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见时人虽然听不懂,但从耿霁看他的眼神,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身为浅见家本家的长孙,长期作为家族同辈中人的模范存在,已很久没遇过这种胆敢质疑他人品跟能力的讨厌鬼,许久未曾涌上心头的怒气令他差点开口反击。
自从踏上这个小岛,他发现自己总是控制得很好的情绪一直往失控的方向走。
浅见时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冷静,笔直回视耿霁,发话的对象却是身边的纪海蓝:“纪小姐,那就麻烦你帮我们两人订旅馆吧。”能够甩掉这个讨人厌的恋表妹狂更好。
“喔,好……”风衣男应该听不懂表哥刚刚说的话吧?为什么他忽然就转变心意了?
“小蓝,也帮我订一间房吧。”耿霁听到浅见时人说出跟国语里“旅馆”两字发音相近的日语,反应很快地丢出这么一句。
“嗄?”
纪海蓝傻眼地看着左右两个男人瞪着彼此,感觉夹在中间的自己快被四溅的火花烫伤。
这两人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对盘?
纪海蓝觉得头好痛,只好很鸵鸟地埋头开始打电话订旅馆。
浅见时人第一次觉得不会说华语是一件很吃亏的事。
刚刚纪海蓝订旅馆时,他无法阻止耿霁硬是要凑热闹跟他们订同一间旅馆,等到了各自的房间放好行李,耿霁又自作主张地带他们出来觅食,还擅自选了招牌上写着意味不明的“扁食”两字的台湾料理店。
耿霁那时看他的表情实在太挑衅,他为了赌一口气就走进来了。
浅见时人瞪着自己面前那碗高汤中飘浮着香菜与由薄薄面皮包裹着一团绞肉、名为“扁食”的食物,传到鼻中的诱人香气令他皱起眉头。
他只是因为不想示弱、也不想对店家失礼,所以点了一样的东西,但他可没打算真的吃下去。
那他到底在焦躁个什么劲?
看着耿霁与纪海蓝以华语开心地一边聊天一边吃扁食的样子,他心中的毛躁更甚。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多年前离开这个小岛时,舍弃自己与这里的一切牵绊、成为一个地道的日本人,不是他自己决定的吗?事到如今,为何他心里又有一种不甘心的感受?
无法解释自己矛盾的心情,浅见时人只能继续瞪着自己面前那碗扁食,并将这一切荒谬的情况全归咎给对座那个不友善的表哥。
“浅见先生,您不喜欢香菜吗?要不要我请服务生帮您换一碗高汤?”发现浅见时人一口都没动,纪海蓝看着他阴沉的脸色推测着原因。
刚刚看他也点了一碗,以为他终于愿意尝试台湾的食物,却没想到他只是一直在跟扁食大眼瞪小眼,难道他跟她认识的一些日本朋友一样讨厌香菜?
“不用麻烦了,我不是很饿,你们吃就好。”正当浅见时人这么说的同时,却有一声可疑的咕噜声从肚子里传出。
纪海蓝虽没戳破他的逞强之言,旁边的表哥耿霁早就很坏心地噗哧笑出声。
“小蓝,人家大概只吃日本食物,我们就不用勉强他了。”
“可是……”他明明感觉很饿的样子,如果不想吃台湾料理,为什么不直说?风衣男到底在坚持什么?
“人家这么有骨气一声都不吭,我们就让他这样装下去吧。”耿霁笑得很幸灾乐祸。“小蓝,跟我更详细解释一下你这次的工作内容嘛,让我帮你把关一下,省得你被骗。”
“表哥,他是真的要帮他爷爷找初恋情人啦……”
虽然心里还是很在意浅见时人的反常举动,但实在拗不过表哥一再追问,在征得浅见时人同意后,纪海蓝将包包中昭一爷爷的红色原住民风方袋与日记拿出来给表哥看以资证明,又跟表哥解释了他们到目前为止的寻人进度。
“这个袋子确实是有点年代的样子,织得还挺漂亮的。”耿霁对写满日文、自己看不懂的日记没兴趣,倒是一个劲地盯着袋子瞧。“所以你刚刚的意思是说,这家伙的爷爷的初恋情人是阿美族的正妹,这个袋子是他们两人才有的信物,然后过了这么多年他爷爷才打算找人,早就没人知道她跑去地球哪个角落了?”
耿霁以自己的风格总结刚刚从表妹那里听到的内容,接着一口吞下热腾腾香喷喷的鲜肉扁食。
“嗯,基本上来说是这样没错。”很习惯表哥说话风格的纪海蓝点点头。
“听起来倒是个挺有趣的任务。”耿霁又从碗里舀起一颗扁食,正要张口咬下时,忽然停下动作。“不过这表示,你周末都要陪着这个家伙了?我还正想找你或你妹哪天一起去看奶奶呢。”
“奶奶最近状况还好吗?”说起前阵子小中风的奶奶,纪海蓝忍不住想向最常去探望的表哥打听一下。
“比之前好很多,最近比较认得人了,不过说话还是说不清楚,得用写的才行。”耿霁若有所思地叹口气,但马上又换上一脸戏谑的笑。“不过奶奶的表情倒是比对面那个面瘫男丰富多了,从这点看来奶奶应该算恢复得很不错。”
“那就好……”纪海蓝偷偷瞄了对座脸色不是很好的浅见时人一眼,努力忍住不要被表哥恶劣的比喻逗笑。“有机会我再跟你一起去看奶奶。”
风衣男的脸好臭,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太饿,还是被处处针对他的阿霁表哥给气的。
纪海蓝回想刚刚在决定要吃什么时,表哥随口问了她中午吃什么,她照实回答超商饭团时,表哥看着浅见时人的眼神里有多不满。
表哥绝对是故意挑这家店的,风衣男明明可以拒绝,却不知为何答应了,他的行为实在令她想不透。
不过,托表哥的福,她终于可以不用吃超商食物啦,花莲美食万岁!
纪海蓝喝下一口由大骨熬成的鲜甜汤头,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好好吃,总算没白来花莲啊。”
“小蓝,你也太好养了吧。”耿霁摇摇头,一副美食家的样子。“要不是风雨太大走不远,本来想带你去吃更好吃的呢。叫这家伙不准再给你吃什么御饭团,自己爱吃但不要拖别人下水,那算食物吗,啧。”
耿霁说完还不忘睨浅见时人一眼,两个男人的视线又开始隔空交火。
纪海蓝看得冷汗直冒。
阿霁表哥大她五岁,是他们这一辈里面年纪最长的,虽然看起来漫不经心又没什么威严的样子,却一向很照顾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们,尤其对妹妹们,近年来甚至偶尔会到有些过火的地步。
去年夏天,表哥的妹妹,也就是大她三岁的表姊小雪,在车祸康复后跟悉心照料她的阿霁表哥的死党订婚,之后跟着未婚夫去了美国——该不会是因为亲妹妹被自己的死党追走了,所以找替死鬼发泄吧?
听说小雪表姊的未婚夫在美国求学时也被身为室友的阿霁表哥整得很惨,从什么都不会煮,变成表哥在美国时期的专属厨师对自己的好兄弟尚且如此,就不用说是外国人又没交情的风衣男了……
不过风衣男并没有要追她,真的是躺着也中枪。
看两个男人完全没有要停战的意思,纪海蓝只好跳出来阻止自家那个恶劣过头的表哥。
“阿霁表哥,不要一直瞪人家啦,我还想要这份工作啊。”
“你放心,他不会fire掉你的。”耿霁看着浅见时人瞪视的眼神笑了起来。
“他可是向我承诺过要好好照顾你不是吗?”
风衣男今天是这样说过,不过……“我还在试用中啊,只签了这周末的短期合约而已。”
“哦?”耿霁挑起眉,娃娃脸上浮起未到眼底的笑容,以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开口:“Mr.Asami,你真的打算正式雇用我表妹吗?还是你说的不会让她遭遇危险只到今天为止?你介意说明一下吗?”
他实在受够这个不友善的表哥了!
从这两天来的相处,他肯定纪海蓝是个既专业又有热忱的翻译,也明白再找恐怕也很难找到比她更适合的人选。
至于他之前那些微不足道的顾虑,他没打算、也不会允许任何脱轨的事发生,这个表哥将知道自己的担心有多可笑。
就此下定决心,浅见时人以咬字清楚、不带腔调的英语缓缓说道:“我今晚就打算跟Miss纪正式签约,欢迎你来做个见证。”
“嗄?”再度被超展开的情况给惊呆的纪海蓝只能瞪大眼。
就这样,浅见时人正式雇用纪海蓝成为他寻人任务的贴身口译。
第4章(1)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底,花莲港厅花莲港市。
如果第一次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第二次及之后的相遇呢?
日野昭一相信那是一种缘分。
两个多月前在吉野神社丰收祭的惊鸿一瞥开启了他与巴奈间的缘分,透过跟巴奈同村的同班同学邱胜彦打听,他才发现巴奈工作的和果子店“萩乃堂”,就在他每天从吉野村宫前聚落的家骑脚踏车到花莲港中学上课途中,途经花莲港市街时,离他的通学路径只有两个街口的稻住通上。
于是他改变每天早上上学的路线,刻意绕经那家店,就为了看看巴奈准备开店前在门口洒扫的身影;而等太阳快沉下太平洋时,放学回家的他又会暂停在店门口看一眼她顾店的身影,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当他牵着脚踏车以极缓慢的速度通过店门口时,十次之中有九次,巴奈那双灵动的大眼会发现他,然后两人交换一个招呼式的微笑。
他当然很想进去跟她说说话,但身为一个被禁止自由恋爱的中学生,他没有好的借口,也没有那么多钱可以买得起店内价位颇高的和式点心,于是只能站在店门口看她几眼,对她傻傻地笑一笑,再努力地存起为数不多的零花钱。
今天是第二学期期末试验的最后一天,早上考完汉语跟应用理科两科后,在学校用过午餐,学生便可以提早回家;日野昭一匆匆吃光家里带来的便当,书包一背就离开了教室,甚至忘了跟同班的好友邱胜彦说声再见。
是的,他终于存到足够走进那家和果子店的钱,期末试验也结束了,现在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止他去跟心仪的女孩见面。
怀着即使十二月的料峭海风也吹不熄的期待心情,他踏上脚踏车骑出学校大门,在心中默默数着路上会经过的地标。
先经过右手边新建好作为海军兵事部办公室的两层欧式建筑,然后前行不远左手边的营所通里,有花莲港厅的军官宿舍,再前行,过了跨越米仑溪的筑紫桥,便来到市区的筑紫通,筑紫通一直骑到看到邮便局时,左转上黑金通,再往前骑两个街口,过了气派的花莲港厅厅舍后,看到转角那家吴服店,右转便是稻住通,巴奈工作的萩乃堂便在右转后的第三间店铺。
也许是太过兴奋的缘故,平常得骑上十五分钟的路程,今天居然十分钟就到了。
日野昭一将脚踏车停好,站在店门口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气,安抚自己不知是因为踏板踏得太急或是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同时透过嵌在门上的大片玻璃观察着店内的动静。
太好了,店主不在,只有巴奈跟后面作坊的学徒两人,这样他也许可以跟她多说几句话。
巴奈正忙着整理架上的和果子,还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他静静欣赏她认真工作的身姿一会儿,才凝聚足够勇气推门而入。
店门上悬着的风铃叮叮地响起来,蹲在展示柜后整理和果子的巴奈连忙站起。
“欢迎光临……日野先生!”看清来客是最近一天总经过店外两次的日野昭一时,巴奈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
“巴奈小姐,下午好……请给我一个红豆馅炸馒头。”日野昭一说出在心里排练无数次的话语,拿出在口袋里捏了很久、已有些发皱的纸钞,希望自己看起来还算镇定。
“啊,好。请您稍候……”
巴奈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用熟练的动作从展示柜中拿出一个店内的招牌红豆馅炸馒头放入纸袋,正打算放入纸盒将它包装得漂漂亮亮时,日野昭一有些着急的声音响起——
“那个,不、不用包装了,我想在这里吃完它。”
巴奈的手停顿在空中半晌。通常他们店内的和果子都是作为给他人的赠礼用,大多数客人会希望以纸盒包装,甚至在盒外包上一层典雅的和纸,再写上致赠人的姓氏,很少听过有人是买了马上要在店里吃的。
她看看面前这个头戴学生帽、身着卡其色制服的男孩,虽有一瞬间的摸不着头绪,但还是立刻为他准备内用的瓷盘跟竹签。
“啊,是这样吗,我知道了。”她自后方木柜取出食器,将红豆炸馒头摆上瓷盘,端到日野昭一面前。“日野先生,请用。”
日野昭一会了钞,从巴奈手上拿回所找的零钱时,她的指尖微微地碰触到他的掌心,两人脸上都泛起淡淡的红晕。
“谢、谢谢你,巴奈小姐。”为了掩饰不受控制涌上脸皮的热气,日野昭一马上拿起瓷盘,以竹签叉起外皮酥脆、中间包着红豆馅的馒头一口吃下。
还满口是馒头跟红豆馅时,他便急忙开口:“嗯,果然好吃,比想象中的还美味呢。”彷佛怕言语不够有说服力,还用力点点头。
他一连串笨拙的举动逗笑了巴奈,打破了方才的尴尬气氛。
“日野先生,今天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吗?怎么会想吃红豆炸馒头呢?”巴奈笑着问道。
“我……”巴奈的双眼实在太美,让日野昭一一对上就很难移开,脑子有一瞬间呈现空转状态,好不容易才转出一套说词:“……今天是我们学校期末试验的最后一天,好不容易考完试了,觉得应该庆祝一下。”
“啊,那真是可喜可贺呢。”巴奈闻言微笑,那笑容却有一丝羡慕之意。“听说花中的期末试验很困难,但日野先生总是科科都拿特优呢,像日野先生跟邱哥哥这样聪明的人真令人羡慕呀。”
“啊哈哈,没有啦,邱君绝对比我聪明。”虽然被心上人称赞有点飘飘然,但日野昭一还是老实承认:“若不是因为邱君是本岛人,老师评分的标准更严苛,他的学期总成绩绝对比我还要好。”
听到他率直的坦承,巴奈觉得有趣似地又笑了起来。“日野先生真可爱,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头脑很好的人,跟我念花女的好朋友春香一样。”
可……可爱?他这样算是又被称赞了吗?
有一种难以抑制想微笑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来,日野昭一心情很好地笑了开来,忽然有个念头浮现脑海,便直接说出口:“如果巴奈小姐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教你读书的,你的毛笔字这么漂亮,一定也是个好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