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施施忍不住瑟缩了下。喔唷,总御厨长发起飙来,火力真是强大。
……那也就表示建教合作一事泡汤了吗?
小知轩前院花园内,小凉亭挽一乘夜风清凉,小池塘映一弯月色如霜。
沐浴过后的东施施懒得再梳绾起发,只让小红绑了条长长的乌黑大辫子披在背后,抬了张太师椅垫着个绣褥,抱着一小坛子吴州芝麻片喀啦喀啦地吃将起来。
“小姐,外头夜凉,妳要不要多披件衣裳?”
“不要,”她闷闷地塞了一大块芝麻片进嘴里,咿唔不清地道:“乌稀奇返罩……”
“啊?”小红一呆。
待咽下满嘴食物,东施施才叹了口气。“我心情烦躁,正愁不够凉爽消火,又哪里会觉得热呢?”
“是谁惹小姐心烦了?”小红替她斟了杯茶,不解的问。
“还不就是──”没事要东家办公主酒宴的皇上,不能男扮女装进京的爹爹,以及个性固执拘泥不化的骆总御厨长。
但说到底,最惹她心烦的还不都是她自己?
“小姐?”
“小红,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没用,祖宗有我这种东家子孙也真叫倒霉。”东施施再叹了口气,又塞进一块芝麻片,边嚼边咕哝。
小红欲言又止,搔了搔头,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小姐,那妳就争点气吧!”
“我也想啊啊啊──”她激动得满嘴饼屑乱乱喷。
幸亏小红闪得及时,否则现在恐怕已中得满脸的“麻子”了。
“小姐,妳可以再恶心一点!”她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不是婢子要说,小姐呀,妳也有点女孩子家的样子好不好?小红没读多少书,可也听过女子要坐如钟、站如松、立不摇裙什么的,可是妳──”
“对不起对不起。”东施施自知理亏,笑得好不谄媚。“啊,小红,妳忙了一天也累了吧?那妳快去休息,去休息……”
“婢子不累。”
“胡说,妳肯定是累了,用不着跟小姐我客气啦!”
“可是小姐……”
“不要再小姐大姐的了,明儿一早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呢,去睡去睡,妳就用不着瞎操心我了,去去去!”
好说歹说,死拖活推的,她总算把管家婆脾气一旦发作,不叨念个两三时辰绝不罢休的小红给赶回房睡觉去了。
“啊……”东施施舒服地重新瘫回宽大的太师椅内,抱着满坛芝麻片,继续大啖。“耳根清净多了。”
天际那一轮月儿圆圆,月晕淡淡地染开了一抹皎洁温柔,洒落在这花影扶疏的园子里,彷佛将四周物事花草全敷上了一层银粉般,煞是好看。
皇宫的月亮虽美,可她怎么瞧,好像愣是比他们梅龙镇上的月亮还少了一点什么……
“啊!”她恍然大悟,“就是少了一点家乡味呀!”
无论是身处梅龙镇上任何一个地方,抬头望天空那一轮明月,总是又大又圆又饱满,好似小时候记忆中曾出过的,那一大枚烙得圆圆、馅料塞得饱饱、烤得金黄透亮的桂花蛋黄饼,只要张嘴一口咬下去,就可咬到满满香香甜甜的月光。
不行,越想越饿……
她肚子咕噜噜响亮地叫了起来,丝毫不体谅一下现在可是三更半夜,她屋里除了一些淡得出鸟来的干粮外,哪有什么新鲜热辣的好料可以安慰五脏庙?
鬼鬼祟祟摸到内膳房门口,东施施原以为定是夜深人静灶房冷,就算偷偷溜进去摸一碗汤带走也不会被发现。
可为什么现下都深夜时分了,屋里还透着亮?
东施施心下惊疑,可是肚子实在饿得狠了,最终是馋虫战胜了残存不多的理智,磨磨蹭蹭,假意不小心遛达到这儿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抬头准备央求御厨大叔们赏碗汤喝喝──
“吓?”她的笑眼瞬间对上一双锐利精明的黑眸。
娘呀!差点吓得她连滚带爬栽进一旁养鱼的大水缸里。
“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指着应该早就去睡大头觉的总御厨长,结结巴巴的问道。
“真稀奇。”骆扬被人指着鼻子问,居然破天荒没有发飙,而是沉吟地摩挲着下巴。
东施施脑袋瓜子里为数不多的残存智慧发出“别问!千万别多嘴问!”的警告声,可是在她来得及阻止嘴巴前,话已脱口而出──
“什么事真稀奇?”
“妳、在、这、里、做、什、么?”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好整以暇、意味悠长地道:“这话应该是由‘我’这个总御厨长问‘妳’这个不动刀不动勺的贵客,才对吧?”
她僵了下,“呃……话是没错啦,呵呵呵……”
“所以我请问……”他浓眉微挑,“妳在这里做、什、么?”
她嘴巴张大半天,呆了良久,最后垂头丧气地道:“总御厨长,你做人可以不要那么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行不行?”
“不行。”
“哇,你回答得倒挺干脆。”
骆扬拿起放在厚砧板上的亮晃晃菜刀,提着刀,慢慢走向她。
“总……总御厨长……你、你有话好说……”东施施紧张得往后退,笑容僵在脸上。“犯、犯不着搞出这种……月光光……心慌慌的场面嘛……”
他逼近她,那挺拔的身躯威吓感十足,吓得她两腿打颤,想再往后退,背已抵到了一片冰凉坚硬──是墙壁。
完了。
骆扬低下头,表情状似懒洋洋,那双精光四射的深沉眸子盯得她无法喘息、移动。反正她也动不了,除非她打算冒险从他腋下钻出去,但强壮双臂将她牢牢禁箍在墙与她之间。
她眼角余光不断瞥见他右手持的那柄大菜刀。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可是她东施施今天居然是为了食物命断御膳房……呜呜呜,话要传出去,她就算死……也无颜见梅龙镇父老呀……
爹,奶奶,小红,食物们,再见了。
东施施吓得浑身僵硬,紧闭眼皮,两腿打颤,一脸认命。
可是……说也奇怪,为什么明明死到临头,她的心却跳得异常的厉害,而且呼吸间总感觉到他身体散发的暖意,还有那令人怦然羞涩的男子气息。
她突然意识到,他靠得她好近、好近……
周遭的空气彷佛被他宽阔高大、威逼感浓厚的身躯给榨光了,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嘴唇在颤抖,背脊窜过一阵奇异的麻栗感,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
兴奋?
骆扬紧紧盯视着她,胸口掠过一抹想笑的冲动,因为她圆圆脸皱得像包子,小嘴还颤抖可疑地嘟起来。
这丫头……
“妳……”
“我我我……”她红润唇瓣颤抖,脑子乱烘烘的,吓得话顿时不经大脑的冲出口:“别、别杀我!我还没有嫁人哪!拜托!”
骆扬被突如其来涌上的笑意呛到。
这个笨蛋。
盯着她这副傻鸟样,他藏住唇畔那朵几欲逸出的笑,故意缓缓地俯下头,危险地、阴恻恻地欺近她耳畔,开口──
“会不会剁鸡?”
预期中的剧痛没出现,她那乱七八糟的想头也倏然中断。
东施施眼睛登时讶异睁开,却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双耳出现幻觉了。
“啥?”
半盏茶辰光后。
东施施站在台子前,两手紧紧抓住大菜刀,比画了好几十个角度,左也不成,右也不行,上也不好,下也不对……
骆扬坐在椅中开始打呵欠,不耐烦地看着那只原本烤得皮脆金黄,现在已经冷凝了一层不忍卒睹黄油的烤鸡。
“妳到底剁不剁?”
她闻言望向他,眼底浮起一抹虚弱的笑意。“呃,这刀真的不太称手……”
“妳是不会剁吧?”他一针见血。
“会会会,我会!”她悚然一惊,连忙心一横,闭上眼睛挥刀就是一阵乱砍。“啊啊啊……”
半晌后,咄咄咄的剁声停止了。
东施施气喘如牛,两眼还是闭着的,不敢睁眼看眼前那片惨况。
好好的一只烤鸡肯定被她给剁成鸡肉酱了。
“东施施?”
“什么事?”
“妳在干什么?”
“我……剁鸡啊。”
骆扬揉着隐隐悸痛的眉心。“鸡还在砧板上,妳剁个鬼啊?”
“咦?”她一怔,猛然睁开眼。
面前那只鸡果然还完好无缺,幸保无恙,但是挂在半空中的几串大蒜和干辣椒,以及一只上好金华火腿就不一样了:大蒜七零八落、干辣椒散乱一地、那只支金华火腿更是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闯祸了。
“呵呵呵,”她笑得嘴角颤抖。“我就说嘛……这刀我用不惯……”
“妳到底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冷得令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开始装傻。
“或者妳比较想直接面对皇上,解释为什么东家酒楼会派一个根本不谙厨艺的小毛头来承办公主的婚宴?”他冷冷地道。
她的脸瞬间惨白成一片。
“藐视皇恩?抑或是大逆不道?”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两条大罪,任选一样。”
“我……我……可以都不要吗?”
“我给妳一个晚上的时间想清楚。”他站起来,眼神锐利如刀锋。“明日一早,给我真正的答案。”
她想吞下慌乱心虚不安感,可手脚却无法遏止地渐渐发冷了起来。
完蛋,真的漏馅了……怎么办?怎么办?
在跨出内膳房门坎的当儿,骆扬微微一顿,突然开口:“还有——”
“啊””她鼻子红红,泪汪汪地抬起头。
“那只鸡处理掉,省得我看了心烦。”他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一说完就走了。
东施施透过泪涟涟的眼儿,呆呆望向那只烤得焦黄喷香的鸡。
处理掉?他的处理掉是指……
第3章
早晨,小红捧着洗脸水推门进入,奇怪地瞥了一眼桌上那堆散乱的鸡骨头,转头望向绣床。“小姐起床……吓?”小红眨巴着眼儿,被满眼血丝,鼻头红红,满嘴都是油腻腻的东施施吓到。“小姐,妳在干嘛呢?”
坐在床边发呆,手里钻着根吃剩了的鸡腿,东施施闻声慢吞吞地抬头,眼底满是绝望之色,看见小红的剎那,不禁鸡腿一丢,哇地一声抱住了小红!
“呜呜呜,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她放声大哭。“小红……奶奶说的救兵到底在哪里啊……才第三天,我已经要挂了啦……”
“小姐,妳别哭呀,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小红急忙哄慰着。
“他知道了……我是……隔……白痴……”因为吃得太饱打隔,害她“白痴”前头要加的“厨房”二字也漏了。
小红倒抽了口凉气,这世上居然有人敢当着小姐的面骂她白痴?这么残忍直接又老实的话也说得出?是哪位啊?
“怎么办?那个总御厨长……真的好难搞啊!”东施施越想越难过,又哇地哭了起来。
“小姐别哭,别哭,有小红在这儿,小红都挺妳。”小红拍着她的肩,宽言安慰道。
“那……不如我们今天就逃走好了?”她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充满希冀地问:“妳觉得怎么样?”
“不行呀,小姐,皇宫禁卫森严,哪里是我们说逃就逃得了的?而且话说回来了,咱们不是皇上请来的客人吗?逃了不就表示咱们心虚了吗?不如……”小红眼睛一亮。“小姐,妳唱首曲儿给总御厨长听吧?”
就这样残残“唱给他死”!
嘿嘿嘿……
“这样不太好吧……”她瞥见一旁桌上的鸡骨头,忍不住喃喃:“人家好歹昨天晚上也给我鸡吃……”
“鸡?”小红视线跟着膘过去,恍然大悟。“这鸡是昨天总御厨长请妳吃的?”
“差不多……算是。”
“小姐,究竟是鸡比较重要还是妳的命比较重要?”
“是这么个比法的吗?”东施施满脸疑惑。
“不管啦,反正小姐不是说总御厨长发现了吗?那咱们总得想个法子好好解决这件事,要不万一他真向皇上告状去了,给皇上发现小姐妳压根是来乱的,那皇上还不立刻把咱们东家满门抄斩吗?”小红说着说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可是当初爹爹说,到最后关头的时候,只要把江湖上人人垂涎三尺、咱们东家祖传的食谱交出来,那些见猎心喜的御厨看在食谱的份上,一定会帮我一把的,”东施施嘟起小嘴,“没想到这一招对他根本就没用嘛。”
小红点点头,“那倒是,骆扬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厨,听说他拥有一身好厨艺,可是有让清水变鸡汤的神奇本领,自然可以不把咱们东家酒楼的传家食谱放在眼里。”
“哇——这么厉害?”她听得一愣一愣,赞叹不已。
“小姐,那位总御厨长若硬是要同咱们为难过不去,那依婢子看来,咱们东家呀……”
“怎么样?”
小红一摊手。“有九成完了。”
东施施小脸瞬间一垮,又开始泪汪汪起来。“那、那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早上他就要我给他个说法了……惨了惨了,这次大家真的死定了。”
“唉,早知道那时候就让老爷男扮女装来京城,起码胜算大些。”小红懊恼极了。
东施施一时忘了哭,愕然地瞪着她。“……有吗?”
爹那模样男扮女装充当新掌勺,恐怕才到路公公那一关就被打枪了吧?
一名身着淡樱桃色宫裳的清秀温婉女子袅袅婷婷地缓步而入,她怀里捧着一小篮子芍药、桔梗、金银花。
这是香膳房里专司管理食用花药草的姑娘,名唤芳心,性格温柔宜人,明眸皓齿,笑容可人,素与内膳房众人交好。御厨老曹眼角余光瞥见她走近,不禁眼睛一亮。“芳心姑娘,妳来了。”
“曹叔。”她浅浅一笑。
“妳来得刚好,来来来,尝尝我这道醉汤鸡。”老曹殷勤地擦了擦油亮的手,小心翼翼夹了一碟子方才料理好的美味献上。“这醉汤鸡可不同以往膳房里惯常做的,妳试试好不好吃?”
“曹叔做的菜有哪一道不好吃的?”芳心嫣然笑道,夹起一片晶莹透亮的鸡肉,上头闪闪发光的金黄油脂和凝结成冻的鸡汤完美地包裹住肌理细致的鸡腿片,扑鼻就是一阵令人垂涎欲滴的酒香。“嗯……唔,好好吃,真是好吃极了。”
“怎么个好吃法呢?”老曹大喜,忍不住期待地望着她。
“第一口咬下时,鸡汤冻和油脂在唇齿间弹劲十足,彷佛珠玉交击,滴溜溜俏皮得紧。”她闭上眼,恍似在细细品味着那满口的绝妙滋味。“第二口,嘴里的热度将鸡汤冻与香脂化为了满满上汤,交融着那柔嫩却丝毫不柴口的鸡腿肉片;第三口,满口鲜腴与酒香共舞……啊!真是好吃到让人连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呵呵呵,老曹就知道芳心姑娘妳最识货了,而且解说得生动盎然,完全把这道菜的美妙之处都给提点出来了。”老曹笑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