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绿羽注视铜镜中的自己,索性心一横,屏退了罗罗,将俗气金银之物自身上取下,纤手将一头如瀑青丝绾成乌黑光滑的流云髻,再走到窗台边,摘下一朵淡白月季,轻轻簪于发间。
剎那间,清灵冰雪般的月季在青丝间绽放吐幽,衬得身着淡绿色衫子和冷艳玉貌的商绿羽显得更加飘逸脱俗、娇艳非常。
夺人的美丽,就是她的武器。
朱大娘送进一盅雪莲羹,抬头见到打扮得端丽冰姿,绝艳无双的商绿羽,心下不禁一喜。
太好了,她终于想开了。
“小姐,‘大人’特地托人送进这珍贵的天山雪莲,让老奴细细熬了给您滋补养颜的,听说极有神效。”朱大娘殷勤奉上,像是已然忘却前几日的不快。“里头已经加了冰碴子,凉口得很,您尝尝。”
“有劳大娘了。”商绿羽接过碗,美丽脸庞掠过一丝复杂神色,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饮而尽。
“老奴祝小姐心想事成,凯旋功成。”朱大娘笑吟吟贺道。
商绿羽将已空的玉碗搁回桌上,沉默不语。
御林苑校练场
百人精壮卫士操演成阵,在整齐划一的呼喝怒吼声中,上半身打赤膊的男人们手持长棍一一对击起来。
为首的高大男人,古铜色肌肉怒偾如铁,强壮剽悍得宛如一座雄浑高山。
“今日就练习到这儿。”凤尔霄将一套伏虎棍法全数示范结束,接过一旁护卫奉上的长巾,豪迈地抹拭过头脸,大嗓门洪亮如钟。
“是,王爷!”卫士们齐声应道。
“邢谅,带队回霄骑营。”他套上中衣,毫不在意地将长巾一抛。
“是!”其中一名英挺护卫沉声应道。
待那百名卫士退下后,伫立在原地的凤尔霄浓眉微微纠结,愁眉苦脸地望着天空,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真糟糕。
都过了好几天,就是遍寻不着她。
这皇宫里所有的宫女几乎都被他叫到面前来瞪过了,可是不管高矮胖瘦、丑的美的,就是没有一个是她。
害他连向她真心赔个罪,诚恳地解个释,都没个机会。
“可她到底为什么要生气?”他浓眉紧皱,却还是一头雾水。
侍女们说他是伤着人家的心了,因为他拿她当挡箭牌;可是他明明跟她说得很清楚,请她串通着演一出戏,她明知这是一出戏,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侍女们又说他不懂女人,因为女人的心是很脆弱的;可是他偏偏觉得女人就是爱胡思乱想,成日以找男人麻烦为乐。
他还以为她不像一般庸俗爱闹脾气的女人,还以为她是世故又潇洒的──
“可恶,就算生我的气,找我吼一顿或是动手打我一顿也好啊,为什么要这样不声不响地不告而别?”他说着说着,火大了起来。“不是说拿本王当朋友看待吗?这样算什么?”
不行,就算上天入地,他也要把她找出来,问个清楚明白!
御花园里百花盛放,御宴之上自然也不遑多让。
众佳丽个个装扮得花红柳绿,艳光四射,尤其是各苑苑主,更是将所有最昂贵珍稀璀璨的珠宝全往身上穿戴,好似非将座上的皇帝迷得眼花撩乱、丢魂失魄不可。
双鬓微苍却英武不减当年的凤帝只是环顾众佳丽,言笑晏晏地赐了雄黄酒,和凤后谈笑了几句,随即缓缓起身。
“今日是皇后为汝等所办的家宴,朕在这儿倒显得太过正式了些,众位爱妃也不好恣意轻松用膳,所以朕就不……”凤帝在瞥见众芳中一张清丽如仙的熟悉脸庞时,不禁一怔,眼神里浮起了一丝怀念的暖意。“啊,晶才人,怎地不见妳用酒?是不是不惯雄黄的味?还是让他们给妳换点花酿?”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皇帝点到名,静静坐在末座的商绿羽身体微僵,随即接触到了四面八方射来的惊异、妒羡、嫉恨的目光,饶是冷情如故,依旧感觉到背部阵阵刺痛。
她在心底暗暗冷笑──若是那些目光是一支又一支的箭,自己背后定是满满插得跟箭猪似的。
“回皇上的话,”她款款起身行礼,眸光低垂。“臣妾近日略有喘嗽之症,正吃着太医的药,怕这雄黄酒与药性相斥,这才斗胆折了圣意。冒犯圣上之处,还请吾皇降罪。”
“原来如此,那么太医的药吃得可好?喘嗽好些了吗?”凤帝和蔼可亲地问。
四周嫔妃们不禁倒抽了口气,方才强烈的嫉妒现下已成了“超级”强烈的“疯狂”嫉妒,如果眼神能杀人,商绿羽只怕早已仆尸就地了。
“已好些了。”她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地撒着谎,口吻依然平静谦卑。“谢皇上关心慰怀,臣妾不胜惶恐。”
商绿羽在心里冷笑。后宫里,像她这种小小才人,哪里见得着太医院里的太医?
就连受沾毒刀伤的时候,还不是只得自己疗伤,更何况是这无中生有的喘嗽症了。
“妳入宫约莫半年辰光了吧?”凤帝笑问。
她一凛,脸蛋垂得更低。“是。”
皇上为什么今日特意殷殷垂询?难道皇上……今日欲召她侍寝?
就、就是今日了吗?
不知怎地,在神智紧绷、心乱如麻、浑身发冷的当儿,她眼前闪现了凤尔霄咧着嘴、笑得男孩般灿烂的阳刚脸庞,胸口一紧。
她嘴角浮起了一朵苍凉的笑容。
“会下棋吗?”凤帝笑吟吟问道。
她有一剎那的恍神,眨了眨眼睛。“什么?”
“哎呀!”庄才人在一旁暗暗惊怒妒愤不已,忍不住捂住小嘴,假意惊呼。“晶才人,皇上在问妳话呢,晶才人怎么能这样失仪于圣驾前呀?”
商绿羽睨了她一眼,冷冷一笑。
“呃,朕只是──”
“皇上,婉儿代替晶才人向您赔罪。”庄才人借机将凤帝的注意力引到自个儿身上,圆圆如小鹿的眼儿无辜地眨动着。“晶才人素来心高气傲,若是无心冒犯了您,还请您看在婉儿的小小薄面上,就原谅她一回吧。”
坐于首位之列的花贵嫔啜饮了口茶,抿唇一笑,幸灾乐祸地隔岸观火。
凤后不着痕迹望了皇帝一眼,暗暗摇头。这后宫呀,总是有一些迫不及待冒出头来,还不知自己的行为可笑可叹的“新人”。
“想来庄才人是误会皇上的意思了。”商绿羽不好斗,尤其对象是庄婉儿,但是她可也没兴致被认作是软柿子,所以她漫声道:“皇上生性仁德宽厚,天下万民无不称颂有加,又怎么会是庄才人所以为的那样易怒无常呢?”
“噗。”凤后险些笑出来,欣赏地望着这位貌若仙子降世的晶才人。
无怪乎皇上另眼看待啊。
庄才人又惊又气,怀恨地瞪了商绿羽一眼,忙欠身下拜。“皇上,婉儿当然没有那个意思,请皇上息怒,皇上明察啊!”
凤帝笑了,“哈哈哈,朕本就不是个无道昏君,哪有那么多闲气好生?起来,起来。”
“谢皇上。”庄才人战战兢兢起身,随即得意地向商绿羽抛去了一个眼神。
瞧,皇上可宠爱她的呢!半点气都舍不得向她生。
商绿羽接触到她炫耀的目光,不禁暗暗冷笑。
审局不明,轻举妄动还沾沾自喜,蠢材一名。
“皇上,”花贵嫔起身举杯,妩媚地望着凤帝。“今逢端午佳节,虽是家宴,可您是君,妾是臣,君臣之礼不可违,无论如何臣妾和列位姊姊妹妹都该向皇上和皇后娘娘礼敬一杯,恭祝吾皇龙体圣安,皇后凤体康健。”
“翩翩说得好,来!”凤帝大乐,跟着举杯。“朕和皇后与众爱妃共敬一杯,愿后宫永如今日般互敬互重、融洽合宜如春。干杯!”
“谢皇上皇后赐酒……”
花贵嫔娇声软语数句,瞬间轻轻松松便将整个局面扭转过来,大大增益于自己。
商绿羽举杯的同时,不着痕迹地睨了横眼过来的庄才人,低声道:“看见没有?那才算得上是角色!”
“我不会放过妳的。”庄才人眼底杀气一闪。
“随妳。”
好不容易长长的内宴终于散了,全场绷紧精神的商绿羽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她再无心力,也无兴趣应付脸上布满深深敌意和惧色的罗罗,随口命侍女先行回水晶阁,她独自漫步在广大如迷宫的上林苑幽径之中。
皇上注意到她了。
接下来,该是她使出浑身解数勾引皇上召寝的时候,可她方才还是本能地抗拒、闪避,甚至有一瞬间忘却自己的任务,还暗自庆幸庄婉儿的挑衅和找碴。
可“大人”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商绿羽吁了一口气,神情厌倦地望着绿意盎然的上林苑。
这是个美丽的、尊贵的,却令她喘不过气来的巨大牢笼。
就在此时,一名太监走近,眼看就要与她擦肩而过的当儿,商绿羽丝毫不想耍才人主子的威风,稍稍侧身就要闪避,没料到那名太监却直直挡住她的去路。
“大胆!你想做什么?”她不悦地瞇起眼。
“请小姐暂且莫恼,”太监低声道,“是‘大人’有口信。”
“命令来得这么快?”她眼神一冷,忍不住防备地反讽,“‘大人’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奴才只是听命行事,小姐应该知晓的。”太监笑得像只黄鼠狼。“不过‘大人’说了,小姐若再不把握此次机会邀宠于圣上,那么后果如何,小姐自该心知肚明。”
“这点,”她暗暗握紧拳头,面上表情平静无波。“不需要你提醒。”
入宫以来,她从未有一刻敢忘。
“‘大人’说,好不容易皇上南巡归来,他没有兴致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也没耐性再给小姐更多时间。”太监狐假虎威得彻彻底底,姿态可厌极了。“‘大人’精心布局半年之久,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的最好时机已到,‘大人’要小姐也做好准备!”
商绿羽心下一震,脸色倏然白了。
“皇上醉心围棋,明日午后与开禅大师在清风亭有一场雅约。”太监凑近她身边,低声道:“奴才当值,负责茶水。皇上饮用的茶汤都经侍卫先以银针试过,可奴才已备好无色无味的‘合欢散’,也会在开禅大师的茶水之中下巴豆,届时小姐先隐身于假山内,待开禅大师腹痛离席之后,奴才引开侍卫──”
直至太监说完计划,她的脸色始终未能恢复半点血色。
“小姐可听明白了?”太监语气微带压迫威胁。
“我会到场的。”商绿羽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开口。
“希望小姐倾尽全力,莫让‘大人’失望。”
“我从未让他失望过。”她迎视他锐利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道:“你可以走了。”
“那么,奴才明日午后恭候小姐大驾。”他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随即又恢复成宫内众多貌不惊人、唯唯诺诺的太监模样,朝她行个礼便走了。
伫立在原地的商绿羽神情僵硬,浑身发冷。
半晌后,她倦然地闭了闭双眼,脸上闪过一抹厌世之色。
她痛恨这皇宫,痛恨这些人,痛恨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更加痛恨身为傀儡的自己。
而,就是明日午后了。
她得献身给一个年纪足可当她爹的男人,在他身下承恩雨露,还得要曲意迎欢──
和乱伦有何不同?
然而更可悲的是,她将犯上的,会是比乱伦更要可怕的滔天大罪。
老天,她真恨自己的身不由己。
商绿羽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左手握着的拳用力之大几乎将细嫩掌心掐出血来,右手则是紧紧攒着胸襟,却止不住从心窝泛起阵阵针刺般的痛楚。
陡地,她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片发黑,整个人往前栽倒。
在她坠入那迅速包围上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际,彷佛有阵雷声轰轰然在她耳边炸起──
那又惊又怒又急的咆哮像是有点熟悉……似曾相识……
恍惚间,竟令她莫名安心了起来。
第五章
“什么叫作身染奇毒?!”
凤尔霄蒲扇般的巨掌一把将老太医拎起,咆哮怒吼着,暴跳如雷。
“王、王王爷饶命……恕、恕罪……”老太医年纪大了,心脏不好使,险些被他轰然怒气吓得闭过气去。“有话好说……好、好说……”
“放你的狗臭屁!”凤尔霄勃然大怒,光凭一只手就将老太医抓在半空中。“上回你不是才诊治过她,还说她只是眼睛日灼受伤而已,不是吗?”
“上回微臣只是替小姐看眼,并无号脉……”
“当太医可以当得这么没责任感吗?当初看眼睛就不用顺便号脉吗?啊?总之,你今天要是不给本王个交代,本王就让你马上也身染奇毒,是筋断骨折的那一种!”
“微、微臣遵旨……王爷请息、息怒……”老太医牙关打战,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哼!”他这才没好气地将老太医一把塞进太师椅内,“坐下!给我说,说得越仔细越好!”
“是……是……”老太医惊魂甫定,一张老脸又白又青,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位小姐脉象虚浮湿寒,中幽却燥热出奇──”
凤尔霄没好气的打断他的话,“不是叫你来背医书的,麻烦说点本王听得懂的话!”
“是是是……”老太医连忙抹抹汗,点头如捣蒜。“就是小姐身上遭人下了毒,而且这毒不是一般的毒,很是诡异难解,加上毒素已入五脏六腑,怕是多年之疾了。”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她看起来明明活蹦乱跳的,还会同本王大小声,火气大得很,她──”凤尔霄如遭雷殛,不敢置信地瞪着老太医。
除了看起来苍白些,小手冰冷些,面无表情些之外,她哪里像个中毒之人?
他胸口莫名揪了起来,呼吸有些僵滞。
“小姐恐怕也不知自己身上遭人种下奇毒,否则怎还能平静如常?”老太医一论及擅长的医术领域,登时自信地侃侃而谈起来。“依微臣多年行医经验分析,此毒应是四川唐姥姥精心研发而出的天下第一奇毒──‘冰清玉洁’。”
凤尔霄怔怔地听着,突然回过神,火冒三丈。
“什么莫名其妙的名字?啥见鬼的冰清玉洁,我还欲火焚身咧!”他忍不住怀疑地瞇起眼。“太医,你是不是在耍本王?是不是看本王没读过医书好欺负,所以随口掰一个来诓我的?”
“王爷明察,微臣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王爷呀!”老太医幸亏是坐在椅子上,否则早被他一记杀气腾腾的白眼惊得腿软。“不过王爷您真乃神人也,怎么会知道这‘冰清玉洁’的姊妹品正唤作‘欲火焚身’?”
“开什么玩笑?本王自然也是有脑袋的。”凤尔霄重重哼了一声,不禁洋洋得意起来。“随便猜也猜得中。”
老太医嘴角微微抽搐。还真是有够随便猜,随便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