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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玉京伴无尘 page 2 作者:童茵

  所谓一物降一物,世间万物相克,果然有其道理所在。

  思及此,红蛟不由得捧着肚子纵声大笑,好一会儿,捻去眼角笑泪,方始停住。

  笑过后,紧随而来的是唉声叹气。前途路茫茫,世间这么大他该何处找去?加上不小心受了点伤,行动难免不便,诸如此类的祸事,以后还不知要碰上多少。

  罢了罢了!多想亦无益。他耙耙头,倒也爽快地将其丢开,决意走一步算一步,既然是有缘人,那便代表他俩“有缘”,岂会遍寻不着?如此一想,消沉的意志霎时提振起来,神色越发轻松自在。

  不过,眼看日头渐暗,应当学人一般——日落则息,寻个去处歇脚,顺道离开这鬼地方,难保方才那群捕蛇人不会再找上门来。

  红澄澄的天边,挂着一轮银亮如钩的明月,红蛟转出层层的茂密树丛,兜了好半天终于到了林阴大道上,往前直走,又过了几处岔口,总算见着一间隐没于竹林杂草的破庙。

  说破,还真破。

  “啧”地一声,他悄悄往里头探去。中央神桌上供奉的神像简直斑驳得可以,实在无从分辨究竟供的是哪尊神佛,杂草遍布、脏乱不堪,要有人住在这儿,才真叫有鬼。

  打量完毕,他慢悠悠地缩回身子,眼角一瞥,但见门前的一株矮丛边有块大石头,干净光滑。

  没多想,他一个箭步上去,张开四肢就这样趴在大石上,将脸熨帖上去,贪图着那分冰凉。

  走了一日,身累腿颤的,尤其白昼阳光照射,积聚体内的热气无法排出,搅得他头热、手热、浑身热,好在有块石头供他消热取凉,否则尚未找到啥劳什子有缘人,他早变成一片蛇干了。

  就这样胡乱想着,兴许是天凉了、身子乏了,倦意一阵阵袭来,教红蛟招架不住,星眸忽张忽闭。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竟昏沉沉睡去。

  身子不知觉地缩起,越发紧密,到最后却蜷曲成团,没了手脚,仅剩滑溜溜纤细如竹的身躯,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红润、粗糙,缓缓地,化成一片片皮鳞,就连柔软的两腮也不见了,口吻向前突起,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可他,仍旧莫知莫觉。

  正好道“春眠不觉晓”,红蛟当真睡得香甜可口,谁料天外飞来一箭,仅差两吋间,却让坚硬的大石给弹了出去。

  突来的震响结结实实地将红蛟给吓了一跳,睁大眼,还未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什么事,已见一群高头马大的汉子循箭走来,手持竹子、木棍,欲来个打草惊蛇。

  这下睡意全消。红蛟浑忘了只须变成人身,就能轻易逃过此劫,却本能地溜到后头的草丛,可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近在咫尺,更像是在身后紧迫不放。

  后退不行,唯有向前。他不顾一切地跑跑跑,连滚带爬、瞎头瞎脑的胡乱闯,离开草堆,过了门槛,把头一扬,立刻迅速地钻入破庙里。

  定睛一瞧,赫然发现庙中不知何时来了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边上,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头扎了顶布帽,视其相貌姿态,倒还挺“人模人样”的。

  后有追兵,前无活路,在此生死交关的危急当口,压根别无选择,红蛟唯有壮大胆子,将身形变小了些,嗤地一咕溜从垂落的衣摆缝隙滑了进去。

  昂首一路向上爬,渡过窄小拥挤的地方,好不容易努力钻到一处宽敞,把头紧附在衣服上,凝神倾听外头动静。

  捕蛇人遍寻不着,终于找进庙里,岂知却只见一个和尚在那儿打坐念经。

  其中年轻猎户带着飞扬浮躁的脸色左瞧右望,在这样破废的庙中,竟然会有和尚?觑眼看去,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清俊年少,可那整身却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沉稳持重。

  “喂!”他持棍喝道:“和尚,有没有瞧见一条蛇?”

  诵经声中止,无尘缓缓地睁开眼,低头看去,片刻后,念了句“阿弥陀佛”,接着抬首微笑。

  “贫僧仅知诵经坐禅,不曾闻见虫蛇。”

  怎么可能?他的眼力可是一等一的好,方才明明见一条红影溜进庙来,这会儿竟然说没有。年轻猎户上前将无尘的周身瞧个仔细,确实毫无可疑之处,除非……

  “和尚——”

  “贫僧法号无尘。”他合掌颔首,依旧是一贯的雍容大度。

  好好!猎户没辄地搔搔头,改口道:“无尘师父,你真没见着一条蛇跑进来?”

  无尘只是笑笑不语,既不否认亦不承认。

  “好了,蒋二你别打扰这位师父的清修,人家说没见着就没见着,咱们往别处找去。”一名满腮胡子的壮汉立时揣住年轻猎户的膀子,转脸面向眼前这生得十分清俊的出家人,一时间不知该把眼睛摆往何处,仅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咧嘴笑说:“小师父,对不住,我家兄弟性子躁些,叨扰了。”

  “众施主客气了。”双手合十,无尘见他倒是个殷实人,不禁微微一笑。

  目送一帮人散去,无尘方小小声地叹了口气,佛门中人须守三皈五戒,唯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差点就教他硬是犯下口戒。

  方才低眼下看时,衣敞间有一双极为精亮的深绿眸子紧紧瞅着他瞧,似乎特有灵性,原是小蛇躲避不及,钻进他的袍子去了。

  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估念苍天有好生之德,救了一条命,就算是一虫一蛇,万物皆平等,也是件大功德。

  何况,它既择他躲避,萍水相逢一场,道是有缘,他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倘或因此而犯了戒律,便是他的选择,任何业障罪孽,全由他一人承受。

  现下人已走远,它也毋须再躲。无尘抿唇微扬,低声轻语:“小蛇呀小蛇,贫僧与你饶是有缘,日后望你诸多小心。”说罢,随即挺腰正首,坐定好了,便阉目诵经。

  伏在衣襟里的红蛟侧首聆听,本欲等麻烦一走,在他尚未发现时赶紧溜出,没想他是早晓得了,甚至还出言相救,饶了自个儿的这条小命。

  对了!听刚那伙人叫他什么……“和尚”?

  和尚?是人名么?又是个啥玩意儿?红蛟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地想瞧瞧这名唤“和尚”的人类生得何等三头六臂?几句话就将那帮人打发走了。

  耳畔句句纶音佛语,他一个字也没听懂,趁机伸头一望,映入眼帘的是尖削光滑的下颚,再来是高挺有型的鼻梁,可惜他没法多伸长身子,也就没能将人给看全。

  无奈的溜回原处,伏贴在那热乎乎的胸膛上,红蛟不觉懒洋洋的,冰凉透心的石头固然好,可春夜多寒,还是捡个暖和的地方好生窝着,才是上上之选。

  约摸念了半部经,复又念了五炷香的“阿弥陀佛”后,晚课已毕。无尘睁眼朝门口远望,一轮明月高挂天际,洒出满地的银璨光辉,伴随虫鸣蛙叫,煞是显得生意盎然,大为有趣。

  不禁地,他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浅的笑容。

  只一瞬,几乎是立即的,他收回了笑,换上宁淡的神情,眉目间似有种化不开的轻愁,为那清俊秀逸的外表增添一股少有外于世且不合年纪的沉静持重。

  然后,轻悄的、不解的,一声叹息飘散于外。

  不知消磨多少辰光,无尘收回视线,略一扬手,忽觉有点沉的,像是有东西藏在衣衫里边。

  他小心翼翼地将微敞的衣襟拉开,看清后,不由得发出会心一笑。

  兴许是耽于人的体热,抑或是真有灵有性,这小红蛇,竟不惧不怕,就这般蜷曲一团窝在他的怀中,瞧那酣睡的模样,实不觉有人们口中如此可怕吓人。

  全身通红晶莹,约有三尺长左右,头呈三角形,看样子是带毒的。在这荒山野岭,又是暮春时候、万物萌发之际,虫蛇鼠蚁自然多上许多,可是能此般通晓人性的,还真不多见。

  静静打量,无尘满脸是笑,瞧小红蛇睡得极熟,更加不忍扰它好眠。

  于是,他仍然维持盘膝的姿态,正身端坐,两掌相叠,开始试着摒除心中杂念,嘴里频念佛号,径自闭目静修,不一会儿便已入定。

  只为不扰,它——与自己。

  第二章

  天濛濛亮了,是很轻很淡的粉红颜色,远边上,镶嵌一弯尚未落下的银月勾子。

  红蛟两眼一张,咕溜地从衣衫钻了出来,伏在冰冷的地面待上片刻,找个阴暗无光的角落,刹那间,走出来的却是一位身袭红衣的翩翩少年郎。

  左扭扭右转转,比起昨日一身的青蓝,还是恢复成自己的颜色最舒坦,倒也称不上喜爱,毕竟赤红是与生俱来的色彩,不得改变,他唯有欣然接受。

  他一面伸着懒腰,使出活络筋骨的功夫,一面举目环视,最后把目光落在一旁坐禅的无尘身上。

  蹑起脚尖,他像偷儿似的,走到跟前端详几回,索性双腿一弯,蹲下来准备好好打量打量。

  哪知原已入定的无尘忽然睁开眼来,吓得红蛟一个重心不稳,直直往后倒占,幸亏无尘眼明于快,及时拉了他一把,可屁股依究逃不了此劫,重重地跌在冷硬的石地上,痛得他“哟”好大一声惨叫,差点儿哭了出来。

  紧眨着眼,他吃疼得拿手揉揉自个儿显些摔成两半的臀辦,而无尘一时也手足无措,眉头紧拢,无不担忧地问:“这位小施主,没事吧?”

  “没事才有鬼咧!你这天杀的倒霉精,动作慢吞吞的像乌龟,也不想想咱身娇肉贵,要是伤了我嫩泱泱的屁股,你怎么赔我?”红蛟看他一脸傻愣愣的,心里火气更旺,开口又是一阵爆吼:“木头呆子!还不快来扶我!”

  他主动将手伸出,幸那无尘脾性甚好,老实和善,依言上前搀扶,尽管处处小心,仍不免动到伤处,惹得他不住哇哇大叫:“哎哟,轻点轻点!弄伤我也就罢了,你是想疼死我是不是?!”

  左一句呆子,右一句痛骂,无尘似乎恍若未闻,心底只关切红蛟受的伤,是否真有他说得那么疼?毕竟对他的伤,自己多少得负些责任,若能再早一步把人拉住,倒不至于伤成这般了。

  见无尘自书箱底部拿出一只木盒子,好像在翻找什么,红蛟好奇地指着那一罐罐用红布塞住的瓶子,努嘴问道:“喂,这是啥东西?里头装的是什么?”

  “全是些丹药。”

  丹药?红蛟颇感有趣的凑了过来,不解地问:“是做啥的?”吃的么?

  无尘拿出一个白色瓶身的罐子,递予他道:“像这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散,有活血去瘀的作用,请小施主敷于伤处几回,便不疼了。”

  接过手来,红蛟宛如一个孩童得了新玩意儿,东瞧瞧,西看看,打量了许久,又放在掌心里把玩,简直爱不释手。抬起眼,他难掩兴奋地问:“……是要给我的?”

  无尘点点头,笑道:“请小施主把药洒在伤口上,一日两回即可。”

  “嗯……”随口应了声,红蛟只顾瞅着手里的药瓶,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打开瓶塞努鼻嗅一嗅,眼看就要往嘴里倒去。

  “别吃!”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无尘连忙出声喝止,见他一脸莫名地罢下手,不由念了句“阿弥陀佛”,遂要伸手把药瓶拿回来。

  “喂,不是说要给我的么?”红蛟却以为他要来夺,使力拍开他的手,龇牙咧嘴,的,紧紧把药瓶护在怀里,一副“谁要来抢我就和谁拼命”的表情。

  本是出于一片好心,万想不到一条命差点就死在自个儿手上,无尘惊骇之余,不免有些无奈,瞧眼前的红衣少年一身贵气,显是富家公子一流的人物,却像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得了几样东西便往嘴里放。

  暗念几句佛号镇定心神,他双掌合十,耐心的——解释道:“小施主请放心,贫僧并非要夺此药瓶,可这药不是拿来吃的,请施主自行将药粉洒于伤处,千万别吃下肚才好。”方一抬眼,不意瞥见被衣摆遮盖住的右腿地方隐约有伤。

  血染红了裹伤扎紧的布,他走上前去,望定红蛟那条让铁勾刺伤的腿,道:“小施主受伤了,让贫僧替你瞧瞧。”说着,就要伸手去捧。

  突地,红蛟猛然变了脸色,仿是受惊似的大吼:“喂!你要干啥?”顺势反手一推,奋力把人给推了开。

  毫无心理准备,无尘一个踉跄,直往后栽落,紧缠的头巾突然松脱,一头乌溜溜的青丝如瀑布般流泻而下——

  不慌不乱,无尘像个没事人般,披头散发地坐起身,只觉脑后一阵着疼,朝后摸去,探得一些湿热,指缝间滴滴鲜红蜿流。

  事出突然,红蛟一时也傻丁,神色茫然,是呆了、愣了,但更多的是过意不去,望着他手里的斑斑血迹,紧抿起嘴,不发一语地站在一旁,完全不知所措。

  他真不是故意的,谁晓得就这么施力一推,恰好提着脑袋撞地面,他又哪里晓得,人类竟软弱的如风中拂柳,这么不经碰!

  失悔不迭,无奈红蛟脾性倔强,不愿自认有错,只是脸色铁青地撇开眼,长长的羽睫眨得厉害,咬着下唇。良久,他仿佛痛下决心,几番不舍,仍是一脸不悦地将揣在怀中的药瓶递出。

  “多谢小施主。”无尘笑笑的收下,对于方才之事丝毫不以为忤,立刻把止血定痛的药粉敷上,然后拿散落的头巾慢慢缠了回去。因见红蛟腿上有伤,心底不无挂念,他百般斟酌,虽显得孟浪逾矩,还是开口再道:“小施主右腿的伤,让贫僧瞧瞧可好?”

  沉默半晌,红蛟臭着一张脸,不发一语,缓缓的把腿伸了过去,算是应允了。

  万分小心拆开沾满血污的布条,无尘仔细地将伤口左看右看,虽只是皮肉伤,可伤处已经开始发红肿胀,俨是生菌所致。

  思量片刻,他自书箱取来一个竹筒子,拔去布塞,先把伤口四周浇水洗净,才撒上药粉,从僧袍寻个干净的地方撕了些下来充作绑布包扎。

  处置妥当,无尘抬眼一笑,嘱咐道:“好在不算严重,可是也不得疏忽大意,好好照顾,定时换药,不出三日自能结痂痊愈。”

  唯恐眼前的少年公子不知如何照顾,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大跑大跳,保持清洁……等等必须时时注意的事项。听得红蛟直打呵欠,掏掏耳朵,心底直叨念不就是点小伤,何必这么麻烦?

  毕竟好了,红蛟即刻在他面前,试验似的又踢又跳,压根没把他的叮咛放在心上,咧着一嘴笑,高兴地叫道:“你真行!真的不疼了,瞧我这样、还有那样……”

  他左翻一个跟斗,右一个满地滚爬,无尘见了赶紧上前劝阻,频频苦笑:“行了行了,小施主干万不能妄动,伤是轻的,到底好生看顾着,别教小伤成了大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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