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恨知不懂五条牛有什么好看的,可以让她这么入迷。他正想告诉上官云中,她若想看牛,看是要黑牛白牛水牛黄牛乳牛通通不成问题,他可以带她去郊外看。孰料,上官云中这个时候突然抬头,和一直垂着肩膀,低头研究“五牛图”的余恨知撞个正着,两人的眼神不期然在空中交会,彼此都很意外。
上官云中眨眨眼,余恨知也眨眨眼,上官云中小嘴微张,他的嘴巴也张得开开,仿佛在演出双簧。
但最扯的要算他们的呼吸,几乎完全一致。此外他们的脸靠得非常近,近到脸上沾了一粒灰尘都看得到,更别提他们的心跳,同时都小鹿乱撞跑来跑去,抓都抓不住。
怦怦!
意外的接触造成意外的心跳,两人的身体意外地僵住。
怦怦!
上官云中尤其意外,她竟然会因为他而心跳加快,他分明就是个草包。
强烈的不安使得上官云中直觉地往旁边弹开,大声问他。
“你是什么时候跑到我后面来的?”她避开他的眼睛,用手捂住胸口压惊,发誓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吓死。
“我只是好奇你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不是故意要吓你。”他一脸无辜地澄清自己的行为。
“因为这幅画的画工相当不错,我瞧着瞧着就入迷了。”她仍旧不敢看他,逃避他的视线。“我认为这幅‘五牛图’虽然是假的,却是宋人的临摹之作,你不妨留着。”日后也可传世。
“既然是假的,我干嘛还留下来?”他观察她脸上的红晕和羞涩的表情,心想原来她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嘛!他的“亲近计划”大有可为,只要再加把劲儿,说不定连人带书都可以擒到手,一块儿拥入怀里。
“许多知名画家,开始的时候都是靠仿画起家,他们藉由摹仿名画,让大家认同他们的画技,等被接受了以后才开始创作,也才有财源。”上官云中解释道。
“原来如此,你懂得真多。”他也懂了,她已经受影响,自己就和那些画家一样后势看涨,真令人兴奋。
“是你懂得太少。”她将画卷收一收,交到他手上。“你既然有心收藏书画,就应该先对此行进行了解,不该胡乱听从别人的意见,让自己吃亏。”
“是我太不用心,我错了。”他大方承认自己的错误,反倒教她惊讶。
“其实也不能怪你。”奇怪,他怎么不像一般男人死不认错?“鉴定书画这门功夫,本来就不是一、两天可以练成,不过要像你这样收藏了好几年书画,却还一窍不通的,倒还不多见,你真该好好检讨。”叨念到最后,上官云中突然想笑,但又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笑出声,只好憋着。
“你尽管笑啊!”干嘛憋着,多难过。“反正大伙儿都知道我是个暴发户,没什么学问,当然也不懂字画。”
余恨知突如其来的吐白教上官云中愣住,他可是在开玩笑?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他的表情认真得很,一点都不像在说笑。“你尽管嘲笑我,我不会介意。”
说是不会介意,但他的表情却又隐藏不了悲伤,看来他伤得颇重。
上官云中明白,恶意的嘲笑及不实的流言两者的杀伤力有多重,她自己就是受害者。她同时也晓得,低下的出身和不光彩的过去,在某些人的眼里就如同印记,无论日后如何努力,都不能改变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那些在背后嘲笑他的人们就属于这一类,而且为数众多。
想到他这几年来都是背负着如此的骂名过日子,上官云中就觉得不忍,虽然他的行为真的很像暴发户。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她一本正经地回道。“也请你不要再这样嘲笑自己。”她会觉得好笑,是基于他不懂画又胡乱购买的行为,并不是他的出身,可别误会了。
“上官姑娘……”余恨知难以置信地看着上官云中,不相信她真的这么说了。
“我虽然不了解你的过去,但你能靠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就算是暴发户,也值得尊敬。”她猜想这是他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听见“尊敬”两个字,不然眼神不会那么不可思议。
“你真的不需要如此看轻自己,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样肤浅,还是有些人会认同你的努力。”比如她。
上官云中一连串激励的字眼,听得余恨知心暖暖的,心头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情愫流过,那或许是恋爱的开始。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我要回去看店了。”同样也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自上官云中的内心深处涌出,让她觉得不赶快逃离现场就难以呼吸。
“可是你只看了不到一半,库房里也还有……”余恨知手指向库房的方向,两个人都很尴尬。
“我改天再来帮你,我还有些答应客人要裱的画没裱,必须赶回去干活儿。”她这话有说谎的嫌疑,客人都还没决定要用哪一块锦织做镶边,根本动不了,但她就是不想留着,总觉得心慌。
“你一定要再来!”余恨知追在她身后叨念,就怕她一去不复返。
“如果你不来,我会天天上你的店里闲晃,让你做不成生意!”其实过去几天他就已经这么做了,这威胁根本没有意义。
尽管如此,上官云中还是点头,不是很情愿的答应下来。
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处寻。
她终于能够体会古芸媚当初想逃的心情。
第4章(1)
连续瞎忙了几天之后,上官云中终于放下手中的排笔,承认自己白忙一场,一事无成。
架子上的宣纸都快被她扫烂了,用来衬底的绫子卷了又放,放了又卷,始终在货架和柜台之间移来移去,没出过门。
她说有事要忙,结果尽做些无意义的事,一点都不像她的作风。上官云中明白自己其实是在逃避,才会找一堆借口,根本的问题在于自己的心情。
这还是她第一次因男人靠近而心跳加快,这真奇怪。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什么样的书香子弟她没见过,却为了一个打扮活像是孔雀,胸口还挂了块大金牌的男人伤神,她是不是疯了?
上官云中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不对劲,但已经答应人家的事不办也不是她惯做的事,余恨知几番派人抬过来的轿子,都让她以尚未得空的理由遣返,但事实是她根本无事可做,就算有,也只是一些零星的活儿,花不到半天功夫便能做完……
“上官姑娘。”
正当她想自己是否太不干脆之际,余府的轿夫又一脸为难地站在水云斋门口,怯怯地开口。
“呃,少爷派我们来请你……”
不消说,余恨知又派轿夫来接上官云中,而轿夫们接连被婉拒,委实也怕了,就怕又被上官云中客气地请回去,交不了差。
上官云中见状叹口气,走出水云斋。
“我同你们去。”老是这样踌躇不前也不像话,不能一直给人家添麻烦。
关好店门以后,上官云中总算是上了轿。由于余府就位在居贤坊,和王大人胡同也就相隔那么一条街,距离水云斋不远,轿夫的脚程也够快,不到两刻钟便到达余府。
她方踏进余府,就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余恨知,他慌慌张张地不晓得打算前往何处。
“你在慌什么?”她好奇询问一脸仓皇的余恨知,他的表情看起来又急又尴尬,还不断地搔头。
“没有啦!”他突然变得不会说话。“我只是以为你又不来了,正想亲自上水云斋找你,没想到……”
没想到她就来了。
“你不是已经派轿夫去接我,干嘛还多此一举?”听见他的回答,不晓得怎么搞的,她的心又怦怦跳,真的很奇怪。
“因为你一直不来啊!”余恨知抱怨。“我连续派了几天轿子,每次都是空轿而回,当然会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想悔约。”
“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绝不可能抵赖。”不期然被戳中心事,上官云中有点心虚,不过嘴巴还是不肯服输,硬是不愿承认自己确实有过那样的想法。
“那最好。”余恨知松一口气,放下心。“我以为你又和以前那些人一样……”说到这里他突然又不说了,引起上官云中的好奇。
“什么以前的人?”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事,他的眼睛为何闪过一丝悲伤,一丝脆弱?
“没什么。”余恨知又搔头。“你要不要喝茶?”
“不必了,我没时间。”老叫她喝茶,她又不是来串门子的。“莲儿今儿个去朝天宫上香,店没人顾,我只好把店门先关起来,等会儿还得赶回去。”
也就是说,她可能只帮他鉴定几幅书画就得离开,教他好失望。
“那就没办法了。”他发誓下次一定要找时间同上官云中好好聊聊,就算是必须将莲儿绑在水云斋的椅子上,也一定要做到。
今日的鉴画工作,一样在书房进行。上官云中一样甫踏进书房,就被那两面大金盘照花眼睛,足足眨了好一阵子眼睛才调适过来。
“这两面金盘——”
“嗯?”
“算了。”上官云中本想请教余恨知,为什么非得在书房挂上这么俗气的东西不可?后来想想不干她的事,不必多此一举。
不过,今儿个的日照真是烈得吓人,加上左手边持续干扰她的金光,害她必须花上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才能将画作瞧仔细,他对金子的嗜好可真是害惨了她。
余恨知无法体会上官云中的痛苦,只觉得她全神贯注的姿态好美,像尊观音神圣不可侵犯。
“你为什么对字画这么熟悉?”他早想问她这个问题,只是一直苦无机会,刚好可以拿来当作聊天的话题。
“我是做裱画的,当然对字画熟悉。”她理所当然地回道,注意力全集中在面前的山水画上头,也没特别留意他的语气。
“城里多得是裱画店,他们就没有你这么识字懂画,也没瞧见他们帮谁鉴定过,只有你最特别。”余恨知可不同意上官云中的说法,他虽然不懂得字画,却也明白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的道理,认为她客气了。
“那些店家一定多少也懂得如何鉴画,只是愿不愿意开口替自己招惹麻烦,鉴定的功夫并不一定比我差。”毕竟麻烦能避则避,替人鉴画本来就吃力不讨好。万一鉴定出来的结果是赝品,买的人不高兴,卖的人更火大,说不定还会找人狠狠修理鉴定师一顿。因此一般裱画店是不会轻易开口指点真伪的,就算看出门道也会假装不知道,省得惹祸上身。
“没错。”他万分同意。“所以这么多年来,没人愿意提醒我其实买到一堆假货,每个人都在等我出糗。”
“这你也有错。”她帮同业说话,认为他的话有失厚道。“你将所有事情都交给总管打理,他一旦有心瞒你,你自然什么事情都不可能知道,别人也不好说。”
“上官姑娘真是聪慧,事实就是如此,我也怨不得别人。”余恨知自嘲,他居然比一个姑娘家还不如。
“余公子……”
“枉我还在商场上打滚,居然不明白不能太相信一个人的道理,吃亏了才来后悔。”真是个大笨蛋。
“倒也不是不能完全信赖一个人。”上官云中摇头。“只是信赖本身就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一旦下错注便会全盘皆输,往往要等到遭受背叛以后才来后悔莫及。”
说这话时,上官云中的脑中不自觉地闪过一抹柔美的身影,怀梦是那么地清丽亮眼,那么地善解人意,和流星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她最后却选择背叛流星哥!一直到现在,她都还无法相信这是事实,怀梦不可能背叛流星哥。
“你说的人是谁?”余恨知注意到上官云中一脸忧伤,怀疑她曾被什么人背叛过,才会有如此感触。
“没有特定指谁,只不过单纯讨论人性。”糟糕,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情绪,得小心一点儿才行。
余恨知怀疑地看着上官云中,压根儿不信事情有这么简单,不过他很聪明地没再继续追问,反而趁此机会另辟话题。
“说到人性……”余恨知瞅着上官云中。“你又为什么愿意帮我,是因为可怜我吗?”
余恨知不经意的一句问话,点出了上官云中的心情,她的确是因为同情他,才答应要帮他鉴定书画,因为她知道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会帮他。
倒不是说所有人都坏心眼不肯伸出援手,而是他的自尊不容许自己低声下气拜托别人。他明明知道闵斯珣和皇甫渊都是这方面的好手,但非到紧要关头,不肯低头。只因为他不想在同等实力的对手前示弱,他的出身已经够卑贱了,如果连附庸风雅都会闹出笑话,教他情何以堪?是以他宁愿拜托自己,也不愿意麻烦闵斯珣和皇甫渊,他的心情她懂,所以才愿意帮他,完全是出自同情。
“你现在有钱有势,又是京城里的闻人,根本不需要我同情。”话虽如此,她还是尽量不伤害他,说话尽可能委婉。
“我是有钱有势,但是个土包子,又喜欢附庸风雅,我知道京里面的人都是这么笑我。”他感谢她的好意,却没有多大用处,就算她不提,也无法抹煞他是暴发户的事实,人们也不容许他忘记。
“你很在意人们对你的评语吗?”上官云中好奇地打量余恨知脸上的表情,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这么认真。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他大方承认。“我搜集了一堆字画,就是怕被人批评我只懂得赚钱,没半点儿修养,怎么知道到头来还是被嘲笑,而且还上当?”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栽了。
余恨知的妙,在于他敢大方承认自己是暴发户,不会刻意隐瞒。但他令人同情的地方,却也在于他不会隐瞒。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上官云中其实满佩服余恨知的,他肯勇敢面对自己的无知,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只是,太烦人,某些时候也太精明,想诓他都很困难。
“我刚刚就已经回答过了,你根本不需要我同情。”她避重就轻地回答他的问题,余恨知还是不满意。
“不需要,不代表没有,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他或许对书画不在行,不代表他其他方面也是白痴,某些方面他也挺行的。
余恨知执意要知道她真正想法,看来她也隐藏不了。
“我不想对你说谎。”她用力吸一口气,怕伤害他。“没错,我是因为同情你,才答应帮你。”
余恨知接下来的反应,就和她担心的一样:瞬间说不出话。
上官云中尴尬地看着他呆愣的表情,心想自己果然伤害到他,正想跟他道歉的时候,余恨知却突然当面哈哈大笑,笑得她一脸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