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领悟——抑或自我安慰。两者的分界,他不愿再去多想,明白这是逃避,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无尘,你睡在这儿会着凉的。”红蛟伸出手推推他,注意到他眉宇收拢,不见以往的宁淡神情。
“没事。”无尘睁开眼,勉强朝他挤出一个笑容,缓慢坐起身,岂知才略略一动,全身筋骨像散了似,尤其是那羞于启齿的地方更是疼痛难当,只好咬紧牙关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举步维艰的往溪流走去,忽然感到股间有东西流了下来,即便是初经人事,却不是无知孩童,自然晓得那流下的什么东西,一时间羞愤交错,心里极是委屈。可他必须将之抛诸脑后,因为这一切已如同脚底下的溪水,流逝不再。
“小心!”
猛一回神,无尘冷不防地被一股强大力量攥住,转脸看去,竟是先前消失得不见人影的白玉京。
“师父就是要打水净身,也得小心些,流水无情呐。”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白玉京眯眼含笑,毫不留情的直接把人拉到岸上,朝红蛟狠狠地抛了一记媚眼,随即头一偏,无视他一身狼狈,似笑非笑地说:“无尘师父,我去探过了,只要顺着溪流走上半天的功夫,便是京城郊外,你要找的护国寺就在那。”一句话不仅说明了他之前不见的原因,也替无尘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听得这话,无尘喜心过望,宛如获得救赎,适才的愁闷顿时减轻不少。
“劳烦白施主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白玉京皮笑肉不笑的呵呵几声,斜睨着眼,将他从头到足打量一遭,唇角微勾,露出狐疑的笑:“师父是要就此启程?还是……我瞧师父身子好似有所不适,是受寒了?”他借机凑了上去,扬鼻一嗅,似乎发现了什么,素来沉着的笑颜突然变得古怪。
伸出手,猝不及地往无尘臀上用力一抓,人立刻软倒在地,脸色惨白,是一副拼命忍耐又承受不住的痛苦模样。
他猜想的果然没错!红蛟竟和这臭和尚……
勃然色变,他愤怒难遏,顶上发出一团白气,伸手就要使劲朝他颈子抓去。
红蛟眼见情势不对,连忙冲上前去揣住他的手,喝道:“白玉京你做什么?!”
“你倒还好意思问我?”白玉京冷冷地瞅着他,双目变得如火焰般赤红。
“时候到了,我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由得你来多管闲事?”
“哈!”嘴角溅出轻蔑:“我的确是多管闲事。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知道的?”
何须多此一问?凭他的本事,肯定早已把一切看透,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清清楚楚。
白玉京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的回答,便又问:“为何‘封’了他?”
多少日子以来,惊蛰过后,春暖花开的时节,自是春情勃发,千万蛇众,他拣了红蛟,红蛟亦是选择了他,从来由他俩一同交好,在潮湿闷热的洞穴中,共度不下百次的缠绵时刻。
虽是不可抗拒的本能使然,非因任何情感缘故,可两蛇一旦交尾,若雄蛇将黏液封住交合处,即是另一番情意的表征。
现下,红蛟不只挑拣了那臭和尚,甚至作出“封口”的举动,心思如何,纵然红蛟自身懵懂不明,可他并不糊涂!
“你不说也无妨,可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白玉京唇角微勾,转向无尘冷笑道:“没想一个臭和尚,倒有一身勾魂摄魄的本事!”
“白施主何出此言?贫僧——”
“都干出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了,你倒有脸自诩为出家人?”白玉京冷言冷语地打断他的话,神情净是鄙夷。“不都说出家修行,六根清净,想不到空门之人,却出了个淫乱下贱之徒,真教我开了眼界。”
一字一句,犹似一把利刀直刺心窝,无尘像是当胸着一举,对他的咄咄相逼,竟无可反驳。
“无尘师父,亏你是个修行之人,怎么猜不出我是个什么来历?”
不待他回答,白玉京旋身一变,先是化作庄重打扮的女尼,一双媚含春情的秋波眼色十分熟悉,无尘一眼即认出正是那晚的清持师太,也就是红蛟口中的蛇妖!
方认清他的身份,尚不及生出惧意,白玉京随即现出真面目,身有数丈之长,嘶地张嘴吐信,快如电光石火,全力朝他身上咬去。
从没见过白玉京发这么大的火,红蛟一愣,毒牙袭来,根本来不及阻挡,他直接扑上去,像是顺理成章,不假思索地横在无尘跟前,紧闭着眼,准备咬牙硬吃此一记剧痛,脑中不时闪过许多想像,直觉这回铁定完蛋,瞧这来势汹汹的狠劲,真要咬上一口,肯定痛不欲生……
然,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并没有尝到意料中的痛楚,红蛟惊疑地睁开眼,却见白玉京已变回公子模样,一身月白长衫,发丝飘扬,冷艳的面容有着道不出的苦涩凄凉。
“好个奋不顾身啊!”深吸了口气,白玉京拼命使自个儿沉住气,可还是不禁拉长了脸,目不转睛盯着那双绿眸不放。“你对这臭和尚倒挺情深意重的。”
“啥?”情?是什么玩意儿?绿眸现出几分困惑。
“他到底哪儿好,值得你赔上一条命?!不过就是粗鄙的人类。”
“我不知道。”红蛟诚实地摇摇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面泛潮红,如真身一般艳色。“我只见他是好的。”
我只见他是好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足抵千言万语。白玉京周身一阵寒,眼眶的泪,终于不住落了。
“他好……我就不好么?”赤红且气愤的目光霎时黯淡下来,木然的神色也似雪一般苍白。他拼尽全力大吼出声:“我待你还不够好么——”脸上的泪,犹在滴落。
“你好,可你的好是为你自己。”红蛟抢着说:“无尘不一样。我伤了,他会替我包扎,我饿了,他会把最后一块饼留给我吃……”他低着头,声音越发轻,“他待我的好,从不是为了要贪图什么。”
“若然我有所图,我图的是什么你最是清楚。”
“我当然知道。”回答的十分肯定。红蛟很干脆的自嘴里吐出一颗金珠子,呈在掌心送至他的跟前。“喏,蛇珠还给你。”
老追着他不放能有什么目的,无非是怕他拐了蛇珠就跑,到时不知得上哪里讨去,毕竟一颗蛇珠等同三百年道行,修炼不易啊!岂能平白损失?换作是他,才舍不得借人咧!
冷冷盯着他手上的珠子,白玉京心里不辨是何种滋味,说他笨,偏偏把“情”一字看得如此透彻,说他机灵,紧要关头时,却又是蠢得不可理喻。
迟迟不愿接过,他只是默然地看了好半晌,最后将目光移到那张满是不解的秀丽小脸,缓缓开口:“你当我苦苦相追,就是为了颗破珠子?”为了那臭和尚,他竟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什么破珠子,小小一粒,好歹有三百年的功力在耶!亏他说得出口。红蛟很不能苟同地拧了拧眉,张嘴把蛇珠吞下肚,小声咕哝:“可是你也就给我这么一颗啊!”再多就没有了。
白玉京闻言,简直哭笑不得,即使少了一颗蛇珠,他还保有三千多年的道行,对他而言压根无关紧要,而红蛟竟以为他是来讨还的。
面对红蛟的不解风情,他忽觉方才的泪是白流了,硬生生教人看了笑话,恨不得上前来个左右开光,把眼前的愣呆子打醒。
才刚想着,手已紧握成拳,忍不住敲了下去。
“痛!”红蛟捣着头顶,难掩错愕地怒瞪他。“臭玉京,你干嘛打我?”就说要还他蛇珠了,是他自己不拿的,现下才来打人。
“我打你个不解风情!”他也真傻,竟会同一个可比三岁孩童,啥都不懂的呆子计较。
可红蛟……真的什么都不懂么?即使不明白何谓情,却在无形中有了属于人的情感,那称为七情六欲的玩意儿,正一点一滴入人体内,仿若是毒素,随着血液流窜至四肢,最终直达心底,生根发芽。
之后,再无可挽回。
这些,他太过清楚,只因三千年前的他,曾经如此。
所以,在一切未成定局前,他必须竭尽所能地阻拦。
“红蛟,你不是在找你的有缘人么?”见他点头,白玉京满意一笑:“若有一天找到了有缘人,你会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自然是吸取精血好提升功力。红蛟挑起一边的眉,怪异地瞅着他,好似在说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会不知道?
只消一眼,即看穿他心里所想,白玉京却充愣装糊涂,非要逼出个硬实的话来。
“说啊!要是真找着了,你会如何做?”
猜不透他为何老绕在这上头打转,红蛟眨着眼,语气颇为疑惑:“你这话问得奇怪,当然是把人生吞活剥啊!”
他要的就是这句!一听这话,白玉京豁然开朗,是真正高兴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他突然朝向无尘一指:“你可知道,他是谁?”
“无尘啊!”回答得很是理所当然。
沉住气、千万要沉住气。
“傻子!”白玉京拈起指尖,往他额前一弹,“亏你待在人家身旁有一段时日了,怎么还摸不清底细?”用着半逼半哄的口吻,笑笑再问:“你仔细瞧瞧,他是谁?”
循指望去,红蛟果真挤眉弄眼的观察起来,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个透,而无尘亦是满腹疑惑,抬眼上看,只见一双水眸停驻脸上,眨也不眨。
约摸一盏荼的时间过去去,纠结的思维依然在脑中回荡,千思百转,又似空白,或许从未认真想过,只装作一副沉思的表样,好让自个儿有个交代,度过当前避不开的窘境。
思前想后,红蛟终于把脸微扬,皱眉答道:“和尚?”瞧那上扬的嘴角陡地僵了下,他赶忙改口:“唔……是人。”总不会是妖吧!
话甫出口,白玉京笑颜尽敛,自鼻子哼了两声,冷冷一笑:“傻瓜,你要寻的有缘人,就是他啊!”
红蛟一愣,捧腹大笑。
“哈哈哈……你说什么呀?这谎,撒得都没边儿了。”拈去眼角笑泪,他不以为然地啐了一口,哼道:“你少拿话唬人,如果他是我的有缘人,我自己怎会不晓得?”瞧他说得信誓旦旦,若非太明白他的手段,恐怕真教他唬了去。
“这些日子以来,你当真不曾察觉?”白玉京看了看他的脸色,并无一丝忸怩,意有所指的问:“还是,你根本舍不得他死?”
他实在不懂,那臭和尚究竟哪里好?短短时日相处竟轻易胜过彼此相依偎的千万日子,让红蛟如此死心塌地,尽管红蛟尚未意觉自个儿的心意,可那逐渐远去的心,却瞒不了人。
红蛟听了,登时变了脸色,强逞着气大吼:“谁、谁舍不得他死了……”
谁知白玉京仅是把头一梗,唇微扬,似笑非笑的瞅着他道:“那好,现在你就吃了他。”
“呸!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无端吃人,是要坏修行的。”
“我保证,对你而言,他的肉可比传闻中的唐僧肉管用多了。”
经他一说,红蛟不禁有些心动,便向无尘瞄了一眼,只见一张鹅蛋脸,眉目间尚有几许未脱少年稚气,着实斯文清秀,尤其肤白赛雪,细皮嫩肉,的确教人食指大动,又细看露出的一截白色颈项,滑如凝脂,尝起来滋味肯定不输给先前的野烤兔子。
嘴里馋液不断溢出,一个没注意,滴得衣襟点点遍布,他抬手粗鲁地抹一抹嘴,赶忙将视线调开,唯恐再呆看下去真的会忍不住扑上去一口把人咬住……
可是,他却又忍不住不去看,一没见着无尘的脸,仿佛少了什么紧要东西,心底总觉不踏实,闷闷的,无法宁定。
于是他又偷眼看去,一张波澜不兴的俊颜便也在此时此刻抬了起来,正巧与之相对。
黑白分明的眸子并无一丝惊惶,倒是异常平静,可说是几近冷淡了,与其说超脱生死,不如说已万念俱灰,毫无生趣。
活上几千年,阅历甚丰,什么情状不曾见过?媚眼一捎,白玉京即知他心结所在,暗暗冷笑,目光来去间,胸壑已有计较,唯独红蛟不明所以,神思恍然,仅呆愣愣的盯着那脸面看。
白玉京自鼻子里笑一声,拿指在无尘的脸庞溜了两下,冷不防地往咽喉一掐,慢慢注入力道,纤长的手指硬是陷进肉里,不多时即放开手,然后倾身将脸凑近,靠在耳旁,嘁嘁喳喳的说了几句话,旁人却是只字不可闻。
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仅见无尘脸上一阵青白交错,两眼瞠大,怔了半天,好不容易回神了,略略抬眼恰和红蛟四目相对,竟连忙避开,口内嘟嘟囔囔的不断持诵佛法经文。
一连串的诡异举止看得红蛟莫名其妙,又瞧他二人凑得近,心中大为不自在,一股酸意直涌喉头,神色自然也不好看。
正欲发难,他刚走近时,忽见无尘颈上渗出大片血水,再瞧他脸色已由白转黑,额旁青筋浮现,条条分明,显是快要没气了。
“白玉京你干了什么好事?”红蛟立时冲上前,一面惊问,一面伸手朝无尘脖颈一抹,拿着沾血的指尖在鼻下嗅闻。
“反正落在咱们手里,横竖是一死,我不过是先替你料理干净,免得到紧要关头,你一时心慈手软,违了誓言,可就不好了。”
“谁说要他死了?”
“不死,你留着他作啥?”口口声声说不会不舍得,现下又是成什么样子?早知他心口不一,白玉京也不拿此争论,只是眯眼笑道:“你放足了心,这毒我下的极轻,刚开始模样虽有些难看,可一旦毒液流入体内,便和平时无异,几日后,甚至益发见好——喔,这是不是人所谓的‘回光返照’呢?”
“红蛟,你好歹体谅我的心。我这么做,全是为你好……”说着,一只手就要拢上他的肩。
早料得有此一举,红蛟嘴边漾着冷笑,“啪”地一下,毫不留情把肩头的手打落,立眉嗔目的喝道:“你太乱来了!”
“我乱来?”轻抚发红的手,白玉京嗤地一声,尽是冷笑:“打着寻人的名义,和一个和尚纠缠不清,究竟谁乱来?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条蛇也想学人动情,简直痴人做梦!”
“用不着你来狗拿耗子,啥劳什子情不情的,没有这回事,你硬强嘴,何况我干啥去自有我的道理,由得你来替我编排?!”气到头上,红蛟索性将满腹的不满一股脑地倾泻而出,胡乱骂了一通,将自己这些日子在尘世打滚所学得、听闻的粗言秽语全都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