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就好了。”焦父叹气。“灾难一发生,我就听你的话,马上开仓放粮,一天三顿浓粥,每人还有一颗白面馒头,同时派人向其他县城买粮,谁知这灾难的消息传得比飞的还快,我们的人才到地头,就发现那些粮商坐地起价,一斗米硬生生涨了一倍价钱,这……俏儿,咱们家就算再富,也没有办法长期支持下去啊!”
“那些药铺也一样,凡是救灾需要用到的什么都涨,简直是……”任父跟着来了一顿破口大骂。“老子诅咒他们生儿子没屁眼!一群发灾难财的混账!”
“岳父、爹爹,你们不必生气,只有咱两家或许支撑不起这场救灾,但烟城的富户富户无数,我当一一说服他们,恳请他们慷慨解囊,助灾民们度过难关。”
“这……”任父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十美啊,嗯……有个消息……就是……那个刘老板昨儿夜里在天宝寺……自焚身亡了……”那老好人怕是完全绝望了,才会以如此激烈的方法向老天抗议。
“那么个大善人,却落得如此下场,母逝、妻死、子亡,不知寒了多少人的心,现在外头那些人都说,这天已经瞎了,做好事也不会有好报,没准还弄个家破人亡。所以……我们也请过其他朋友帮忙,但是……”焦父为难地说着。他和任父会这么烦,就因为找不到人帮忙,单凭一己之力又救不了太多人,才会坐困愁城。
焦俏一时如遭雷击,想不到刘老板一家就这么地走了。她还记得昨日他们一家人进天宝寺,在诵经声中,请上金佛,那气氛庄严肃穆,还有金佛慈悲、普度众生的微笑……结果……她的心底突然好凉。
昨日十美也跟她说过,真情可以感动天,只要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上天一定会保佑他们,让有情终成眷属。但是……老天爷真的会保佑吗?万一她一辈子也克服不了心理得问题,她和十美要怎么共度这一生?
他情深义重,断不会抛下她不顾,但她能如此自私,就这么拖着他一生吗?
十美……他是她爱到心痛的男人,她宁可自己死,也不要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也是一样,否则昨天那么危险的情况,他怎么会飞扑过来,以身体为她阻挡倒塌的瓦砾?
他们相爱相知,却无法相拥,这样真能成为一对幸福的夫妻?她不知道,可她晓得,要十美永远不碰她,根本比杀了他还要残忍,她绝不忍心他受这样的罪。
那她该怎么办?
什么真情感动天,那是假的,现在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她的心病,无药可医,而十美、十美……她该如何爱他?或者说,她要怎么做,才能保证他得到永远的幸福?
“是谁说做好事就一定会有好报的?”任十美昨天离开天宝寺前,望了金佛最后一眼,当时,他心里就对那套行善积德、神佛庇佑、死后魂归西方极乐一说,感到无比讽刺。人还是只能靠自己,至于其他,就别妄想了。他已经不信仰任何东西,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凡事问心无愧,足矣,至于西方极乐或十八层地狱……或许有、或许没有,他不在乎。他的生命里只需要一件事,清醒时,焦俏总在身边,睡着后,她就在他的怀里,如此便是至高的幸福。“再说,即便天瞎了,我们人没有瞎,看见那么多灾民受苦受难,是人都有恻隐之心,我不信大家都如此心狠,能睁睁看着尸骸遍野而面不改色。况且,我们并不需要支持太久,只要撑到城主的告急文书送入京城,圣上便会下旨赈灾,那时我们得担子就轻了,大家的付出并不会太多,却可以活人无数,何乐而不为?”
任父和焦父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便同意让任十美一一说服那些富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至于焦俏则与他分头行事,她去了天宝寺,那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大殿倒塌,不知道多少人压在下头,如果救得快,或许还能多活几条性命呢。
她在天宝寺门口看到一片焦黑,不用猜也知道,那正是刘老板自焚身亡的地方。她想起那个老好人,他来还愿时的快乐、发现母亲被救时的开心、得知妻死子亡的悲切……这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老人家啊!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心一阵一阵凄凉,若连刘老板那样的善心人都不得善终,她和十美的未来,又会落到何等田地呢?
她忍不住为那老好人流下了眼泪。
“刘老板……你死了又怎样?老天爷真会因为你的身亡,而睁开他那昏昧的双眼,重新还天下一个公道?还是,你根本就白死了?”焦俏看着那片焦黑,心底越来越绝望,对将来也益发感到黑暗。
“少奶奶,过来。”突然,她听见有人喊她,回头一看,却是那个大魔星——古大夫。她看他附近围了一堆人,有伤患,也有一些流里流气、一看就不是好货色的东西,应该是遇上麻烦了。
自己人总不能置之不理吧?于是,她走了过去。“古大夫,发生什么事了?”
“请少奶奶把那群垃圾有多远、扔多远。”古大夫指着那群流里流气的人说。
“喂,别以为你们是任氏出来的就有多了不起,这里是城东,咱们陈家医馆的地盘,这些人有伤病,应该到陈家医馆就诊,你们怎么可以抢生意抢到人家的门口来?”其中一人说道。
“咱们这是义诊,不收银子的,关生意什么事?”焦俏说。
“你们不收银子,患者都跑这儿来了,让我们陈家医馆吃什么?”
“你们不会也义诊,自然有患者上门。”
“义诊个屁!免费看病、舍药,那我们还有钱赚吗?”
“这些灾民已经如此可怜了,你们还想赚他们的钱?”
“他们还把诊金和药钱都提高了三倍。”古大夫冷冷地插了一句。
焦俏闻言,心里一把火起。这世上怎么有如此没心没肺的的人,看别人落难,不伸援手就算了,还趁火打劫?!“你们……很好……”他妈的,姑奶奶不打得他们连自家爹娘都人不出来,她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于是,在焦俏的大发雌威下,那些人都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四周终于恢复平静。
古大夫继续义诊,焦俏本来还要去其他地方巡视,却被古大夫硬留下来,名为帮忙、实则被指使得团团转,搞得她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可她看到患者们因为痛苦减轻而露出感激的笑容时,她又觉得特别开心。
以至于后来的几天,她都来帮古大夫义诊,至于其他问题,则交由任父、焦父和任十美负责。
任十美果然不负众望,说服了城里近百富户,一起加入赈灾行列,当然,趁火打劫的也是不少,很多不肖商人更因此赚得钵满湓溢,但好心人也很多,在众人齐心合力下,灾情终于控制得当,人员的伤亡也不再增加了。
时光匆匆,八天过去,朝廷里的赈灾公文终于下来了,官府动作虽慢,但办起事来倒是有条有理,很快地,本来只有衣穿、有粥喝的灾民们又有了地方住。接着官府又重新计数人口、丈量土地,有些田地,因为地主全家罹难,那些土地就租给原先地可种的灾民们,最初三年,种子跟农具由官府负责供应,第四年起,官府开始收租金,二十年后,若无意外田地则归灾民所有。
终于,灾民们总算回归正常生活,一切看似毫无异状,除了任十美与焦俏——
经过这一连串的事件,他们对彼此的爱意更加浓烈了——他们能为对方去死,谁能说他们心中无情?
但有情又如何?他们还是分房而居,她还是无法接受他的亲近,尽管她爱死了他,恨不能日日携手、天天相随,可无法相拥就是无法相拥……心病,果真无药可医?
在不知道第几次试图亲密失败之后,焦俏终于领悟一件事——哪怕她再坚强,依然有克服不了的难关,于是,她下了个决心。
“十美,我想去学医。”一日,她这么告诉他。
“学医?”任十美很讶异。“你要拜古大夫做师傅?”他以为她很怕古大夫的。
“谁要拜他做师傅了?”焦俏每回想到他,心都会抖一下。可她现在还想不到,她日后拜的师傅,比古大夫要可怕一百倍。“我是说,我要离开烟城……”
“你要走?!”他震惊无比,抽口道:“为什么?你无法接受鱼水之欢,我可以忍,或者我做错了什么,我改,但是……”
“十美、十美、任十美!”她看他太激动了,忍不住喝止他。“你听我说完好吗?”
他脸孔胀得通红。心爱的人要离开他,要他如何冷静?
“十美,”她尽量放缓语调说:“我爱你,我真心期望你能幸福,可这样子的我,根本无法给你带来任何的快乐……”
“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感到无比幸福了。”
“可你会担心、你会忧伤、也会难过,为什么相爱相惜的两人,却一生无法相拥,你不觉得很遗憾吗?”
“我承认自己很在乎这件事,但比起你离开我,根本微不足道。我情愿做一辈子童男,也不要你离开我。焦俏,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一定立刻随你入黄泉,倘使是我先走,我绝不过奈何桥,哪怕三年、五载,甚至是十年、百年,我也要等到你,和你再一次携手。”他性子本就有些偏激,在对她的执着上,更是强烈无比。
“那你就等等我。”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他。“上天不会因为我们真心相爱,就让我的心病自然痊愈,但一直困在这里,我想我根本克服不了心里的障碍,我需要一些时间,或者换个地方生活,再从中找出治愈心病的方法,所以十美……这是封离缘书,倘使有一天,你等不下去了,你就再找一个喜欢的人,和她一起,快快乐乐过一生,或者……”
“我知道了。”他咬紧牙根,不让眼泪流下来。“我说过了,我爱你,永远只有你一个。所以我尊重你的决定。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不会再娶,因此根本不需要这封离缘书,我任十美一辈子只认定你焦俏是我的妻——”
“不!留着它。”看他要把离缘书撕掉,她赶紧阻止他。“我这次出门访师,也不知道多久才会回来,或是能不能平安归来?所以……留着它可能有用呢……”
“可以,你要我留我就留,但焦俏,倘使有万一,我要你记住,不管谁先走,奈何桥边,务必相侯,莫失莫忘。”
“我会的,我保证。”
她终于离开了,踏上寻找心药的路程。
她没有回头,因此她没发现,在她身后,任十美目送着她离开,双眼缓缓落下泪水……
尾声
四年后,焦俏终于从她那个比古大夫可怕百倍、疯狂千倍、癫狂一万倍、绰号“赛医圣”的师父手中出师了。
她迫不及待地离开槐树村。妈的,这年头是不是做大夫的都要如此疯狂,否则就不算名医?
后来,她在江湖上混了几年,才知原来赛医圣就是昔年鼎鼎有名的鬼谷五子之一,“医圣”卓不凡,传奇中的传奇。
好啦!她认可这样的师傅可怕是有道理的,谁教人家厉害呢?这个世界,拳头大的人作主,她一尾小可怜,只能乖乖被欺负。
她四处流浪,有时去义诊,厌了,便背起长剑,做个快意恩仇的女侠,乱管闲事,把江湖搅得乌烟瘴气。
但其实她最想做的事是回烟城,回到有任十美的地方,可她不敢。这么多年了,她每天都想着十美,几乎没有一晚能够好好入睡,总是思念他,哭着睡着,又莫名其妙落了一枕头眼泪地清醒,然后独坐到天明。
相思像张网,将她捆得密密麻麻,几乎透不过气。她好几次都走到烟城城门口了,又慌慌张张地逃了,因为她怕,怕万一自己的心病至今未愈,她拿什么脸去见十美?
直到她参加小师弟的婚礼,偶然与弟媳妇谈了几句,那时,方笑颜笑着对她说:“师姊若当场将那两人狠狠揍上一顿,消了心口怨气,兴许那结早就解了,又怎会自苦多年?”
“可……那又不是十美的错……”她无法相信,多年来困扰她的心病居然是因为愤怒,难道她的妒忌竟如此深浓?
“错不错不是重点,重点是,师姊乃直率之人,心里有疙瘩不发泄便不痛快,那为何要忍着?苦了自己、也苦了对方。”
对啊!焦俏突然发现自己真蠢,那年,当她看见惜春使计欺侮十美时,她真恨不能杀了惜春,但看在她已卖身入任家,大夫人又十分宠信她,因此,她只是轻轻教训了她一顿,便饶了她。至于十美……她气死这个笨蛋了,都跟他说过几百遍,惜春对他别有所图,他也不知道警惕,弄到差点被人……总之,当时若非在任家,得留点颜面,她就直接拆房子泄愤了。
不过,后来她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因为舍不得。她太爱十美了,爱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她平时凶狠,却是那种一头栽进情海,哪怕灭顶也在所不惜的人。
她如何忍心伤害他,所以她拚命忍着、忍着,忍到最后,便成了她心底一个结,并且随着时光日久,那个结越打越深、越打越乱,最终,她作茧自缚了。
“事情原来竟是如此简单,哈哈哈……”她大笑良久,那日的喜酒,她痛饮了近三十斤女儿红,大醉三日。第四日清醒,也不与主人告辞,便快马加鞭赶回烟城了,性子果真如方笑颜所说的直率。
焦俏没回自己的家,也没梳洗,一身狼狈便去敲任府大门。她相信十美对自己的爱,他必定未再成亲,所以她这正牌少奶奶也直接找上门了。
谁知这么巧,她才敲一下门,那门板便打开了。
任十美站在那里,笑盈盈地看着她。他其实始终暗中注意着她,当然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她也回望着他,多少年了,他依然如当年初见般光华灿烂,不过眉宇间添了一点硬朗,更增魅力。
她的心怦咚、怦咚跳了起来,浓烈的爱意盈满胸口,几乎要冲出来了。
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怎么舍得离开他如此之久,她是这般恋着他……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根本不足以形容她的相思,她是一天想他三百回也不厌倦的。
她抿了抿唇,几度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是他打破了僵局。“回来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仿佛她根本不是离家数年,只是出去散个步,很快便返抵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