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犹新,当初红蛟自曝真身是为一条红蛇,便暗打主意,不时在他耳旁念经说法解惑,只天真地想,耳濡目染后,能否将他给渡化,可他往往听得佛号经声,即捣上耳朵,挤眉扁嘴,露出不悦的表情,仿是避之唯恐不及……
忙完手边的活儿,心远拉长颈子瞥眼看去,但见无尘依旧纹丝,双目还是紧盯在同一页上头。
哎,无尘师父又失神了。这几日来均是如此,心远倒也很习惯,因此多喊了两声:“无尘师父、无尘师父。”
无尘定一定神,将视线自经文投放到那张稚气的小脸上,笑问:“心远,有事?”
“您那儿是怎么了?”他指了指自个儿寸发不生的头顶,好奇地问:“我瞧您总是包着头,是伤么?”
无心问起尴尬事,诸多回忆生。无尘只摇了摇头,笑而不应,怎好明白坦言,缠布里的,不是伤,而是一头青丝。
“既然不是伤,何苦一直闷着?眼看快过端午了,现在每日一到晌午简直热得没话说,连那山风都是热的呢!”
“习惯了,便不觉得热。”
能忍人所不能忍,的确厉害。心远露出崇拜的眼神,比手画脚的说:“真不愧是无尘师父,要是我呀,早痒得满地打滚了。”
那不知带着几分夸张的模样举止,几乎和某人像是从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尘见了不禁好笑,慈爱地抚着心远的青头皮,但那沉稳的笑容中,却隐含着连他自己亦未察觉的苦涩。
“无尘师父!”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无尘定睛看去,只见心远面色苍白,眸中满是恐惧,身上抖个不住。
“你、你……”他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全。“嘴……嘴那儿。”
无尘依言扬手往嘴边一抹,拿至眼前,掌心里净是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
双目空茫,他仅是一个劲儿地瞪视,紧接着感到喉头一阵挠搔,下意识朝前微倾,一股浓厚的血腥急涌上来,一时承受不住,便哇地吐出满坑满缸的血,一口又一口地染红整片袖摆。
何曾见过这等惊骇的景象?此情此景,可真把心远吓傻了,浑身直打哆嗦,忙上来搀扶,然后抬眼一望,着慌地说:“您、您在吐血啊!”他当机立断,赶忙把人扶到床铺躺下,“您等着,我马上给您找大夫来。”
话音方落,他已拔腿飞奔出去,无尘还欲开口阻拦,无奈心头绞痛难当,一口气提不上,连半个字也未能说出口。
撑持不了,他但觉眼前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
“我早同你说了,青穗那老头口中的‘有缘人’是骗你的。”谁让他不听劝,偏偏非去瞎摸一番,这下好了,不听长者言,吃亏在眼前。
自作孽不可活,一句话——活该!
虽是这么想,但言之毕竟可伤,所以白玉京也只是放在心头暗骂他个不知好歹,嘴上仍是殷殷劝慰。
“算了,那臭和尚赶你走,是他没良心,没眼光,就是个凡夫俗子,你何须同他一般计较?”轻移莲步,他挨身凑近,愁眉一扬,长长的羽睫眨个不住。
只见红蛟倚着大石坐在地上哭得抽噎,脸红头胀,哽咽的说不出话来,眼泪却掉个不停,小小的脸蛋洒满泪珠,犹如梨花带雨一般,模样令人好生怜惜。
见此景况,白玉京内心是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这回碰上个硬钉子,总算让红蛟自个儿尝到苦头了,对那臭和尚,应当不会再如此执著,他恰好趁机好言相慰,软语之下,必有所得;忧的是,连日来不吃不喝且不睡,只顾着难过伤心,铁打的身子也会承受不住。即使是妖,他们也是血肉之躯。
“甭哭了,就算你哭瞎了眼,他也不晓得,更不会同情你,你这又是作戏给谁看?”
“谁做戏了?!”一听之下,红蛟气得直瞪眼,斥喝道:“我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拿话来涮我!”一见他笑颜逐开,才知是上了当,随即别过头,赌气似的鼓起两个腮帮子。“被骂还这样高兴,你是傻了不成?”
“是,我是高兴,我是傻。”白玉京扬手撩开颊旁飞舞的发丝,现出一张艳丽绝伦的脸蛋,蹲在他的跟前笑道:“你好歹是肯与我说话了。”把一条手绢递过去,顺便移到他身边并肩偎依。
“行了,把泪抹一抹,咱们坐着一块儿说话。”
连谢也没谢过一声,红蛟默默夺在手里,往脸上胡乱瞎抹,然后擤了几回,鼻子通畅,总算好多了,整个人感觉益发神清气爽。
“他要我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可他却不晓得我哪有什么地方能去,天下虽大,没有他在,哪里都一样啊……我说我喜欢他,想待在他身边,难道这也天理不容了?”说到伤心处,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即便我是妖,也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会生气,和人有啥不同?我不懂,明明他对我并非无情,却要赶我走……”
“为什么?为什么……我都说喜欢他了,为什么他还不明白?”伤心到了尽头,眸中已无泪,他只是不断反复自问。
“人,并没有你想像中的好。”仿若一声轻叹,白玉京撑着腮,眉目含笑,目光落在远边的山峦,静看峦峰起伏。
“你不要忘了,人的一生一世有多长,到头来总是落空,他走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便不再记得你,而你有不可计数的岁月,只为图得一时快乐却得尝尽永无止境的痛苦,值得么?”
吐气如兰,软语相告,一只纤纤素手顺着脸儿、眼睛,滑至鼻尖,再延着人中抚上微微泛红的唇瓣。白玉京忽而柔媚一笑——
“你知道么?那日我见你来了,心里真的好高兴,跟做梦似的。你要我走,回去那山林深壑,可没你同我一块,我独个一人有什么意思?”趁他情思昏昏,不辨南北之际,他轻呼一口白烟,纤指贴在小巧秀丽的脸庞,眯着眼,百般挑逗。
“红蛟,他赶你走,是自认高攀不起,那薄情人不值得你喜欢,更不值得把心全交付上去,听我的劝,趁现在你还陷得未深,及时回头才是最为紧要的。”
“时间是最好的一帖良药,久了,你自然淡忘。”他不死心地软语相告,似非要痴儿醒悟。
“只要不去想,便好了,是么?”若真能如此轻易忘怀,就不是情了。红蛟吸了吸鼻头,木然地望着他。“当初,你也是这么做的?”
“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安期生的事。”当年他与道人安期生的事可是在族内掀起一阵翻腾,纷扰的程度,并不比青白二蛇逊色。
不提倒好,一提起来,白玉京便是一腔怒火无处泄,不由得咬牙含恨,冷笑着说:“别和我提他!那牛鼻子老道从不与我相干。”
哪知红蛟却不肯放过,拿着一双映满无奈的眸子,幽幽叹问:“到底是你先忘了他?还是他先忘了你?”
白玉京抿唇不语,只是不断冷笑。“都有。他负心,我看破了,如此而已。”
“可我对他,却是一番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仿是听到天下间最为好笑的趣事,白玉京笑得不可遏抑。
“以往,我也曾拥有一段刻骨铭心,可到头来,我换得的是什么?”他笑得狂放,高昂的笑声里,竟有一丝悲凉。“怪只怪,我太傻,轻信人言,浑忘了人言不可尽信的道理。”
“人的心,如天上银月,变幻不定,教你摸不着、猜不透。纵使你的心是实实在在的,可他的心,却未必如此。”
“人心太善忘,终归一场空。情到浓时情转薄,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什么‘两情若是长久时,岂在朝朝暮暮’,全是些屁话!”
愤慨过后,全身气力像被人抽去般,他垂下羽睫,神色忽显哀伤。“起先,我——不过是寂寞。”
是的,寂寞。
千百年岁月流转,他仅孤身一人,镇日除了修炼还是修炼,一颗心犹如春苗蛰伏,伺机破土冒头,在欲动的情欲未成型前,他已修身化人。
但未必是好事。修行成人的蛇,本身便是一个复杂的存在。
是蛇,却长生不死,当同伴一一死去,他依旧青春如昔,可说是人,他仍是一条货真价实的蛇。
正确说来,他是个异数,一个老天也难以解释清楚的错误。
世间万物皆躲不过的生老病死,他唯有生和病,老和死对他而言,是永远不会碰上的奢望。
“你该知道,长年岁月,是一种无止境的痛苦,这等滋味你也尝过。世间万物,但凡是活的,都有填塞不完的欲望,就拿咱们来说,修炼成人,可一旦成功了便觉有所不足,因此试图生出七情六欲,体会做人的乐趣。”
什么叫情不自禁?只因风月情浓。
侃侃而谈,说起他的过去,道尽其中不为人知的心酸,句句血泪心酸,红蛟有些意外向来三缄其口,从不愿提及过往的白玉京,而今竟愿意将一切相告,或许是气氛太好的缘故,处在天地间,心胸亦不由得开阔,话也就顺口而出了。
“所幸,我有了你。”
“你喜欢我,也不过是因为寂寞……”
“不。”白玉京拦断他的话。“我喜欢你的原因,又是如何喜欢你,我自个儿清楚明白。你我是同类,有你,我自然不感到寂寞,可我真正要的,是专心一意,这是人所给不起的,纵使那人是你命定中的‘有缘人’。”
“安期生一辈子求道,后人传述他不为炎势所趋,最终修成正果,倒不知他仅是薄情而已。”更可笑的是,文中所述,他竟成了他的坐骑,以致后来才有所谓拿玉京子当蛇的另一种称呼。“且说那青白二蛇,不也同样落得凄惨的下场?”
听他这么一说,红蛟登时恍然明白了。原来“有缘人”即是命定之人,相遇是注定的缘分,莫怪长老时时告诫后生小辈,说什么一遇上了便要拆骨入腹,即可增加道行,实际上不过是为了防止遗憾再次发生。
有太多的前车之鉴,拂逆动情的结果,几乎不得善终。
“红蛟,不是我老要叨念,只因我不想看你为情所苦。我活了几千年,见过的世面太多,也太教我心寒,可也让我实在地明白一件事,纯然的修炼,是咱们的宿命,亦是最好的安排。”
“你说的我都知道。”红蛟叹息:“可是……我放不下无尘。”
话锋一转,白玉京问道:“怎么,你认了?”
“认啥?”
“那臭和尚是你的‘有缘人’。”
沉默即是默认。
“当日立誓,言犹在耳,你可别说你忘了。”
“我没忘。”红蛟回嘴:“就算无尘是我的有缘人又怎么样?没规定我非要吃了他不可。”
“你想违誓?”
“我不想靠别人增加道行总行了吧!”他说得好心虚。
白玉京闻言,一颗心,陡地沉了……完了,看样子他铁定一头栽下,要将之挽回,谈何容易?
白玉京依然不放弃,极力苦劝:“你不要执迷不悟,多想想我之前同你说过的话,哪一回不应?痴心是傻子才干的事,能抽身便抽身,趁现会儿你的满心‘喜欢’未成气候,马上抛到脑后边去,要是喜欢成了情爱,哪怕是有仙丹妙药也治不了你。”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把利剑,硬是塞到红蛟手里。
“拿去。用这把‘慧剑’去将‘情丝’斩断,日后,你便解脱了。”
瞪着剑身闪烁的银光,红蛟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直窜背脊。
他霍地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你省省力气吧!怎么样我都不会伤他。”
紧接着附上一句:“要是你敢擅自主张,我绝对和你没完!”落下狠话后,他立刻撒腿跑开。
白玉京张口结舌,呆了好半晌,终于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没完?说得真是威风,只怕——此时此刻,已经来不及了……
第九章
怎么办、怎么办?
怔怔看着盆中的血水,心远不禁皱着一张小脸,眉心拧一个大结,神情气度更是阴郁的可怕,显然是手足无措了。
都请大夫瞧过好几回了,无尘师父还是连夜盗汗、气喘如故,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甚至白中带黑,形容恐怖,因此又换了几个大夫看诊,不仅没起色,病势反倒日渐沉重。
连叹三声,心远走到寺院后方把脏水倒了,然后回过慧明,领了一串钱,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寺门。
“秃小子——”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突然有人出声一喊,倒把生性胆小的心远唬一跳,急忙扭头看清,一阵山风迎面吹来,兜得整脸沙灰,耳旁只闻得潇潇风响,并不见任何人影。
咦?奇怪了,在这荒山野岭,四面环山,周遭人烟罕迹,几乎是没人会经过,还要走上十里才会有歇脚的地方,何况他鲜少离开寺院,就是香客信众,识得的也有限。
他扬头朝四处张望一回,因心里着急,牵挂无尘的病势,便旁也不顾地继续赶路。
“秃小子,是我啊!”
“啊。”心远看清来人,大喜过望,匆匆迎了上去。“小公子,我可终于遇着你了。前些日子,你招呼也不打一声,竟管自己走了。”
既然无尘都说明白不愿见他了,又怎么好厚着脸跑去讨人厌?
其实这半个月以来,他哪儿也没去,只是静静在护国寺周旁的林间窝着,待白玉京走了开去,这才偷溜出来不时在附近徘徊,总希望可远远地看无尘一眼,可每日寺门外的全是那一班小秃子,真是令他好生失望。
红蛟笑了笑,模样有些扭捏:“那……那个……”话到嘴边,欲语还休。停了片刻,他终于鼓足勇气问道:“无尘他好么?”
“不好、不好。”心远一迭连声地说:“你前脚刚走不久,无尘师父就病倒了,大夫请了几个,药煎了、也吃了,还是没见起色,如今正病奄奄地躺在床上……”
活未说完,红蛟一把扯住他,急问:“他到底生啥病?”
“有个大夫说,无尘师父是中了蛇毒,没药医了,可奇怪的是,咱们这儿不兴产那样的蛇,怎么得来的谁也弄不准。”
蛇毒?莫非……“是什么样的蛇?”
“是啥专产在永州的一种蛇……”好像叫什么来着?“反正那蛇奇毒无比,甭说让它咬上一口,就是碰着了,手也是要烂的。”
“这样厉害?!”红蛟闻言大惊,心里大致已有了底,故而忙问:“那蛇是不是生得白质黑花,尾巴处呈扁形,模样就像个指甲片?”
“啊——”心远突然省悟,连忙点头:“对、对!你说得不错,大夫说那蛇的特征便是尾巴像个指甲片的玩意儿,俗称什么‘佛指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