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恨知好奇看着她怪异的举动,她干嘛翻书翻到一半就不往下翻了,有什么不对吗?
“怎么了?”他不懂她为何匆匆把书放回架上,又匆匆拿出更多相同类书,飞快地翻着。
“你这些书……都是劣俗本。”算一算足足有一百二十几本,他亏大了。
“劣俗本?”听起来不太妙的感觉。
“就是指脱文讹字多,改窜删易多的本子。”上官云中解释。“造成这类劣俗本的原因很多,有些是因为想要仿古本,有些是为了宣扬自己的理念而窜改原文字句,有些是刻工怠惰或是故意刻错,种种原因一时说不清楚,但你这些书很多都是劣俗本就是了,没什么收藏价值。”
上官云中本来就不是一个懂得说谎的人,尤其有关她的专长,她更不可能刻意隐瞒,有什么说什么,听得余恨知十分泄气。
他走到上官云中的身边,跟着拿起书本翻阅,发现她说的话全是真的,有好多疏漏他都没发现,只是一心得意他买到了一套金刻本,却忽略了其中的内容。
“是真货吗?”现在他就连它们是不是真的金刻本都存疑。
“是仿作。”上官云中遗憾地摇摇头,余恨知脸瞬间垮下来,再也没有力气。
“原来如此。”他背靠着书架坐下,抬头仰望窜至天际的书海,神情十分落寞。
上官云中凝视着他的脸,发现他好像真的很难过,遂轻声地问余恨知。
“你还好吗?”好怕他会当场倒下。
“无所谓好坏,我早有心理准备。”他和前几回一样自嘲,但这回的自嘲多了更多不一样的东西,神情亦更加伤痛。
“有心理准备,不代表不会难过。”而她看得出来他很难过,这种难过和知道自己买了一堆假字画是不一样的,要再更深刻、更伤痛些。
余恨知笑而不答,但失意的模样教人看了于心不忍,忍不住想安慰。
“你想聊聊吗?”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又是同情?”余恨知嘲讽地看着上官云中,她突然觉得深受打击,板起脸回道。
“不想聊就算了。”她转身就要走。
“我想聊。”他拉住她的袖子,拜托她不要丢下他,他现在很脆弱。
上官云中在他身边坐下来,等着他开口。余恨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味仰望藏书阁的天花板,看着看着,噗哧笑出声。
“我真是大傻瓜。”花钱建书阁又买了一堆瑕疵品,骄傲了半天只得到一堆废纸。
“你不要一直说自己是傻瓜。”这个世界的傻瓜何其多,他还不是最傻的,她哥哥就比他还傻。
“怎么,还有人比我更傻?”他转头惊讶地看着上官云中,只见她点头。
“多到数不完。”比如她哥哥。
“希望天底下的傻瓜,真有你说的那么多。”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傻瓜,余恨知释怀了一点儿,也渐渐能看开。
“当然有。”她笑容灿烂地回答余恨知,很高兴他有把她的话听进耳里,没让她白费口舌。
“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好美。”他看的重点和她不一样。“虽然你平时不笑的模样也很美,但总给人家一种冰山美人的感觉。”难以亲近。
“我才不美,你不要一直说我漂亮。”她极不习惯被人称赞。
“你自己心里有数。”他相信已经有许多人如此赞美过她,也许她早已经习惯。
两人短暂沉默,共同仰望层层向上攀升的书海。余恨知的藏书阁空间设计与其他藏书阁不同,或许整个大明国也只找得到这一座,只靠四边的楼梯进出,中间做为天井完全挑高,仿佛直达天际,看起来格外气派。
“你怎么会买这么多的书?”她其实不是很能了解藏书家的心态。“珍贵的书收藏几套也就够了,便足以传世。”有些藏书阁小而美,小而精,或许只有几百几千册的藏书,却闻名天下,其奥秘就在藏书的内容,数量反倒是其次。
“没办法,谁教我有补偿心态。”他苦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曝露弱点。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很坚强,不过这回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佯装下去,也不想再佯装下去。
“此话怎讲?”他的表情看起来好无奈,应该有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他的确有。
在上官云中的要求下,余恨知将他小时候偷偷跑到私塾外头听课,却被学童一路追赶回家的事托出。
“那个时候,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夫子都教了些什么,没想要偷他们的书本,可他们却诬赖我,还拿石头丢我。”说起往事,余恨知不免欷歔,仿佛又回到悲惨的童年。
“不过老实说,我真的好羡慕他们念得起书。”他干涩地一笑,现在才敢承认,自己有多自卑。“我家太穷了,不要说书本,连饭都吃不起,有一餐没一餐,也经常交不起租。”
说到这件事,他又想起田地主人儿子的嘴脸,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是那么嚣张跋扈吗?
“当时我就发誓,等我长大以后赚了大钱,一定要买尽全天下的书。”所以他才会疯狂搜书,只要一听见什么地方有奇书立刻赶过去,速度之快活像是见鬼。
“但是我没想到总管会利用这个弱点坑我的钱。”只能说他太傻了,也太心急。“你说得对,珍贵的书收藏几套就够,不需要像不要命似地拚命的买书,以后我会——咦,你哭了?”
余恨知唱了半天的独角戏,才发现上官云中在旁边偷偷掉泪,哭红了眼睛。
“我才没有。”她急忙偏过头否认。“只是眼睛飞进了一粒沙子,很难过而已。”才不是为他掉泪。
“沙子?”余恨知左看看,右瞧瞧,偌大的藏书阁门窗皆封得死死的,哪来的沙粒?她分明在说谎。
“从来没有人为我哭,你是第一个。”他很想取笑她,但他太感动了,什么玩笑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想跟她说声谢谢。
“我才不是为你哭,我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伤心。”她能想象,一个已经没书可念,却还要遭人欺侮的孩子,内心有多痛苦。
她本身就是个喜欢读书的人,虽不至于嗜书成狂,却也每天都要翻上个几页才能入睡,所以特别能够体谅他的心情,难怪他会说这是一种补偿心理,换作她大概也相同吧!也一样控制不了自己。
上官云中其实已经间接承认,她是在为他掉泪,因为那个孩子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孩子。
余恨知打从和上官云中初见面起就喜欢她,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爱上上官云中,谁能不爱一个美丽优雅,又心地善良的女人呢?
他很想就这么将她搂入怀里,又怕吓着她,只得装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同她开玩笑。
“反正那个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为人人口中的暴发户,你就别为他担心了。”他真希望自己能够一辈子跟她肩并肩坐着聊天,那不知该有多好。
“我才不会为你担心。”她死鸭子嘴硬。“不过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发迹的?”他左一声暴发户,右一句暴发户,总该有过程吧!
“你想听?”他万万没想上官云中会对自己的过去感兴趣,希望越来越浓喽!
“嗯。”她点头,真的很渴望了解。
余恨知露齿一笑,总觉得好事离他们越来越近,说不定不用等到几个月,他们就能入洞房。
“咳咳。”这当然有赖自己的努力,他会尽力的。
“过程还挺刺激的,你真的要听?”再逗她一下。
上官云中拚命地点头,余恨知这才发现到,其实她也挺好奇的,而且十分大胆。
“那我就说了。”余恨知开始说书。“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家很穷,穷到吃不起饭,交不起租,只能住在破房子。”风来就摇,雨来就漏,说起过去那段岁月可真心酸,害他差点又不想说了。
“由于我实在穷怕了,又遇到家乡闹饥荒,干脆就趁着还没饿死之前,离开家乡到外头当打手,我这块头,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出来的。”他本来就长得高,只是缺乏训练,打手生涯刚好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没几年,他便练出一身肌肉,出拳也重,很快便闯出一片天。
“当了几年打手,我身上确实也攒了点儿钱。但是打手是要卖命的,光靠力气也撑不了多久,于是决定冒险跟人家走险道、运私盐,短短一年就赚到比当打手还多好几倍的钱,也算小有成就。”
只是这成就的过程依然极具风险,盐乃受朝廷控管,在开中法之下,设盐运司及提举司专门管理盐务,以纳粮的方式与朝廷交换盐引,方许卖盐。
只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贩盐是一门暴利生意,有盐引的靠朝廷撑腰,没盐引的只好自己想办法,反正最终目的都是获利。就这方面来说,余恨知的运气很好。他不但从蜀地运来井盐贩卖至各地,还顺道从滇藏的边疆地带转运烟草,再销往沿海各地,大赚其钱。
“最后我拿着这笔银两来到京城。”余恨知回忆道。“刚开始的时候,毫无头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干脆拿来买房子买地。”
这是他真正发迹的开始,炒地皮致富。
“幸运的是,同年好几个县城刚好都一起闹饥荒,一些有钱大爷怕自个儿的财产会被饥民劫光,纷纷携家带眷来京城定居,我就趁此机会将我手上的房产脱手,跟着又大赚一笔。”只能说运气一来挡都挡不住,做什么赚什么,点石都能成金。
“之后我又开了几家赌场也一样赚钱,做什么事样样顺利。”所以他才能在短短八年间平地起高楼,甚至盖了全京城最大的藏书阁,用以夸耀财富。
“你这些钱,都是用命换来的。”上官云中听完所有故事,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要钱不要命。
“这年头命不值钱。”他心甘情愿。“我要是怕丧命的话,这一辈子都只能任人踩在脚下随意践踏,我宁愿没命也不要失去自尊。”他的前半辈子就是在毫无自尊的情况下度过,那段日子说多惨,就有多惨,他绝对不要再回头过那样的生活。
“结果你获得了自己的尊严,却剥夺了别人的尊严,你不会觉得很讽刺吗?”她佩服他不服输的精神,却无法苟同他的做法。
“什么?”余恨知压根儿不晓得她的意思,他什么时候剥夺别人的尊严了?
“你开赌场,就是在剥夺别人的尊严。”上官云中义正辞严地指责余恨知。“染上赌瘾的人根本没有尊严可言,你这不是在害人家吗?”
她这话或许过重,却不无道理。赌博本身就是一件坏事,什么小赌怡情,大赌兴家,根本就是屁话。他见过太多为了“赌”字身败名裂,甚至去偷去抢,最后流落街头的可怜虫,那些人根本毫无尊严可言。
没想到自己为了翻身,竟剥夺了这么多人的自尊,他真是该死。
“你说得对,我不该剥夺别人的尊严,明儿个我就吩咐底下的人,把所有赌场都关了。”再也不要害人。
“咦?”他突如其来的宣示让上官云中愣住,以为他在说笑。
“你不信?”这也难怪,赌场是一门获利甚鉅的生意,没有多少人会轻易放弃。
“我是不信。”她不讳言她不相信余恨知有这种勇气,一刀砍死自己的金鸡母。
“要不要来打赌?”都说放弃赌了,余恨知还动不动就想同她打赌,难怪她摇头。
隔日,余恨知一声令下,京城内大小赌场总共六家,如数关闭。
当上官云中得知这个消息,除了小嘴微张,惊讶不已之外,心头并涌上一股甜蜜的暖流。
他真的关闭赌场——为她!
*
第5章(2)
“莲儿,麻烦你看一下店,我两个时辰以后就回来。”
日头炎炎的午后,日影缩到最短,上官云中的脚步却相反地急促,唯恐慢一步,余恨知就不等她。
“等一下,小姐。”莲儿闻言挡在上官云中的面前,不让她踏出店门。“你是不是又要去余公子家?”
这其实不用多问,都已经成为惯例的事问了也是伤感,答案昭然若揭。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奇怪,到底谁才是小姐,这么凶。
“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余公子了?”莲儿才不管谁是主子,老是叫她看店,就是不对。
“胡说什么!谁喜欢上他了?”莲儿不假修饰的问话,害上官云中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差点忘了反驳。
“本来就是。”她才没胡说。“以前小姐根本懒得出门,现在却一天到晚往外跑,尤其特别爱往余公子的府上跑!”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
“那是因为我已经答应他要帮忙鉴画,当然要履行承诺。”绝不是因为喜欢余恨知。
“借口!借口!通通是借口!”莲儿很不给上官云中面子地反驳。“你分明就喜欢余公子,我看你干脆给他看‘云中书’算了,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出嫁了——唔唔——”
“小声点儿。”上官云中眼明手快地捂住莲儿的嘴,就怕泄漏秘密。“这件事可以随便说出来吗,你还大声嚷嚷?”就不怕害死她。
莲儿听了大惊,忙用双手捂住嘴,紧张不已地左右张望。
“但是我真的顾店顾得好烦。”莲儿委屈不已地抗议。“客人问我的问题,我根本不会回答。”什么绫子要怎么裁才适合,接镶又该用哪个花色哪块料子,她根本对此一窍不通。
“呃,这个……”
“再说,这原本就不是我应该干的活儿。”莲儿整个抱怨。“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你还要我看店,分明是想累死我嘛!”整个内院都归她整理打扫,还得煮饭洗衣,根本忙不过来。
“我……”经莲儿这么一唠叨,上官云中倒有些心虚,她说的没错,自己确实太不尽责。
可是,她又想尽快赶到余恨知那里……
“那……”怎么办,怎么处理?“那你就把店门关起来好了,我走了!”
结果她处理的方式是随便交代莲儿,不管莲儿怎么想便冲出门坐上余家的轿子。
“小姐!”莲儿跟在后头拚命呼唤上官云中,可轿子偏越走越远,她拿上官云中一点办法也没有。
“好过分,叫我怎么处理嘛!”莲儿气得拼命跺脚,不晓得该听从上官云中的话把店门板起来,运是继续营业?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我恨死小姐了啦!”最后她还是决定不关店门,省得有客人上门来又要开门,多麻烦而已。
坐在轿内的上官云中则是觉得相当不安,脑中不停重复莲儿的疑问——你是不是喜欢上余公子了?
真是开玩笑,莲儿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她怎么会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