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了。
莫燕甄还无法平复情绪,她心头好似被人斩了一刀,伤口汩汩地淌血。
她到底还要受多少苦?该死的老天,她做了什么要承受这些错误跟痛苦。她曾经杀人吗?她曾经伤人吗?她为非作歹了吗?不不不,她都没有,她曾经善良富有爱心乐于助人,可是看看她的遭遇。
当她终于从过去的深渊稍微爬起来一些,开始期待新生活,甚至得知谭真明也喜欢她时,她简直浮上云端,乐得想尖叫大笑。
然后,当她忘情拥抱他。
他说了什么?
他该死的说了什么?
他已经有女朋友,他甚至推开她,面色为难好像很怕被她纠缠。
而她震惊难堪痛到爆。
她莫燕甄幸福过、痛苦过,但她现在发现最难承受的是这个叫”遗憾”的感受。
莫燕甄点燃香烟,红着眼,瞅着桌上不开花的心兰,光秃的花梗像在嘲笑她错过的幸福,如同它错过一次次花期。
她甚至来不及开口跟谭真明说,当初那个让他喜欢的女孩就是她。
是,也许谭真明曾对她心动过,但时间已经吃掉那份心动了。他表明已有女朋友,如今她说这些,只会让自己显得很卑微,好像……好像她好渴望他来爱她似的……况且他知道了,难道就会抛弃女友选择她吗?如果不,他们之间只会变得更尴尬。
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整她?!
整个晚上到天亮,莫燕甄傻傻坐着,对心兰流泪。
“光明,你怎么了?不愿意开花吗?”
她仍记得它的名字,她亲自取的名字。当时她跟高青梅说,意思是她嫁棠绍文后,婚姻生活一片光明。
多讽刺。
莫燕甄轻抚光明的叶脉,就像过去一样,常微笑地轻抚它。
“你不开花,是不是为我憔悴?”她深深叹息。”只有你最好。”
知道谭真明曾喜欢她,现在,她反而觉得更寂寞。
他应该知足,连着几天,谭真明不断告诉自己,更时常细数郭雪贞的所有优点。每当脑袋闪过某人身影,立刻警觉,拉回思绪,要自己想想郭雪贞的好,郭雪贞的贴心独立,善良体贴,是满分恋人,她最最完美。
他要满足。
但是……有个瘦小人儿,窝在心的阴暗面。
明知不可接近,不该关心,即使如此还是不断想前往那人身旁,想念和她抬杠时微妙的刺激感,更思念她各种古怪想法,她愤世嫉俗爱乱发飙,有时又忽然天真无邪,傻傻地笑……每想及此,脑子哔声大作。
哔哔哔,谭真明你该死,又胡思乱想了!
谭真明快崩溃了。
他收拾行李到阿里山上的催花场住了半个月,关心研发中的黑兰花花苗生长状况。今年他培育一批交叉配种的兰花,希望开出独特的黑兰花。在配有恒温装置的兰室,他一株一株检查花苗,又和员工们帮几株兰花换盆。
当手握住泥土,潮腻触感,让他想到那晚,莫燕甄忽然将他轻轻一拥,拥得那么轻,他却身体震颤,潮热流汗……就像现在,光想到而已,也汗涔涔,身体躁热。烦躁的抬起头,一对圆圆猫眼瞅着他。
一只黑猫坐在案头上,琥珀色眼睛看着。
那是爱猫”迷迷”,牠不知觑了他多久,彷佛对他的状况,了然于心。
“迷迷……”他搔猫儿下巴。”你说我怎么了?”
迷迷是在燕甄那儿拾回的小猫,长得好快。
“喵……”迷迷过来,头儿蹭着他的手臂。
他搔牠肚子,牠瞇眼,发出呼噜噜的腹鸣,很享受地蹭他。记得去找莫燕甄时,她在雨中望着迷迷,那湿漉漉的黑发,那么悲伤的表情。
谭真明叹息,很好,这是第几次想到她?
晚上,谭真明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他知道逃再远也没有用,只能捱到所谓的有关莫燕甄的这个新鲜感淡去。
这样,又过去一个月。
他真的有事交代,也会去庚明苑,总是短暂停留,讲完事就走。有一次他看到莫燕甄买了东西经过店里,他下意识背过身,继续和店长讲话,不和她的视线交会。可是当莫燕甄从他背后走过,他一阵电麻,心跳如鼓。
她也看到他了吗?
他希望莫燕甄没发现他的刻意回避。
如今他唯一和莫燕甄的联系,就是检视庚明苑网站她负责的字段,她有一组账号跟密码,定期更新文章,介绍兰花,署名H。
这天,郭雪贞忽然在他面前打开公司网站。
“H就是那位刺青师吗?”
“对。”
“她很厉害。”
“妳有在看?”谭真明很惊讶,郭雪贞一向对兰花没兴趣。
“因为她的兰花文很好看。”郭雪贞不吝赞美,用力表演得贤慧大方。这点,是她克服恐惧的方式,越是怕,就越要表现得根本不怕。越是怕男朋友被拐走,她就越要若无其事,显得信心满满。她移动笔电,指着H写的一段介绍倒吊兰的文章——
“……想看粉红色瀑布,去养倒吊兰。让花色做瀑布,在眼前倾泄……还有这句讲蝴蝶兰的,叫蝴蝶,但不飞。有长翼,色缤纷,活比蝴蝶久,每一年谢了又每一年活回来,也算长命百岁,很吉祥。养蝴蝶兰,养住几只不飞走的蝶,静静陪你生活,不八卦也不烦你,是最君子的好朋友……连我都想买蝴蝶兰了……”
本来怀疑谭真明喜欢这个刺青师才聘她,但是看见这些文章,郭雪贞折服,这女人确实能为庚明苑加分,谭真明好眼光。
“她写得真好。”郭雪贞大力称赞。
他知道。”网站浏览人数急速增加,订单也是……”
“我就知道你很会挑员工。”郭雪贞搂住他的手臂。”你用到这么好的员工,真的是太好运了。”
“唔。”谭真明打开电视,不想和郭雪贞讨论莫燕甄,因为这段日子已跟莫燕甄的影子打仗打得太辛苦。
郭雪贞问:”有没有好好奖励人家?”
谭真明笑了。”妳希望我怎么奖励她?请她吃饭?给她加薪?还是别的奖励?妳要给我很多建议吗?”明明是微笑说话,为什么连自己也感觉到火气?
郭雪贞愣住,他的怒火太明显了,但她沈得住气。”我觉得请吃饭不错,我知道很多高档餐厅,有需要的话跟我说,我帮你订位。”
“是不是想陪我去?”
“你去就行了啊,你是老板嘛。”
“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处理。”他关掉电视,去阳台透气。
郭雪贞也知道自己说太多了,关掉计算机,去忙自己的事。她打电话关心贫童们的状况。
谭真明在阳台,听见女友问候孩子们。
“小安有没有好好吃饭啊?雪贞阿姨过几天就去看妳了……哥哥呢?在画画啊?画什么呢……要给我的吗?哈哈哈,这么乖啊……”
谭真明觉得快窒息了。
明明四周山林葱郁,雾气缭绕,空气那么清新,却觉得快窒息,心情糟透了。他知道莫燕甄表现得太好了,可是他保持冷漠,没有任何表示。反正他有给薪水,他请店长询问燕甄的银行账号,直接汇入。薪水就是最好的鼓励,不是吗?反正那女人向来毫不掩饰她多爱钱。
她,应该不会在乎他的冷淡。
他知道内湖店生意大好,很多客人是打印莫燕甄写的介绍文,到店里找兰花买。以前他的营运重心在国外,今年就是希望积极开发国内市场,才想借重网络的力量。
莫燕甄的实力比他想象好上N倍,他很意外,真的很意外……她可以把兰花刺得栩栩如生,她还能把兰花介绍文写得很好。然后更厉害的是,她明明不给他好脸色,也不讲好听话,也不常见面,也只不过是那晚忽然轻拥了他一下,结果他这个爱兰成痴的人,头一回有比兰花更教他分心的事。就是”想念她”,他觉得自己快完蛋。
曾听人说,恋爱时,会让人想当一个好人。
可是,谭真明发觉,忽然对某人心动,会让人变得很坏,像是有股冲动不管会伤害任何人的心,只想不顾一切去拥抱对方。
明明不再接近,也不来往,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他快要完蛋了。
莫燕甄气坏了。
谭真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表示。
店里生意变好,网站人数爆增,访客热烈留言,这全是她无数夜晚呕心沥血绞尽脑汁的杰作,可是庚明苑主人竟一句赞美都吝啬给。
会不会太过分?
因此,莫燕甄逼自己写出更多更好的文章,让他惊艳。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依然没有任何表示,连打个电话给点鼓励都没有。
她每晚熬夜写文,停止刺青工作,整个心思投入进去,恶补兰花知识,搞懂店里每一种兰花特性,绞尽脑汁写出一篇篇连自己都感动得要死的文章。短短三百多字的文,常是她删掉上万的废文最后成形的,结果他无动于衷。
没关系,我不在意,我不希罕他赞美。
她这么想,却平息不了越来越大的怒火。虽然店长不再找碴,但是同事们采取消极的不合作运动。对她冷淡,谭真明不知道她那些文章的背后,有多辛苦。
负责盘点的阿文,是一名中年男子。每次莫燕甄跟他请教兰花数量或询问兰花数据时,他总是故意要她将问题重复三、四次,才回答她问题,有时还故意装作没听见。
每次当她像个傻瓜,站在阿文旁把问题说了又说,才可怜巴巴地得到他的注意。这时,旁边同事们讪笑的眼光就像针一样戳着她的自尊,这些她忍耐下来,她告诉自己反正她不希罕他们,她才不理会他们的看法,他们对她而言是不重要、不相干的人。
但为何独独对于谭真明的刻意忽略,无法淡然?!
就算……就算谭真明不喜欢她莫燕甄,难道……难道他看不出那些文章的笔调很熟悉?当初,他不就是因为自己一篇文章,就感动得把心兰送她还喜欢她吗?
就算那天晚上,她拥抱他,表现得像花痴,他有必要逃得这么彻底?前几天,他来店里看见她时,还故意背对她,教她情何以堪?
“很好,很好……你把我当空气,我就把你当是屁。”
是他把她骨子里的邪恶挑起,是他自找的。
莫燕甄气呼呼地坐在打烊后的店里,用力敲着计算机键盘,一字一字键入网页负责的字段。
庚明苑的兰花是个屁。
谭真明的兰花不要买。
他喜怒无常无情冷血。
庚明苑的店长到员工都差劲,特别对菜鸟超冷淡。
这是个缺乏爱的园地,你如果进来工作就知道可悲。
每一株兰花都有病菌,买回去会得传染病。让你日夜失常,神经疯狂,濒临崩溃,直接往生,轮回成猪,任人宰割。有幸成人,也会失恋失业失神失身……H。
“爽。”莫燕甄吁口气,游标指向”更新”键。”呜……”她低头,垂肩,欲哭无泪。
又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删除掉。
“我真的快疯了……我快疯了,我干么在意他啊?!”
莫燕甄踹了一下桌脚,趴在桌面哭泣。
哭到眼睛很痛,她回后院房里,哀怨地坐到”光明”面前。在庚明苑,也只有它最挺她了。
莫燕甄抚着”光明”的叶子,心碎道:”说不定……他根本没发现那些文章,是不是?”
又泪汪汪地叹道:”不可能没看见,他是故意跟我避不见面,是怕我喜欢上他吗?拜托……我也有自尊的好吗……”
莫燕甄用食指沾了沾自己的眼泪,去抹在”光明”身上,然后捧着脸,瞧着湿亮的”光明”。
“你看……只有你对我最好,竟然为我哭泣呢……好乖。”
简直疯了。
第八章
店里进了新兰花,花朵宝蓝色,花心银黄。花朵很迷你,只有拇指大。
莫燕甄问阿文:”这款兰花叫什么名字?”应该是新品种,她不认得。
阿文蹲在地上,调整盆子角度,不理她。
莫燕甄忍耐,低声下气再问:”请问兰花的名字?”
阿文略挪动身子,更是背对她,很明显,是故意不理会。
“李阿文!我问你这兰花叫什么名字!”莫燕甄大声怒吼,顿时店内鸦雀无声。
阿文终于转过脸来,面对她。”妳说什么?”
这是欺人太甚!”我问什么?很好,很好。”莫燕甄将笔记本刷刷刷打开,拿笔出来。”既然你耳朵烂,我们以后干脆笔谈,我也懒得跟你这个王八蛋讲话!”
“妳在做什么?!”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莫燕甄回头,看见谭真明铁青着脸,她心中一震,但想想自己没错,挺身反击:”请问我怎么了?”
“是谁允许妳对我的员工咆哮?”谭真明脸色很难看。
“我不知道你的员工都很烂。”莫燕甄脸色更难看。
谭真明扬起一眉。”请问他们哪里做不好?让妳有这种偏见?”
“这些人不爽我,拒绝跟我沟通,公私不分,这还不够烂?每次问公事都要问个三、五遍才回应,因为我很闲吗?瞧不起我吗?”
“妳说阿文吗?阿文不是那种人。”
“呴,好极了,没错,他不是那种人,这全是我的幻觉就对了,是我莫燕甄乱发神经是不是?!是不是?!”
“莫燕甄,”谭真明低声道:”阿文是聋哑人士,他重听,妳问他事情要多点耐心。”
什么?莫燕甄愣住。”……重……听?”
“没人告诉妳吗?宝仪?”他喊店长过来。”妳应该跟她说明。”
李宝仪尴尬地笑。”嘿,老板,别怪我,像我们这种人,最不想提的就是自己的障碍嘛。”
像我们这种人?什么意思?莫燕甄瞪住李宝仪。
李宝仪叹息,摘下两耳耳垂边的红石,秀给她看:”这个,是我的助听器,没有这个,妳就算拿大声公在我耳边吼,我也听不见。阿文因为皮肤敏感,没办法戴助听器,所以和他讲话要面对他的脸,大声点,不然他是听不到的。”
所以,李宝仪也是听障人士?!
莫燕甄震惊,环顾四周员工们,阿文一脸歉意,还有那些他她他们,有几个也摘下配戴的耳机型助听器,或耳珠型迷你助听器,或拉拉耳朵,跟她展示里边的微型助听器。
“我……不知道。”莫燕甄脸色赤红,呆立原地,又糗又难堪,很惭愧。
谭真明看她窘得快飙泪了,缓了脸色说:”妳跟我来。”
他们到后院讲话。
莫燕甄沮丧,低头无语,站在一株茄苳树旁。
知道她尴尬又内疚,谭真明只是笑看她。
她回避他视线,一直往树干后藏。
他只好走近,绕过树干,问她:”怎么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她惭愧,无地自容。
“刚刚不是吼得很大声?我的员工都很烂?嗯?”
“我不知道阿文重听……不知道他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