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们这个寻人任务本来就常处在线索断绝的状态,为什么这次他心情会特别不好?
盯着浅见时人一如往常读不出情绪的侧脸,纪海蓝实在理不出任何头绪。
“咳咳,海蓝小姐,你的烤鱼要凉了喔,趁热吃吧。”被冷落在一旁有点久,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马耀,带着恶作剧笑容开口打破那股奇妙的沉默。
“欸,对喔。”纪海蓝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动手整理刚刚拿出的户籍誊本放进夹炼袋要还给马耀时,忽然注意到奇怪的地方——
“马耀大哥,为什么吉洛爷爷光复后改的汉名,跟爸爸、妈妈还有外婆的汉名,统统都不同姓啊?”
吉洛爷爷叫“刘继勇”,爸爸叫“张英树”,妈妈拉珂叫“王来美”,外婆达娃叫“高德蔚”,要不是写在同一张户籍誊本上,谁都想不到他们是一家人。
“这在我们原住民的家族里是很常见的事啦。”马耀接过那一袋户籍誊本,习以为常地笑了起来。“上次不是跟你解释过,我们阿美族命名的规则跟汉人不一样吗?光复初年的户政人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常常一个家里面,每个人的名姓都不一样。”
“欸……”纪海蓝惊讶得瞪大眼,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这么说来,也不知道巴奈后来改成什么汉名了耶。”
她之前完全没想到这一层,开始觉得寻人的前途再次荆棘满布。
“纪小姐,怎么了?”见她眉头少有地皱起来,浅见时人淡淡问了一句。
纪海蓝向他翻译刚刚跟马耀对话的大意,浅见时人听了,难得没有皱眉还是叹气,只是一脸平静地开口:“如果人有这么好找,爷爷早就靠自己找到了。”
也许是渐渐习惯了这个小岛上各种没有规则的规则,他开始能够淡然处之,不再像初抵时一点小事脱轨都能让他烦躁不已。
“浅见先生……”他变得好淡定,跟刚来台湾时完全不同。
隐约觉得浅见时人似乎有哪里表现得很矛盾,但纪海蓝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只能迷惑地盯着他出神。
“海蓝小姐,不要太泄气啦,至少巴奈真的是我们家族的人。”马耀再度打破微妙气氛,笑着开口安慰她。“虽然除了我爷爷吉洛之外,可能没有其它知道巴奈跟凯茵的长辈还在世,不过我会再帮你们问问看的。”
“马耀大哥,真的很谢谢你。”虽然没能因此找到巴奈,但马耀如此热心的帮忙,还是让她心怀感激。
“不用谢啦。老实说,我有一种你们离真相很近的直觉喔。”马耀看着对座的两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夹起一块生鱼片丢进嘴里。“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呵……是这样吗?”纪海蓝顺顺自己的马尾,不解马耀的信心从何而来。
“浅见先生,那我们这周末该去哪寻人呢?”纪海蓝有些丧气地看向浅见时人如常镇定的侧脸,希望总是指挥若定的他能有好建议。
浅见时人盯着茶杯里立不起来的茶梗浮浮沉沉,虽然他不迷信,但此刻真有种他们的好运已用完的感觉。
这么快就遇到瓶颈了吗?
寻人线索再度全面断绝,下一站,他们该去哪里找谁,才能更接近巴奈呢?
自从盟军第一次空袭花莲港的那天,日野昭一就越来越难接近他的恋人巴奈了。
据说是巴奈的母亲要求的,总之,河间先生不再出借作坊的小书桌给两人读书,也不准他再以非客人的身分踏进萩乃堂,日野昭一又恢复成最初只能路过、在门外张望的状态。即使店主河间先生不在,隔壁商店的井上太太也会监视着他,让他很难找到机会跟巴奈说话。
随着空袭越来越频繁,战局越来越吃紧,学生被动员去帮军队做“奉仕作业”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有时甚至一整个礼拜都不在校舍上课,每天早出晚归,他跟巴奈时常连隔着店门见上一面都不可得。
在这样的状况下,日野昭一跟同学邱胜彦与林明宽都通过了台北高校高等科第一阶段的数据审查,也接受了第二阶段的体检、口试及笔试。
在两阶段的人学审查之间,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台湾征兵制度”开始施行,凡年满二十岁的青年男子都必须参加体检,日野昭一等人刚满十八岁,幸而不需参加体检。
而后,一月底,台北高校高等科的录取结果公布,同样通过第一阶段审查的他们三人之中,只有林明宽考取。正当日野昭一与邱胜彦共商落榜后的规划时,邱胜彦也接到一纸录取通知——但发通知者是帝国海军。
一切起因于数月前海军志愿兵征召时,邱胜彦曾被师长半强迫填写“志愿书”并参加考试,岂料竟通过筛选,三月底自花莲港中学毕业后,必须即刻入伍至海军服役。
第7章(2)
“邱君,要活着回来。”
在邱胜彦入伍送别会的当天,日野昭一特地跑去南园村参加了,在一片武运昌隆的祝福声中,他的心情无比沉重。
“嗯,日野君,你也要保重。”身着一身笔挺军服,肩披缝满街坊祝福“千人针”的邱胜彦,看好友比自己的表情还沉重,故作轻松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春香说我活着回来的话就嫁给我,我怎么能不回来?”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有了这个理由,你游也会游回花莲港吧。”日野昭一明白好友的心意,也故作欢快地回答。
此时,邱胜彦的表情却忽然转为严肃,他以日野昭一从未见过的认真表情直视他,低声开口:“日野君,你要做好随时会被征召的心理准备,现在兵源极度不足,南洋战场一天到晚传来全员玉碎的战报,为了补充消耗的兵力,听说本土已把征召二十岁以上男子的规定更改为十九岁,念文科的学生也都被征召去‘学徒出阵’,照这样看来,把所有青年男子拉上战场是迟早的事。”
“我明白。”
在好友邱胜彦跟自己一同落榜、却立刻接到海军征召通知时,他就明白,曾经被师长半强迫填了几张志愿书的自己,必定也难逃被征召的命运,甚至奇怪自己怎么还没接到人伍通知。
“我知道我说这个可能太多嘴了,不过,趁还没接到入伍通知前,你该好好跟巴奈谈一谈,不然有些话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跟对方说。”邱胜彦拍拍他的肩,长指往不远处的数排香蕉树一比。“我叫春香带巴奈来了,她现在在那块香蕉田里等你,那里没什么人会经过,你可以好好跟她说些话,把过去几个月没办法说到的份补回来。”
“邱君……”哭很丢脸,可是日野昭一差点为了好友如此体贴的举动掉下男儿泪,只好拚命咬牙忍住。
“好了,快去!我也要去跟春香道别了。”邱胜彦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转身走向不远处等着他的青梅竹马谢春香。
看着两个月前还一起参加升学考试的好友彷佛一夜间长大的挺拔背影,日野昭一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忍不住将此刻的心愿喊出口:“邱君,保重!我们都要活着!活着再见面!”
邱胜彦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然后他带着笑的声音隐约传过来:“喂,谢春香,你学一下人家日野君好不好,我也想听到你这么说耶。”
“邱胜彦,啰嗦耶你,等你活着回来再说吧……”依旧倔强的声音传来。
看着好友与青梅竹马一如往常斗嘴的样子,日野昭一扬起微笑,转身往香蕉田跑去。
他们活在一个无法预知明天的年代,那么至少,把握住现在这一刻,好好传达自己的心意。
把不说出口会后悔一生的话,鼓起勇气说出来。
他走进香蕉丛深处,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娉婷身影。
“巴奈小姐!”
“昭一先生……”巴奈那双美丽大眼,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走近。
“对不起!”他在她面前站定,忽然将她紧紧搂入怀。“这几个月,都不能去教你念书,我台北高校的考试落榜了,我们一起去台北的梦想不能实现,对不起!”
从未与日野昭一有过比并肩念书更亲密举动的巴奈,因着突来的拥抱而有一瞬间的全身僵硬,但她缓缓抬起了手,轻轻揪住他背后的衣襟。
“说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
他扬手抚上她丝滑如缎的秀发。“你母亲还生你的气吗?”
他感觉掌心中巴奈的头轻轻摇了摇。“她只是说,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他松开拥抱,双掌改握住她肩头,望进那双带着忧愁的深邃大眼。“她有告诉你为什么吗?是因为我是内地人吗?”
从巴奈垂下的目光,他明白自己的猜测离真相不远。
“她说了一些……关于我父亲的事。说他的父亲在代表社人与警察协调冲突时过世,怀着他的母亲与社人被迫离开他们住的土地,日子过得很辛苦,所以留下了绝不能与内地人通婚的遗训。我父亲本人因为生计问题帮内地人工作,但心里很排斥内地人,染上传染病时因为不愿意给内地医生医治而过世。我母亲虽然对内地人没有什么仇恨,但因为她很爱我父亲,所以决心要替我父亲守住这个上一代的遗训。”
巴奈重新抬起头,一双美丽大眼中有着坚决。
“我只希望昭一先生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内地人里有很坏、恶待我祖父母的,但也有像你跟河间店主一样很亲切、给我很多帮助的。如果我父亲不要那么固执以血缘来判断人的好坏,那他今天也许还会在世;而我母亲只因为你的血缘就反对我们来往,在我看来,就像我外婆因为我父亲是敌对社的后人而反对他们结合一样,并没有道理。我的母亲很顽固,但我希望她有一天能明白,就像她仍然决定与我父亲结婚一样,我对你的心意也不会因此改变。”
“巴奈小姐……”面前坚定直视自己的女子,美丽得不可方物,日野昭一觉得自己这一生再不会遇见比她更加美丽的女子,他动情地再度将她拥入怀。“我对你的心意也一样,不会改变。”
“巴奈……”他第一次舍弃敬语,用极亲昵的语气念出恋人的名字。“我不久后大概也会像邱君一样被征召,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一向温柔的巴奈难得语气强硬起来,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嗄?巴、巴奈?”恋人的回答跟举动强烈矛盾着,日野昭一傻住了,一颗心悬得好高。“不好的意思是?”
巴奈抬头,索求承诺似地开口:“不管你去哪里都要活着,答应我。”
第一次知道恋人也会有这种小小任性语气的日野昭一愣了一秒后笑出声。
“好。那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听到空袭警报要马上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然每次空袭警报一响,我就担心你。”
巴奈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时,便听到香蕉田外传来警察的声音:“日野昭一!吉野村宫前聚落日野家的儿子,人在这里吗?”
警察大人找他有什么事?
日野昭一毫无头绪,但也知道怠慢不得,只好放开怀中的恋人,急忙往香蕉田外跑去。
“警察大人,我是日野昭一。”
一看到面前的阵仗,日野昭一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
除了见惯的吉野村派出所警察,还有两名面生的军官。
“日野君,你怎么独自跑来南园村,让两名军官大人从你家特地跑过来找你!”警察劈头就骂人。
“无妨。”其中一名军官制止警察的喝骂,从军服外套中抽出一张纸,开始宣读:“日野昭一,恭喜你光荣地被选上海军‘特别攻击队’,即将为帝国尽忠!”
“什……”流进耳中的话语,将日野昭一的血液瞬间冻成冰。
特别攻击队,俗称神风特攻队,任谁都知道,一经出征,有死无生。
隐身在香蕉树后将刚刚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巴奈,只能用手死命捣住嘴巴,不让自己的哭声被警察跟军官听见。
才刚承诺要好好活着的恋人,下一刻便身不由己地打破了承诺。
“纪小姐,明明说故事的是我,怎么哭的是你啊。”在自家客厅中,年迈的邱胜彦停下说故事的节奏,好笑地笑了起来。
“邱爷爷,对不起……”纪海蓝接过身旁浅见时人替她抽来的面纸,胡乱擦去眼泪鼻水。“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为何就觉得很想流泪,我平常没有这么爱哭的啦……”
邱胜彦跟浅见时人交换了一记束手无策的眼神。
“你这么爱哭,倒有点像巴奈。”邱爷爷忍不住取笑她。“可是她是以为日野君没办法活着回来才哭,你明明都知道结局了,到底是在哭什么意思的?”
“纪小姐,别哭了,邱爷爷跟我爷爷最后都还活着。”
被纪海蓝的眼泪给淹得手足无措,浅见时人只好很笨拙地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来安慰她。
这女人平常明明开朗到有些少根筋,却在意外的地方很易感。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张总是笑着的脸掉下眼泪,他会觉得很不好受,虽然仔细一想这女人哭得一点道理都没有。
“唔,对不起,我知道……”纪海蓝又擤了好几次鼻子,才终于止住眼泪。
“邱爷爷,不好意思,打扰您说故事了,后来怎么样了呢?”
“先说我自己吧。”邱爷爷抿了一口鹿野红乌龙,才又继续:“因为当时台湾联外的航路都被盟军封锁住了,军部也担心盟军会登陆台湾,我跟其它同期入伍的人在海兵团结训后,没被送去海外,而是被派到台湾各地驻守。我在高雄海兵团服役,命大躲过很多次轰炸,直到终战一个月后部队解散,才回到花莲港。”
邱爷爷以简单几句话将自己惊心动魄的战争经历总结。
“那,我家的爷爷,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浅见时人少见地开口追问。
他从不知道自家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爷爷居然曾是特攻队队员,不仅爷爷本人从未提过,那本爷爷交给他的日记里也只字未提;要不是他跟纪海蓝因为不知该去哪里寻人而再度拜访邱爷爷,这段过去可能永远不会被提起。
也许这是爷爷不愿回忆的一段过去,但是,他想知道,在自己血液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的这条血脉,究竟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或许自己也被身边这个一说到历史,眼睛就发亮的女人给影响了吧,他想。
“时人君,你现在这个认真的表情,还真像你爷爷年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