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个擅长聊天的人,而且计算机里还有些文件要看,如果这样你也不介意的话。”浅见时人低声叹了口气。
“没关系,浅见先生,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刚好我很爱说话!”
这倒是。
想起两次去拜访人时,她的开朗健谈总是把对方逗得开怀,让不擅言词的他有种得救的感觉,他在黑暗中扬起一抹微微笑意。“我知道。”
“但一个男人久待在女人的房间还是不太适合,我坐在我房门口边看文件边听你说话,可以吧?”没等她响应,他转身到对面开了自己的房门,将木椅跟笔记型计算机拿到门边后落坐,打开长腿上的笔记型计算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在听。”
她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清亮的声音跨越走廊传过来:“浅见先生明天有什么打算呢?要再去跟浅见爷爷相关的地点看看吗?譬如学校之类的。”
浅见时人不知道该称赞她的工作精神还是该骂她。
才刚帮她包扎好就想乱跑,这种伤的忌讳就是不让伤处休息,初期不好好照顾,之后会变得很麻烦。
“你的脚变成这种状况,明天还走得动吗?”他平淡地开口,像在陈述一个合理的质疑。“明天先去看医生,然后就回旅馆休息吧。”
“欸……可是到傍晚的飞机之前,还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我这伤也不是这么严重——”
她还想抗辩,被他扬声打断。
“我答应你表哥了,就会负责你的人身安全。”他不再说话,表示结案。
虽然明白他这么照顾她应该是不想接到表哥的抗议电话,但纪海蓝还是有点感动。
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走廊,坐在梳妆台前的纪海蓝看不见另一端的身影,却感觉两人的距离终于拉近了一点,让她有了继续聊下去的勇气。
“浅见先生的爷爷,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个很不像日本人、总是让我很困扰的老人。”
那语气有些无奈,却又有着深深的包容,让纪海蓝忍不住微笑。
“浅见先生跟爷爷的感情很好吧?所以爷爷才会将寻人的任务托付给你。”
能让这个严肃的男人甘愿接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他们祖孙的感情可见一斑。
他倒是嘴硬不承认。“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找我,晴人来台湾的次数比我多很多。”
纪海蓝想起上次浅见晴人道别时那段意义不明的叮咛,便随口问道:“对了,上次晴人先生说你来过台湾,那是多久以前呢?”
他使用笔电的按键声停顿了一下。“二十年前。”
“是来旅游的吗?”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吧?
“不算是,但有跟亲戚去一些地方。”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些沉。
“是为了拜访亲戚才来的?”原来他在台湾有亲戚啊。
“算是。”声音又沉了几分,令纪海蓝明白不宜继续追问下去。
她决定换个安全的话题。“二十年后再度来到台湾,有什么感想呢?”
“……还是不怎么习惯。”他轻敲键盘的声音又响起。
噗,好诚实。纪海蓝轻笑出声。“不习惯的地方有哪些呢?”
“……马路上机车太多又不守规则,厕所用过的卫生纸不冲掉还堆在垃圾桶里滋生细菌,人们走路与开车习惯靠右不是靠左。”似乎想了一下,他一口气举出几个例子。
难得听他一次说这么多话,纪海蓝忍不住觉得有趣。
“嗯,真是辛苦您了,浅见先生。”
发觉黑暗中的他似乎比平时坦白,正想多问他些问题时,之前设定的闹铃便响了起来,浅见时人走过门来,动手替她拆下冰敷的包扎。
“谢谢……”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古龙水味,她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一时间只能愣愣地看着微暗房中,他低头为她拆下弹性绷带的侧脸。
这人,感觉冷淡,却又在意外的地方很体贴……
他很快便拆下绷带跟冰袋放在一旁,抬头才感觉到她的视线,也许因为昏暗看不清的关系,他第一次没有闪避,只是回看着她。
一种似乎打破了会很可惜的气氛在空气中流淌,于是没有人开口。
但电灯通电的滋滋声很快打破了这份默契,房间在几个明灭后大放光明,纪海蓝看见他调开了视线,她摆在床头柜的手机也在此时响起来。
她直觉想起身去拿,被浅见时人眼捷手快地制止。
“受伤的人乖乖坐好。”
他替她把手机拿过来,她一看是今天拜访过的许阿伯打来,马上按下接听键。“许阿伯您好,我是纪海蓝……什么?问到可能认识巴奈的长辈?”
他们这样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纪海蓝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想着。
“海蓝啊,这位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拉厚先生,旁边这一位是拉厚先生的好朋友吉洛先生。”
在可望见鲤鱼潭的原住民风味景观餐厅二楼,昨天才见过面的许阿伯热心地帮两人介绍他带来的两位原住民长辈。
两位长辈看起来应该都有七、八十岁,两人都穿着阿美族传统纹饰压边的背心,深刻轮廓上布满岁月留下的痕迹,表情有些严肃。许阿伯以阿美族语跟两位长辈低声交谈着,应该是在介绍她跟浅见时人给两位长辈。
糟了,她不会阿美族语啊……今天都要麻烦许阿伯翻译了吗?
“拉厚爷爷、吉洛爷爷好。”纪海蓝只好用国语向大圆桌对面的两位长辈点头问好,不过两位长辈只是表情漠然地点了点头。
“海蓝小姐,我mama他们听不太懂国语,不是讨厌你喔!不要太介意啊!”
端上开胃菜凉拌山猪皮跟过猫点芝麻的三十来岁高大男子对她灿烂一笑。“你好,我是吉洛mama的孙子,我叫马耀,这家店是我跟我妈妈开的。”
“马耀大哥你好。”马耀亲切的笑容让她稍微放松下来一点。“这位是来帮爷爷寻找初恋情人的浅见时人先生。”她朝侧座的浅见时人比了一下。
虽然语言不通,浅见时人仍向对座的长辈们及马耀以日语打招呼并点头致意。“敝姓浅见,初次见面。”
他这句话好像按到什么开关似的,两个老人对看一眼,拉厚爷爷忽然开口:“哈姬咩妈喜跌,拉厚得斯。”
纪海蓝与浅见时人都当场傻眼。
虽然听起来不是很标准,但那确确实实是日语的“初次见面,我是拉厚”。
“哈哈哈,海蓝啊,我忘记跟你们说两位长辈都会说一点日语啦!”许阿伯看到两人愕然的表情,忍不住开怀大笑。
太好了……不然刚刚气氛真的冷到不行。
纪海蓝松了一口气。
店主马耀又回去厨房忙碌,一桌子的人开始用餐,纪海蓝发现浅见时人迟迟没有动筷,便悄悄以眼神向他示意。
——我知道这些东西你都没看过,但是一口也不吃实在太失礼了啦……
在她的眼神催促下,浅见时人终于拿起筷子,夹了一根清脆的过猫,在说出“我开动了”之后送入口,然后马上喝下手边的一整杯茶。
若不是这个场合不适合,纪海蓝差点要很坏心地笑出来。
如果拿电玩做比喻的话,上上礼拜的扁食不过是新手村等级,今天的原住民风味餐就直接跳到大魔王等级,一下子就越级打怪,也真难为他了。
这女人变大胆了,居然敢笑他!
看见她盈满笑意的眼神,浅见时人忍不住丢给她警告的一瞥。他放下茶杯,决定来谈正事。“两位爷爷,听说你们认识叫做巴奈的人,能请你们详细地跟我说说吗?”
“我认识两个巴奈。”拉厚爷爷说,手上比出“二”的手势。
“我认识三个巴奈。”吉洛爷爷说,手上比出“三”的手势。
“啊!”发出惊叫声的是纪海蓝。
“海蓝小姐,巴奈这个名字,在我们阿美族是很常见的名字啦。”送上主菜招牌咸猪肉跟炭烤鱼的店主马耀猜出老人日语的意思,便好心地帮忙解释:“通常要分辨谁是谁,我们都是用后面加上的父亲或母亲的名字,这样才不会搞混。像我的全名是马耀.嘎造,意思就是我是嘎造的儿子马耀。”
“是这样啊……”真是长知识了。纪海蓝为自己的无知汗颜,连忙翻译马耀的话给身边的浅见时人听。
“爷爷的日记里完全没提到巴奈父母的名字……”浅见时人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为自己居然是这种脱线老人的孙子感到不可思议。
“两位爷爷,那你们认识以前住在南园村、曾在花莲市区和果子店‘萩乃堂’工作过,有个日本人的恋人,叫做巴奈的人吗?”纪海蓝换个方式问问看。
“我认识的巴奈,都住在薄薄部落。”拉厚爷爷摇摇头。
“我认识的巴奈,都住在娜豆兰部落。”吉洛爷爷也唱双簧似地摇摇头。
“是吗……”纪海蓝失望地垂下肩膀,感觉心中的希望之火又灭了。
“海蓝小姐,不要灰心,来吃我妈妈刚煎好的刺葱煎蛋。”才刚回厨房不久的马耀又端着一盘香气四逸的煎蛋出现。
这个店主出现的频率也太频繁了吧?
浅见时人正皱眉想着,马耀便拉过隔壁空桌的塑料圆凳坐到纪海蓝身边。
“海蓝小姐,你真的越看越像我表妹耶,我们该不会有血缘关系吧?”
“啊?”纪海蓝有点被马耀热切的目光吓到。“不太可能啦,我们家没有亲戚住花莲,应该是我大众脸吧,哈哈。”
她爸爸那边是随国民政府自大陆来台的军人爷爷加上台湾籍的奶奶,妈妈那边则是在台湾住了数百年的汉人家族,也许是有来自各地血缘的关系,她常被刚认识的人说长得像他们认识的某某,不过被原住民朋友认亲倒是第一次。
“是喔,”马耀有些失望地垂下眉毛,但还是直盯着她的脸看。“不过你们真的满像的耶,都眼睛大大、头发长长的,只是她晒得比较黑。”
“他跟你说什么?”在旁边观察了一阵子的浅见时人开口问道。
“他说我长得像他的表妹。”纪海蓝照实回答。
“这在台湾是一种流行搭讪方式吗?”
“欸?”纪海蓝没想到一向严肃的他会问这种问题。“我觉得他没有要跟我搭讪啦。”应该只是生性热情而已。
浅见时人将目光转向坐在纪海蓝另一边的马耀,马耀正笑嘻嘻地打量着他。
这女人似乎有种吸引奇怪异性的磁场——先是啰嗦的晴人,再是那个烦人的表哥,现在又来一个半路想认表妹的——浅见时人微微拢起眉。
“海蓝小姐,这位日本人先生,是你男朋友吗?”感觉接收到的目光不太友善,马耀忍不住问道。
“嗄?不是不是不是!怎么可能!”像听到什么世纪大笑话一样,纪海蓝连忙摇手否认。“我只是他的翻译而已。”
“喔……是这样吗……”马耀开玩笑地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忍不住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等我一下!”他跳起来往厨房跑去。
“他刚刚问你什么问题?”浅见时人淡淡的声音又响起。
“呃……”太尴尬了,她可以不要翻译这段吗?
见她第一次逃避起自己的目光,浅见时人一愣。
“所以他真的是在跟你搭讪?”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可能性。
“呃……”马耀大哥,我该陷你于不义吗?纪海蓝心中天人交战。
“来了来了!我珍藏的真心话小米酒!”马耀开朗的嗓音像一阵风般刮来,他手拿一罐小米酒小跑步过来,适时解救了纪海蓝的窘境。
就见马耀拿起桌上倒扣着的空酒杯,一杯杯注满黄澄香醇的小米酒。
“海蓝小姐,没能帮你们找到你们想找的巴奈,让你们白跑一趟,不请你们喝杯我珍藏的纯酿小米酒我过意不去啦。”马耀将小米酒放到每个人的面前,都是满满的一杯。
看着面前散发出醉人香气的液体,浅见时人的脸色变得有些困扰。
“这是……”酒,当然是酒。
“吉洛mama、拉厚mama、许叔叔,我们祝海蓝小姐跟日本人先生能顺利找到巴奈。”
马耀拿起酒杯向众人致意,等三位长辈举杯喝了,他也一口喝下。
这样的情况实在盛情难却,纪海蓝也举杯喝了一小口,没想到纯酿的小米酒入口竟是如此甘甜,像带着酒香的乳酸饮料似的,她不知不觉就喝完一整杯,脸颊立刻浮上微红。
“喂……”浅见时人马上发现她脸色的变化,眉头皱得更深。“你没问题吗?傍晚还要搭飞机。”
“我没事啦,我酒量不差的。”她低声对浅见时人道。“你怎么都没喝啊?不要怕啦,其实满好喝的。”
“我不是怕。”浅见时人无奈地更正她。只是他……
“日本人先生,我没有要害你啦,这真的很好喝喔。”马耀热情地向他笑了笑,比了下他还是全满的酒杯。“喝一点嘛。”
五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除了自己手上这杯之外的酒杯都空了,自己再不喝一点,实在失礼,浅见时人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于是心一横,举杯致意:“我开动了。”他一口气喝光手上那杯气味香甜的小米酒。
“谢谢招待……”他放下酒杯,很有礼貌地鞠了个躬,才刚直起身,就往纪海蓝的方向倒去——
“浅见先生!”早上才刚看过医生,左脚还在受伤状态的纪海蓝差点撑不住他的重量,马耀连忙过去帮忙扶人。
“好困……”浅见时人控制不了猛然袭上来的倦意,也顾不得扶他的人是谁,便靠到比较撑得住自己重量的马耀身上。“让我睡一下就好……”
“哇喔!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一杯倒耶。”马耀忍不住笑了出来,很有经验地将已经昏昏沉沉的浅见时人扶到一旁的沙发上让他侧躺着。“我还以为喝点酒会有人说真心话呢。”
“马耀大哥……”纪海蓝欲哭无泪地看着昏沉倒卧的浅见时人,开始担心两人会再度赶不回台北。
“我有个阿姨的孩子,曾在一个卖红豆馅炸馒头的和果子店工作,她的名字我忘记了,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也是在像这样美丽的春天……”吉洛爷爷放下酒杯,忽然冒出一长串阿美族语。
“啊!”懂阿美族语跟不懂阿美族语的马耀和纪海蓝为了不同的原因惊呼出声。
幽远模糊的故事,在醇酒的催化下,渐渐在吉洛爷爷的记忆中复苏——
第5章(1)
一九四四年四月,花莲港市稻住通,和果手店“萩乃堂”
“吉洛,ma进去买个东西就出来,你在这里乖乖等好不好?”身着深色粗布和服的原住民女子牵着儿子在和果子店嵌有大片玻璃的木门前站定,以阿美族语对儿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