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看着她圆圆的大眼睛,傻傻的笑容,他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地狱训练。”半晌后,他终于开口,下定决心。
“什么?”她眨眨眼睛,迷惑地望着他。
“我会对妳进行地狱般的特别训练。”他眼底闪过一抹不容反抗的坚决,“就从今天开始!”
“什么?!不不不……你恐怕误会了……你可能没有听清楚我刚刚说的话,我一点也不会煮,真的,我……”她吓得结结巴巴起来。
“我会让妳学会的。”他不由分说地拎起她的领子,“走吧。”
“不、不是啦……总御厨长……”
“叫我师父。”
“啊?师父?”她花容失色,卖力陪笑,努力挣扎,拚命告饶。“师父,我不、不能直接把东家祖传食谱交给你就好吗?”
“妳没听过‘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靠自己最好’ 吗?我今天就大发慈悲,代替妳爹教妳!”
“不用了,我爹不会介意,我、我也不会介意的啦!”
最后,她还是被拖走了。
娘呀,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啊?
第4章
梅龙镇
淅沥沥的大雨已经下了一整个早上,却丝毫无止歇的迹象,大街上的小贩收的收,躲的躲,全给这场雨势给打跑了。热闹的梅龙镇石板街上冷冷清清,小青桥上唯有雨丝和着点点被打落的杏花瓣落了一地。
幸而临水筑成的两层楼房高挂着一盏盏大红灯笼,为阴雨雾色平添了不少温暖气息。
在东家酒楼的大灶房里,十数名厨子和学徒们正忙得紧,切菜的切菜,备料的备料,光看着一筐筐不断挑担入来的大块上好猪牛羊肉,以及喂养在数只硕大瓦缸里的上百尾肥美鲤鱼大虾,就知道今晚东家酒楼里又有一场盛大的喜庆婚宴要上菜啦!
东来顺手插着腰,在厨房里吆喝指挥着,活似个号令三军的大将军。“快快快,加紧动作,吃乌龟长大的啊你们?”他忍不住巴一名动作慢吞吞的小学徒。“小冬瓜,又是你!老是拖拖拉拉的,是不是想老板我炒盘鱿鱼请你吃吃啊?”
“谢老板,不不不……不用了。”小冬瓜一缩头,抱着满篓切好的冬瓜块赶紧一溜烟跑了。
“唉。”东来顺看着正在洗洗切切、油锅翻炒的厨师们,不知怎地,心头难掩一阵阵烦躁难安。
“顺儿,他们都是做熟做惯了的老师傅,还用得着你杵在这儿当怒目金刚吗?”东老夫人在丫鬓的搀扶下经过门口,见状扬声唤道:“来,咱们回后堂去,娘还有话要问问你呢。”
“是,孩儿马上就去。”东来顺不得已,只好乖乖被娘亲带走。
老板一离开,所有厨师和学徒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幸亏老夫人一阵风似地把老板给卷走了,要不他们今儿耳根又难清净了。唉,自从大小姐离开梅龙镇上京之后,老板成日提心吊胆,担心这个操心那个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一会儿碎碎念,一会儿大发雷霆,再不然就是对着他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皇上下的这道圣旨,对东家而言还真不知是福是祸啊!
“不过,真希望大小姐可以顺利帮咱们东家酒楼夺取最后的胜利呀!”老厨师抑不住满眼的期待。
“哎呀!我说高师傅,这句词不是这么个用法的。”另外一名厨师噗地笑了出来,兴奋地道:“应该是说,大小姐‘一定’ 可以顺利帮咱们东家酒楼夺取最后的胜利!”
“对!大小姐最棒!”
“一级棒……”
一旁的小冬瓜闻言差点摔倒。
这些师傅难道都给忘了老板最担心,也是最为严重的那个基本问题吗?
“高师傅,大小姐连颗蛋都不会煎,她!”小冬瓜忍不住插嘴,“根本就不行吧?”
“傻小子,你懂什么?咱们家大小姐怎么不行了?”高师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才‘不行’呢!”
“高师傅,您干嘛做人身攻击啊?”小冬瓜瑟缩了下,委委屈屈地道。
“小冬瓜,你才来了三五年,你不懂,其实大小姐对料理是很有潜力的。”
另一名厨师好心地解释,“想当年呀,咱们大小姐可是难得一见的料理界神童呢……”
咦?骗人!
“是真的,当年她四岁就会豆腐刻花,五岁会熬独门酱汁,六岁那一年烧的一味红烧蹄膀连我都自叹不如呢!”
“耶?”小冬瓜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可是说也奇怪,到她七岁那一年,突然就什么都给忘了……”
此刻在后堂里,东来顺却是来回踱步,挠耳搔头的,怎么也不得安生。
“娘,孩儿越想越不对,咱们就这样把施施往宫里一扔,她会不会出事啊?”他越想越担心,都快哭了。
东老夫人好整以暇地啜饮着一杯老君眉。“不会。”
“怎么不会?想那皇宫大内禁卫森严,处处都是皇家规矩,万一那丫头不小心得罪了什么贵妃或王爷,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死。还有还有,她不会做菜的秘密恐怕已经被揭穿了,唉,肯定是人家御厨不屑咱们东家祖传食谱,不愿帮她掩护,这可怎么办?”
东老夫人慢慢地放下茶碗,又拈起一片桃酥搁入嘴里,不理他。
他急得团团转。“娘啊……当初孩儿就说让她去是太危险了,可您老偏偏说不会,现在好了,都二十多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东老夫人看着年近半百还毛毛躁躁的儿子,不禁感叹。“奇怪了,想当年你爹可是梅龙镇人称‘才智并进,色艺双全’的名厨‘玉郎君’,你娘我好歹也是梅龙镇上‘金银双刀美少女’之一的‘金菜刀’ ,论才貌,论厨艺,我们夫妻俩认了第二,绝无人敢认第一的,可是为何偏偏生了你这么个光有手艺却不长脑力的老实头……唉,真是家门不幸啊!”
“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妳还拿儿子寻开心?”东来顺瞥见一旁丫鬟们在偷笑,一张老脸登时挂不住,懊恼地抱怨道。
“谁寻你开心?我老人家在感叹一代不如一代啊!”东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东来顺连忙噤声,不敢再抱怨。
“你就不用在这儿瞎操心了,”东老夫人慢条斯理地道,嘴角似笑非笑的。
“宫里,会有故人照应的。”
“故人?咱们东家在皇宫里哪有什么故人?”
“秘密。”
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因此骆扬命东施施晚上留在内膳房待命,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传授她刀工以及烧、炸、烤、烩、溜、炖、爆、煽、熏、卤、煎、余、贴、蒸等厨技。
平常内膳房不分昼夜都是灶火不熄,随时备着以赴宫中各主子召唤,无论是夜消、点心、零嘴或是滋补的,一应俱全。
但后来内务府路公公转述皇上圣意,说是宫中主子们夜消点心皆由点心膳那儿的小厨房预备即可,因此内膳房众厨免了日夜轮值的辛劳,这也是出自皇上一片体贴仁德爱民之心。所以入夜后静寂的内膳房,就成了东施施被迫进行地狱训练的恐怖修练场。
唉……
东施施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坐在上盖的水缸上,看着身畔那只水缸里游来游去的鱼儿,在烛光的掩映下,银色鳞片美丽地闪动着。
“鱼啊鱼,你现在的心情一定也跟我一样无奈吧?”她喃喃对着鱼儿说话。
“咱们明明日子过得好好的,偏偏被人给逮到这不得见天日的地方关着,既不自由,又得任人鱼肉,被逼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你说,咱们这是招谁惹谁了?”
甫走进内膳房的骆扬,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丫头片子,就不能多长点志气吗?
“别忘了妳是东家的新掌勺。”他冷冷的提醒,“妳的职责是煮食,不是跟食物聊天。”
东施施抬起头,迷茫的小脸不由得闪过一抹气恼。“我是东家的新掌勺又怎样呢?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煮饭这种事看得这么重要?”注视着她突如其来的怒气,骆扬微感诧异。她恼什么?
“爱煮的人就去煮,爱吃的人就负责吃,只要这样就好了,不好吗?”她苦恼地嚷着,“为什么我非得当这个新掌勺不可呢?我不会煮饭,我一点都不喜欢煮饭!我为什么一定得学煮饭不可?”
“因为妳东家领了圣旨,”他口齿清晰有力地开口,“圣命不可违。而且能为公主筹办婚宴乃是身为料理之人的一大荣耀,事关妳东家的光彩,妳没有拒绝的权利。”
“可是我不会……我也不喜欢煮……”
“东姑娘。”骆扬皱起眉头,眸光锐利深沉地盯着她,“妳知道婚宴的意义吗?”
“就一堆亲朋好友因为嫁女儿、娶媳妇儿的缘故,聚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吃吃喝喝。”她回想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婚宴,扳着手指数算,“然后欢欢喜喜地祝新郎新娘恩恩爱爱,白头到老,等到吃饱喝足,最后再拿枚喜糖甜甜嘴回家,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差不多是这样。”他眸光炯炯,语带嘲弄的说:“那么,倘若今日是妳家娶媳妇儿,想让众亲朋好友知交们跟着沾沾喜气,与妳一同分享家有喜事的福气,希望他们喝得畅快,吃得满意,可妳家找来的厨子却油盐不分、酱醋不辨,煮了顿比猪食还难吃的喜宴,那么身为主人家,妳还觉得有面子吗?”
“哪、哪里会那么严重?”她一呆,不禁有些结巴起来。“什么猪食?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不能让人一尝之下就印象深刻、竖起大拇指叫好、永生难忘的料理,就叫作猪食。”他毫不留情的说。
“可是我觉得料理好不好吃是一回事,有没有诚意才是最重要的。”她脸上满是热诚之色。“对不对?”
“不对。”骆扬毫不犹豫地敲了敲她的脑袋瓜子。“那全都是废话!”
“很痛耶……”她抱着被敲疼的脑袋瓜,埋怨懊恼地睨了他一眼,不服气地道:“那哪是废话了?那是多么有意义、有感情、有境界的一句话呀,像你这种只以技术取胜的人是不会懂的。”
只以技术取胜?他从来没被这么贬低、侮辱过,若换作是往常,若换作是那些手下的御厨,他早就把她倒挂在馊水桶上头三天三夜忏侮思过了。但是,他不跟这种灶房白痴计较,因为赢了比输还惨。
“我是只懂得以技术取胜,那么请问东大小姐……”他挑眉看着她,“妳又能以什么取胜呢?”
“我!”她哑口无言。
唉,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强嘴的呢?今天问题最大的症结点的确在她身上,谁让她是东家的新掌勺,又谁教她一点儿煮食也不会?
“……对不起。”她认分地垂下头,叹了一大口气。
骆扬看她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论是谁,若能得他指点厨艺一二,无不大喜过望、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偏偏她这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傻子,还在那儿愁眉苦脸、挑三捡四的。
“认清现实就好。妳,去选把称手的刀。”他语气严肃起来。“把那一箩筐的萝卜尽数切丝。记住,我要的是丝,不是条,也不是块。”
“那么多!”东施施目光望向他手指之处,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那里少说有百八十条萝卜吧?”
“对。”他故作狰狞地一笑,“统统切丝,三个时辰后,我会来检查。”
“那你要去哪里?”见他转身要离开,她情急的唤道。
“夜深人静,当然是睡觉去了。”
“什么?”她听得差点吐血。“我一个人切这么多萝卜,你自己却跑去睡大头觉?”
“我是师父。”骆扬故意睨了她一眼,闲闲地道:“而且妳忘了,我已经‘以技术取胜’了,还需要练刀工吗?”
她下巴掉了下来,半晌后才找回声音:“你……真的很爱记仇耶你!”
“那是我少数的优点之一。”他故作谦虚地道。
“总御厨长,你实在是!”
“叫师父。”
“师……”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看着他,再看了看那筐山一般高的萝卜,都快昏倒。“什么师父,你根本就是狱卒头子嘛!”
“随妳怎么说。”他负着手,潇洒转身就走。“记住,是切‘白’萝卜丝,不要切切到最后变成红萝卜丝了。”
“什么红萝卜白萝卜的!”她愤慨的神情倏然一愣。他……是在提醒她别切到手吗?
东施施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那副骄傲自大的模样真是惹人生气,可是为什么却又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窝心?
“对了,他为什么要帮我呢?”她挠挠头,突然想到。
夜深更漏,水缸里的鱼儿一甩尾,在水面轻溅起哗啦啦一记水声。大条小条落砧板的萝卜“丝”堆如小山般高,箩筐里却还有二三十颗硕大萝卜静静躺在那儿待宰,而应该操刀的东施施却已经累趴在一堆萝卜丝里睡得东倒西歪了。
走进内膳房的骆扬目光一凝,随即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这丫头真是一点耐力都没有。他心底闪过一丝懊悔——真不知这所谓的地狱训练,到底是在折磨谁啊?骆扬有一种自找麻烦的不祥预感。他走近台边,修长指尖轻轻拈起了黏在她额头上的一条萝卜丝,歪歪斜斜的刀法简直是……是……
“唉,真是糟蹋了这上好的豫州进贡萝卜。”他叹了口气。
可是这丫头也真够了不起的,脸上黏满了萝卜丝,她居然还能睡得这么甜?
粉嫩嫩的小圆脸呼呼大睡,小嘴还微张,小巧挺俏的鼻头横挂了一条萝卜丝,搞得像多了道初愈不久的刀疤似的,他险些笑了出来。
“喂,姓东的小丫头,妳究竟是迟钝还是真笨?”他忍不住摇头,“都什么时候了,妳还能睡得着?”
他们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可以商拟宴客菜单,除开她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外,他御膳房须配套的附属菜肴、前菜、凉菜、荤菜、素菜、甜点、咸点……依皇室龙凤婚宴规矩全套做下来,更是一项艰巨盛大的工程。
再加上她半点厨技都不懂……
骆扬一一检视着小山高的萝卜丝,眉心不禁纠结了起来。按照这个进度,她一个月后要是能煮出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供皇上品试,猪也能在天上飞了!他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穴,摇了摇头。
“喂,起来。”他轻推她的肩头。
“嗯……不行了……我已经吃不下了……”她蠕动了一下,咕哝着,伏在砧板上又睡着了。
“东施施?”
她魂都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连动也不动。
“唉。”他真是啼笑皆非,也只得放弃。“罢了。”
现下已近三更天,而四更天时分,所有御厨和厨役就该上值当差,筹备早膳,他现在勉强叫醒她也济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