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会意,无尘合十颔首,依言改口道:“红蛟小施主。”
红蛟一听,差点气绝,跺脚大吼:“我叫红蛟、红蛟!听懂没?我叫红蛟啊——”他喊得声嘶力竭,抬起红彤彤的小脸,瞅着无尘,只听得一句……
“红蛟施主。”这回不仅去了个“小”宇,前头还多加了声佛号。
不行了……他真的不行了……无力地垂下肩,红蛟哭丧着脸,用几近哀求的口吻道:
“喂,打个商量,别在人家名字后头加个施主行不?听着怪别扭难受的,要不你就叫我一声‘喂’也好过施主不施主的,满口施主,难道不会分不清叫的是哪个么?”
无尘被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给逗笑了,好似一句“施主”便能抽去他半身精力,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介意,只得点头道:“那么贫僧就逾越了。”说着,双掌合十,又是一声“阿弥陀佛”。
“行了行了,我晓得你总要带一句阿什么的。”红蛟一脸不耐地挥挥手,“我说我的名字了,那你的名字呢?”
“贫僧法号无尘。”
在心里暗念几回,红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咦”了一声,抬眼讶问:“你不是叫和尚么?”
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无尘一愣,微点头,“贫僧为出家人,法号是无尘。”
啥?这下子换红蛟一头雾水,明明之前老听那群人叫他和尚和尚的,现会儿他却道自个儿叫什么无尘的,怎么人类多是这样怪的名字啊?他扳起指头来数,“哇!怎你的名字这样长,比我一个掌上指头还要多呢!”
知是他误解了,无尘微微一笑,说:“贫僧无名无姓,故无姓名可言,无尘乃是师父所赐法号。”
红蛟越听越糊涂,摇头如拨浪鼓,一迭连声地说:“不懂不懂。一会儿叫‘贫僧法号无尘’,怎么一会儿又是无名无姓了?”他噘起嘴,“依我看,不过是个名字,简简单单的教人记着也就好了。”略停一下,他难得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双手抆腰,摆出颐指气使的模样道:“反正不管你叫啥了,以后我喊你无尘就是了,你可得好好记着喔!”
此番口没遮拦的瞎话略显莽撞却显得率直,无尘不气不恼,扬着一抹淡笑,并不多加辩驳,只是走到旁处收拾。
打叠好行囊,待一切妥当后,他背起书箱经卷,回身走向红蛟。“贫僧先行一步了,就此告辞。”
“等等。”红蛟急忙脱口把人叫住,探手拉住他的袖摆问:“你扛着这些个东西,是要去哪儿?”
“贫僧正预备上京去。”
“上什么京?玉京么?”不说那是个天帝神王居住之所,位极天高,凭他个凡身肉胎,何德何能踏足宝殿?红蛟抬起一双眼投放在无尘的脸上瞟来瞟去,甚至努鼻嗅闻,最后发出嗤地一声。不论再怎么左瞧右看,眼前的人实实在在就是个凡夫俗子。
“贫僧欲前往的,是京城护国寺。”
虽不晓得京城在哪儿,不过显然是自个儿弄错,他要去的并非是头顶上望也望不着的“玉京”。
红蛟点点头,忽地眼珠儿滴溜一转,蹦蹦跳跳的跑到他的跟前,伸手指着自己,嘻嘻笑说:
“你要上京,那正巧呢,顺手把我给带着吧!”他扬手紧紧搭上无尘的肘臂,唇角上扬,甜甜地漾出一抹笑,“我要去寻一个人。”
***
说是寻人,可走了十天半个月的,总不见啥个好模样的人出来。
一路走来,沿途全是些乡村农夫,或是山野猎户,要不就是骑在牛背上哼曲偷闲玩耍,鼻下还挂着两管黄颜色流涕的小孩子……总之,就是没一个教人看得上眼留在脑子心版上的对象。
红蛟举头望了望,前方尘土飞扬,一片黄沙滚滚视界不清,奋力睁眼几回,张得眼都累了,索性低下头一面踢着脚边的石子,一面觑眼瞟着走在右旁的无尘。
但见他头戴一顶草编的斗笠,背上扛着看似沉甸甸的书箱经卷,左掌并拢摆放胸前,右手捧个灰金色的碗,口中念念有词,竖起耳朵听了几次,还是不晓得他在念啥?
只知道每当无尘逢人念上一句,就会有人把发亮的碎石子给丢进他手上的钵里,那天晚上他便多了颗热腾腾的包子可吃。
想着想着,不觉就饿了。红蛟拍拍咕噜噜响的肚皮,好奇地凑身过去,红蛟往钵内瞄了一眼,随即默默退到一旁,忽见草丛间有个破碗,立马扑上去揣在怀里,学他一般双手牢牢捧着。
巧不巧地,前面来了个人,一身陋衣粗衫,是个邻近村子的庄稼汉。
红蛟一见,兴冲冲地跑上去,赶在无尘的前头高高抬起手中的破碗,没说话,只是扯开一脸的笑。
见状,庄稼汉子却仅是淡淡瞥去一记冷眼,随即离开。
啊?就这个样子?红蛟不死心,对着路上往来的人连试好几次,甚至还照字音念了一串他自个儿也听不懂的话,结果日头都落在半天边了,手里的破碗仍是空空如也。
他懊恼地偷眼瞧了瞧无尘的钵,忙上半天的功夫,好歹有几样东西,反观自己的碗里竟连颗老鼠屎也没得。
无尘一个钵,他手里同样一个碗,仿照嘴里唧咕,为何大伙儿偏偏拿东西往无尘那儿投,他却啥都没拿到。
眉间紧拧,红蛟咬着下唇,很是不平的说:“奇了!为啥你有,我都没有?”他立刻把破碗硬塞过去。“……给你!咱们交换。”不待回答,他已径自抢在手上,迎面走向路过的农妇,漾出一脸期待,双手捧钵,高高兴兴地递了出去。
那模样不像和尚化缘,倒像是街边行乞。
说是行乞也不适宜,一张光光鲜鲜俊秀的小脸,配了整身用上好绸缎裁制的衣裳,看上去活脱脱便是一个少爷公子模样,若是年纪稍长些,更是宋玉一般的风流人物。
这样的相貌、这般的穿着打扮,岂会是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乞儿?
见此景况,无尘好气又好笑,却又无可奈何,只当他深居官家大宅,未曾接触过这样的人事物,自然心生好奇。
“小施……”猛然招来一记冷瞪,无尘愣了下,随即会意,笑笑地改口唤道:“红蛟,快些将钵还给贫僧,好让贫僧同这位女施主募化结佛缘。”
“我不要!你自个儿不也有一个,难道就偏这个不行?”
是呀,何必非那个钵不行?!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犹如当头棒喝。
无尘似心有领悟,微拧的眉头顿时舒放开来,唇边挂上一抹释然的笑,合十轻念了句佛号,手持那只红蛟强硬交换来的破碗,凝起庄重的神色朝农妇化缘。
妇人一见,立时将几枚铜钱恭敬地放入破碗内,跟着合掌念佛,即转身离去。
这会儿,红蛟更是不平了!心底越发郁郁不自在,当场气得大吼:“为什么她就给你不给我?”
他冲上前去争看无尘破碗内的铜钱,黄澄澄的刺眼极了,竟发起脾气来,撒手一抓,顺势把人家布施的铜钱和破碗往地面丟去,奋力抬脚踩踏,同时也把手里的钵丢开,低眉垂目,扁嘴不作声。
化缘本意是为布施者与佛结缘,如今红蛟却将布施得来的铜钱丢至地上践踏,不仅轻贱了那妇人的一片善心诚意,同样也是对佛祖大不敬。
霎时一反笑颜,无尘摆出肃穆庄重的神情,口气难得严正:“红蛟,你可知贫僧托钵向众人讨取东西,有何用意?”
讨东西不就是为了填肚子,还能有啥意思?红蛟拍拍肚皮,随意睨去一眼,懒得答应。
见他如此不受教,无尘连连摇头,一声阿弥陀佛,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
“‘施与受,结善缘’,化缘并非乞讨,是佛祖藉咱们的手,化度众生的因缘,不管施主给的是什么,均是施主的一片诚心。这道理你明白么?”
明白?他不过是一条蛇,要明白这做什么?
双眸乱瞟,红蛟拿手掏掏耳朵,百般无聊地打起呵欠,只瞧他长舌乱卷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反正总是一大堆人的规矩和道理,真不明白为何人老是要将简单化复杂,定了长篇大论绑住自身的心思、活动,然后自得意满,似乎遵循这些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尽管听了白玉京在耳畔念了两百多年,他就是想不通透,守着碍手碍脚的规矩,为何九转轮回中,人始终是上品?而他们蛇类,总是为人看不起。
想得出神了,更听不进无尘到底说了些什么,直到他突然惊醒回神,见无尘已摆下那副正经严肃的神情,一脸闲静,正眉唇含笑地瞧着他,心里陡地一揪,脸上竟没来由的发热。
滚烫烫的,红蛟拍拍双颊,拿眼瞅了瞅无尘,上上下下全瞧个透,忽然间,方才心里面的那份紧揪消失了,但现会儿反而换一双眼离不开他。
黑漆漆的眉、细长的眸、高高直挺的鼻子,就以往见过的百张脸皮,模样称得上是好的,虽仍不及白玉京好看,可那刚毅分明的轮廓,有别于白玉京阴柔造作,嗲声嗲气,一身的女儿娇态,他那副宁淡稳重的样子,才真叫是个男人。
一双眼圆睁睁的,他就这样看着、瞧着,说不上是何缘故,总觉得跟前的人越发顺眼,至少比起那又吵又爱跟的家伙好多了。
无尘笑笑地望着他百变的神情,一会儿懒散、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心神不属,像是有千百件心事,现在却对着自己傻嘻嘻地发笑,纵使因方才化缘一事感到不悦,因他先前那不受教的神态有再多微词,如今也都撒不上气来。
何况,自己并非是个易怒易恼的人,更不会长存于心,嘴上说说就过去了,只是盼跟前的小公子能把话多少听入耳中,他的一番苦心终究不算白费。
仰首望天,已是满目彩霞,眼看再过不久便要落了山头,到时天色昏暗,行走不易,尤是暮春时令,一阵闷热一阵飘雨,眼下万里清明,何时要落个倾盆大雨不可得知。
该走?该歇?无尘正在心底估量,红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空晚霞遍布,却呈一片片鱼鳞交叠,且气息闷湿难耐,知晓这是要落大雨的前兆,立刻转脸喊道:“快点!天马上要下大雨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在前头似有一丝亮光。
不由分说,他冲上前去,不多时,便带着一脸兴奋,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无尘!快、快!前头有个好地方,咱们快走。”不待细说分明,他伸手钩住无尘的肘臂,还不及无尘反应过来,随即将人半拖半拉地拽着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天际已经开始飘雨了。两人迎着细雨,加快脚步,没多远,隐约见着花木草林间有处人家。
一长围白色粉墙,弯弯曲曲的,一时竟不得其门而入,红蛟拉着无尘像个闷头苍蝇东西乱绕,瞎摸了半天,好不易寻着正门,却是紧闭不开。
“喂,里面有没有人啊?”红蛟抬手使劲敲打几下,站了一会儿,始终未闻声息,也不见有人来应,竟撒起火来,一脚踹在结实的木门上,回头对无尘说:“不管了,这雨越下越大,咱们闯进去吧!”
话音甫落,他当真就要抬脚再踹,无尘连忙将人拉住,着急喊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啊!”迎着不解的目光,他指了指上头的匾额。“……儿是镜花庵,咱们再往别处找找,附近总有个歇脚的地方。”
“没了!”红蚊大摇其头,用不着四处确认,斩钉截铁地说:“荒山野岭的,哪来这么多人家?除了这里外,再也没别处了。”
见他说得如此肯定,无尘脸上现出困惑,不由得问道:“你全走遍了?”
“你真啰嗦,和你说没有就是没有!”不知该怎么解释,红蛟急得搔头大叫:“反……正,我今天打定在这儿住下了,好好吃一顿饱,痛痛快快睡一大觉,打死我也不离开。”
俨然铁心赖定不走,又不能独留他一人在此深山内,无尘没法子,悄然叹了口气,只有跟随他弯进像一条巷子的小径,直至尽头,赫然现出一道厚实的木夹门。
红蚊走上前看了看,结实紧封的木板上方有个小小的铁环,好奇地伸手轻敲两下,在万籁寂静中,“喀啷喀啷”地,清晰可闻。
敲得第三下,门屝忽地让人打了开来,微弱的火光隐约可见,越趋越近,然后门板大开,透出一声娇音:“夜深了,是哪位?”接着,现出的是一张圆润的脸蛋儿。
“贫僧法号无尘。这位女师父,打扰了。”无尘颔首行礼,合十道:“适逢大雨,夜深不便,贫僧和这位施主想在贵庵借住一宿,望诸位女师父行个方便。”
那女尼紧皱着眉,显然有些不愿意。“……位师父,你可知这里是尼姑堂子?”哪有和尚跑来尼姑庵里过夜的道理,俗话说“男僧寺对女僧寺,没事也有事”,瓜田李下,难免惹人碎嘴。
“贫僧明白。”清楚她话里的意思,他尴尬地笑了笑,在红蛟频频以口形催促下,迫不得已地道:“可事出无奈,百里之处实在寻不着个人家,同是四海沧生,只望图个方便,明日清早,我们二人即刻离开。”
她想了想,眯眼打量,终于点头道:“好吧!你们俩先进来,着我问问清持师太去。”语毕,“呀”地一声,大门洞开,侧身让两人进入,吩咐身旁一个俗家打扮的素衣女郎,便管自己走了。
那一身素衣的女郎转过身来,垂手持灯,一言不发地替他们领路。
穿过花径、回廊,来到一处僻静之所,然后她上前走进厢房,不一会儿,带着一脸暧昧的笑转了出来,依旧敛目垂首,不知是否为灯光的缘故,只觉她的脸腮似乎比先前红润了些。
蓦然间,无尘感到有点不大对劲,环顾四周,一片繁盛花海。层层交错的树影落在墙面形成一幅诡谲图像,一时想起以往在寺中,曾不经意听见堂客闲谈调笑“空门艳迹”的风流韵事,说开了即是些有辱佛门的花样。
再见走在前头的姑娘,纵使夜色昏暗看不清样貌,可瞧其行动之姿如熏风拂柳,婀娜荡漾,虽是一身极素净的打扮,仍遮掩不住浑然天成的风骚冷艳。
略抬起眼,登时印入一双水灵灵的星眸中,他惊得立马收回心神,频频合掌喃念佛号,耳畔依悉听得一声轻笑,似有“尽在不言中”的佻达意味,更是一阵心跳耳热,便暗自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念上一遍,方回归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