悲哀。怎么从没和任何一位女友,在进餐时吃得这样欢喜?可是这一想,又觉得自己卑鄙,不该做比较。
在柔和的水晶灯下,谭真明无限惆怅。
他忽然情愿变作一尾单纯的虾子,真诚地躺着,没有道德良心的观念,无思无想,也无分别心,只是单纯自然,任她宰割,任她咀嚼,任她亲吻,任她吃进肚里,和她温存……
做人为什么这么复杂?
他矛盾挣扎,烦恼痛苦,这些都是因为心在改变……可是他不是虾子,他不能放纵自己的情感,肆意伤人。
可是他怅然若失,可是他虚伪得很累。
“怎么了?”莫燕甄问,他本来笑着,忽然却一脸忧郁。
“没事。”他回避她视线,又喝了好几口水,镇定心神。
他的明虾餐送上来了,还冒着热气,奶油浓郁的香气烘着。
那一直强烈吸引他的视线,挑惹他心魂的女人就在对面坐着。
这些却教他感觉更孤独更寂寞,每次都这样,见到她时,总是欢喜跟悲伤并存。因为她而开心大笑时,脑子里就会有另一个声音骂他不应该这么开心。
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监牢与束缚,是不能真实自然地做自己。
他沉默进食,忽然很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