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微讶的浅见时人与鼻头红红的纪海蓝对望一眼,又连忙避开对方的视线。
是这里的人喜欢把一起行动的男女当成一对,还是他们真给人这样的错觉?
这样的想法无端窜入浅见时人的脑海,使他微感困扰地皱起眉。
“邱爷爷,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啦,怎么可能!”先开口撇清的是纪海蓝。
“怎么可能”是什么意思?
浅见时人眉头皱得更深,发现自己有种不太痛快的感觉。
“呵呵。”邱爷爷只是不置可否地又喝了口茶。“巴奈第一次被春香跟我撞见跟日野君在一起念书时也是这样说的啊。”
“这是两回事啦,邱爷爷。”纪海蓝哭笑不得地回道。
这女人否认得也太快了,她真的这么不愿意跟自己扯上关系?
……不对,他在想什么!他现在该问的不是这个。
“邱爷爷,您还没告诉我们我爷爷是怎么活下来的。”无视心中不受控的情绪,浅见时人决定让对话回到正轨。
“呵呵,抱歉,这小姑娘的反应实在太有趣,我都忘了该回答问题。”邱爷爷笑着放下茶杯,跟他们大致解释了他事后从日野昭一那里听到的故事。
“……原来如此,谢谢您告诉我。”
虽然早知是喜剧收场,但听完故事的浅见时人仍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不用谢,时人君,我只是把我还记得的事情告诉你而已。”邱爷爷摇摇手。
“很抱歉我还是没办法告诉你巴奈究竟去了哪里,日野君引扬后,我再也没见过巴奈,后来我也离开这里好几年,回来的时候更是人事全非了。”
“等等……春香呢?”纪海蓝略感困惑地开口。“邱爷爷,您回来了,那春香有嫁给您吗?”
“小姑娘,你很细心哪。”邱爷爷垂下眼,唇上的微笑有些苦涩。“但你们就算知道了春香的事,也是找不到巴奈的,我还是不说了吧。”
刚刚原本还很融洽的气氛顿时因为邱爷爷的沉默而凝重起来。
浅见时人看出邱爷爷谈话的兴致已失,便礼貌地带着纪海蓝与老人道别。
“浅见先生,对不起,是我不小心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一离开邱爷爷家,纪海蓝便一脸懊悔地跟浅见时人道歉。
“没关系,再聊下去,大概也不会有巴奈的新情报。”见她自责的样子,浅见时人也不打算苛责她。
他本来就没期望能从邱爷爷这再得到什么有力情报,今天至少听说了爷爷秘密的过去,已算是意外的收获。
从爷爷那里拿到的联络信息已经全部用光,目前找到的片段线索也全部陷入胶着,他现在仅有的周末时间也容不得他做地毯式的搜寻,再加上爷爷不准他找征信社代劳,确实是到了一个很难再有进展的瓶颈。
“那么,浅见先生,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纪海蓝仍带点鼻音的问题传来。
也许,某些谜团,就像邱爷爷充满秘密的内心一样,必须等待时机才能解开。
只是,在没有新对象可拜访的现在,暂时中止随身口译的委托,在台北等待进一步的消息,会不会对面前这个意外爱哭的女子造成困扰?
看着面前鼻头仍像麋鹿一样红的纪海蓝,向来总能迅速下决断的浅见时人,第一次感到犹豫。
第8章(1)
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在花中校舍权充的特攻队宿舍里的日野昭一,已和队友一样,整理好了即将出发到冲绳受训的随身物品;为防盟军登陆而自凿沉船锁港的港口之外,去冲绳的大船也在等着了,他们即将出发去冲绳进行最后阶段的飞行训练,然后便将依照上级的安排,进行唯一的一次出征。
他已经不会流泪了,因为哭也没有用。
长官说,他们将如“花一般的绚烂散去”,能为天皇尽忠,是他们这些帝国子民最高的光荣。
这些话,他已经听到麻木了。
战争打到这种地步,连像他这样身为国家下一代希望的青年都要送上战场,就算以如何美丽的言语修饰,都不能改变他们即将无谓赴死的事实,也看不出有任何改变战局的希望,毋宁说是困兽之斗罢了。
第一批被派去的花中特攻队员,据说至今他们的家人什么音讯都没收到,连出征前晚写给家人的“最后的手纸”也没送回来,据说花莲市街上有户人家的母亲等到精神都崩溃了,每天坐在家门口,抓住人就问有没有信。
如果自己也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父母跟巴奈会有多么伤心啊。
今早本来预定要在学校由师长替他们戴上彩带,然后步行去花莲港神社参拜,喝天皇赏赐的御前酒,最后让花莲港的民众挥着国旗夹道欢送他们上船,但昨日长官临时接到通知,说今天正午十二点天皇有重大发布,要大家待在宿舍,聆听完天皇的旨意后,隔天再行出发。
也好,至少能多待在自己的家乡一天是一天。
他默默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他实在不想看到巴奈在人群中流着泪水为他送行的样子,很怕她又会像上次听到他人伍消息那天一样哭到昏过去。
十二点整,所有花中特攻队员集中在宿舍的食堂,听着收音机里的整点报时。报时结束,播报员的声音响起:“现在即将广播重大事项,请全国听众朋友起立。”
他和所有队员一起起身,所有人都站得直挺挺的。
天皇陛下,究竟会说什么?
“天皇陛下即将亲自对全体国民宣读重大诏书。现在开始播送玉音。”
国歌“君之代”响起,在国歌之后,终于听到了天皇的声音。
“朕深鉴世界大势与帝国现状,欲以非常措置收拾时局,兹告尔忠良臣民。朕旨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对其共同宣言受诺……”一般平民从未听过的今上天皇的声音从收音机中断断续续地传送出来,使用的语言非常文言,几乎使人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尔臣民,其克体朕意哉!”
“君之代”的歌声又唱起来,曲毕,一句“天皇陛下的玉音已恭敬地播送完毕”后,播报员又以自己的声音,再次宣读了刚刚天皇诏书的内容。
用词古典,语意含蓄,有听没有懂,就算听两次也一样。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没人确定到底天皇的意思是什么。
接着,播报员开始播报一连串新闻:首相告示、天皇陛下裁示重建和平、交换外交文书的要旨、一度透过苏联协商终结战争……
听到“终结战争”一语,日野昭一心里才开始燃起希望,他身边的队员也开始有了小小的骚动。
他们,可以回家了吗?
父亲与母亲的脸依序浮现在脑海,最后浮现心底的影像是,她。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在一起,好不好?”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在那片有着泥土香味的香蕉田里。
虽然她没有直接答应,只是生气地要他承诺一定要活着回来。
他本来以为自己无法守住这个承诺了,但现在……
如果他再问她一次,她会答应吧?
等到播报员播报完《波茨坦公告》、《开罗宣言》的要旨,并接着“接受共同宣言”的新闻,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漫长的战争终于结束,日本投降了。
也许是在这场战争中遇过数不清的无奈与荒谬,觉得开心的情绪竟超越了自己国家战败感到失望的情绪。
之后,长官一脸沉痛地宣布部队就地解散各自返家,他以最快速度收好行李,从花中一路跑到市区。
市区一周前刚经过盟军轰炸机大队的无情轰炸,早不复之前的繁华景象,越接近花莲港驿,灾情就愈惨重,处处都有倒塌的建筑,在太阳下还微微闻得到烧焦的气味。
随着他越来越接近离花莲港驿不远的稻住通,日野昭一便越来越感不安,在心底祈求着巴奈工作的萩乃堂千万要平安无事。
当他看到萩乃堂及附近几间店面都还吃立在稻住通上,透过木门上原本嵌着玻璃的方形缺口看到熟悉的身影仍在店内,他忍不住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他急急推开萩乃堂已没了玻璃的木门,不管门上的风铃还在叮当响着,也不管河间先生跟许世坤在场,他眼中就只锁定巴奈的身影。
“巴奈,我、我回来了!”
“昭一……”巴奈走出柜台,缓缓地走近他,伸手摸了他的脸。“你……是真的吗?”
指尖传来的温热体温让她眼泪当场滑落。
“他们都说去冲绳的船早就到港外了……我以为你……”眼泪像水龙头关不住似地不断涌出,让她无法好好把话说完整。
他握住巴奈颤抖的指尖。
“特攻队解散了。”他用另一只手替她擦去颊上的眼泪。“对不起,这段日子让你为我担心受怕,我回来了。”
虽然眼泪还是止不住,但巴奈终于笑了。
“嗯,欢迎回来。”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看着心上人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他恋慕不已地带着泪的笑颜,他紧张地清了清喉咙。
“什么问题?”巴奈沾着泪水的卷翘睫毛,在八月天的阳光下如钻石般闪闪发亮。
“那个……就是……”话到嘴边,他又紧张了起来。
“日野君,像个男人一样说出口啊!”一旁看戏看得很焦急的许世坤忍不住插嘴。“巴奈现在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有你照顾是最好……”
“安静,没你的事。”河间先生捣住许世坤的嘴,把人往后面作坊拖去。
“巴奈,你可以下班了,反正最近轰炸刚过,也没什么生意。”河间先生一颗头探出来交代一下。“对了,日野君,欢迎回来。虽然未来时局难料,但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好,巴奈……就交给你啦。”
“啊,是……”日野昭一看着河间先生的大方脸消失在布帘后,目光回到巴奈身上,才注意到她面容略显憔悴。“巴奈,分开的这阵子,你好吗?”
巴奈像是被提起了什么伤心事,垂下视线,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看得日野昭一很是心焦。
“巴奈?”
“昭一,我好高兴你还活着,不然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巴奈低着头,泪流得更急,一颗颗滴到木质地板上。
“一个人……巴奈,告诉我究竟怎么了好不好?”不好的预感在日野昭一心里扩散。
“在八日的空袭中,春香……受了重伤。”巴奈试图放轻自己的语气,却掩不住越抖越厉害的声音:“而我的母亲……遇难了。”
像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件事般,语毕,巴奈身形踉跄一晃。
日野昭一连忙将全身颤抖的恋人拥人怀中。
那几乎是她的全世界,而现在,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自己了。
“巴奈,从今天开始,我会照顾你,一切都会没事的。”抚着她柔软的黑发,日野昭一决心不让怀中恋人再受到任何伤害。
“谢谢你,昭一……”巴奈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他衣襟的下摆,就像抓住赖以维生的希望。
虽然悲伤,至少他们还有彼此在身边,就不致绝望。
日野昭一之后回想起来,如果他们的故事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昭一爷爷希望他与巴奈的故事能停留在终战那一天的重遇,而她跟浅见时人的寻人任务,也必须暂时止于这个阶段了。
在台北市区的高级意大利餐厅,浅见时人照着之前的口头承诺请纪海蓝吃饭表达谢意,也正式告知必须暂时中止随身口译委托的决定。
“纪小姐,在这一个月的期间,谢谢你的诸多帮助。”
虽说上周末从邱爷爷家一无所获地离开后,就有预感这一天应该不远,却没想到这么快啊……
低头喝着义式洋葱汤的纪海蓝,心底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其实也该是时候暂停脚步了,能联络的人都联络了,目前也没有新对象可以拜访,等到有新线索时再去花莲也不迟。反正她已因为论文大纲再度被退回而遭到指导教授严重关切,是该回到研究生的本业了……
“纪小姐?”见她没响应,浅见时人以为她是因为即将失去收入而沮丧,再度说明道:“很抱歉这么快就暂停委托,我会依照合约上记载的,给予你相应的补偿。之后若有新的进展,只要你有意愿,我也会优先委托你。”
她不是担心钱的问题,这一个月赚的比她之前家教三个月还多,足够让她撑到找到下份打工,她只是……
好吧,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不舍感,也许是因为她最近全心投入在寻找巴奈这件事上,跟浅见时人的相处也渐人佳境,但这一切却必须暂止于此,像是感觉什么都未完成吧。
“纪小姐,如果你有什么困难的话,请让我知道。”他的声音还是很平稳,但纪海蓝已能明白隐藏其中的浅见时人式关心。
“浅见先生,不用担心我,我正好也在交不出论文大纲的关卡,能有一段时间好好做研究,对我而言也是好事一件。”她抬起头,努力给了他一个开朗的微笑,然后低头到背包中翻找一阵。“对了,那这些昭一爷爷的东西得先还给您。”
浅见时人接过红布麻袋与其中装着的日记,看进她清澈的双眼,却总觉得她的笑容里有一丝不舍。
不舍?是为了什么?
连他都觉得自己有点被她感染,他从未在工作场合有这么多的私人情绪。
“你的论文大纲……有什么问题吗?”破天荒地,他第一次问起她的私事。
“嗄?”纪海蓝明显一愣,但很快便一如往常地坦诚以对:“我的论文大纲,前几天又被指导教授退第二次,论文再这样没有进展的话,就得延毕或休学啦。”
服务生送上她点的海鲜炖饭,她却只是没什么食欲地以汤匙拨动吸饱酱汁的饭粒,有些丧气地开口:“也许,我只是空有满腔热血,其实并没有做研究的才能吧。”
“我不这么认为。”浅见时人平淡却无比确定的声音传来:“你有做历史研究的才能。”
“浅见先生……”纪海蓝抬头愣愣看着他,拚命深呼吸。
可恶!这人可以不要突然说出这么让她感动的话吗?在这里哭很丢脸耶……
“浅见先生,谢谢你为我打气,就算只是为了安慰我,我听了还是很开心。”
好不容易安抚住差点暴走的泪腺,纪海蓝率直向他表达谢意。
“我并非只是为了安慰你才这么说,我确实认为你有这方面的才能。”
哇啊!他用他那张正经八百、童叟无欺的态度说出这种话,连她都快要相信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