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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玉京伴无尘 page 11 作者:童茵

  “灯油只有这丁点了,晚上我会再来补,你俩节省点用,要不够,就拿那蜡烛充着用吧!”

  “小师父。”

  “唉,别叫我甚小师父,折煞我了,无尘师父尽管唤我心远就行了。”

  “心远,劳烦你,能否着我和贵寺住持见上一面?”

  “师父说了,今儿尚且不便,还请无尘师父多担待,如果无尘师父不忙,可同众僧一齐参诵晚课。”眼珠儿滴溜一转,心远问道:“无尘师父还缺什么没有?”

  无尘摇摇头,淡然一笑,心远也就一溜烟跑走了。

  他回首望去,但见红蛟难得安分地坐在桌前,模样显得十足认真,不知在做什么?走近一瞧,他不禁愣了愣,只见红蛟不断拿手拨弄黄澄澄的灯油,然后送到嘴里品尝。

  可想而知,灯油能有多好味?粉嫩的小脸立刻皱得跟一颗包子似的,双眉紧拧张嘴咋舌,频频呸个不停,那副样子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实在教人好气又好笑。

  由于手边没有可供擦拭的巾帕,无尘不多言,默默揣住他的手,用自个儿的僧袍抹去沾满指头的油渍。待干净了,方抬眼,恰碰上那紧盯不移的目光,眸中倒影,唯有一抹再熟悉不过的相貌。

  清澈的眸里,隐含着困惑、懵懂和天真,其中所承载的情意,更是不言自明。定睛看清,他心头一震,却只是恬静地微笑,装作视而不见。

  除了笑,还能如何?在彼此相伴的一个多月,从起初的陌生、依赖,直至最后的不顾一切,那一点幽情,他多多少少感觉得到。

  一人一妖,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即便有缘,亦是缘尽别离,终是分道扬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无所牵挂、无所纠缠,这才该是最好的结束。

  然而在他们之间,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思潮起伏,无尘不由得坐下来发愣,过去诸事,在脑中回荡,尤是想及那日的意外,但觉一股热气上涌,直在胸口澎湃的难以遏抑。

  若红蛟生性淡然也就罢了,偏偏不是如此,我佛慈悲,渡天下冥顽不灵者,为何佛祖却让他陷入如此两难?

  难道,这真是他在修行路上不可避免的劫数?

  似乎是不容逃避了……事已如此,他不得不下决定。

  “红蛟,你走吧!”无尘微侧过身,刻意避去那双眸子,神态尽量一贯持平,“寺院非你容身之处。”

  “你要赶我走?”红蛟一愣,满脸惊诧。

  “不……”无尘摇摇头,答得飞快,但话一出口,恍然惊觉自己竟有不愿他离开的念头。他怔愣片刻,还是只能给予一抹沉静的笑,合掌道:“贫僧以为,这儿乃是神佛居所,神圣庄严,你留在这儿,极为不妥。”

  “哪儿不妥了?”小脸上露出几许疑惑,红蛟蹙起眉,说得斩钉截铁:“佛祖不会计较的。”

  “若是让寺里的人发现你是妖,怎生是好?”

  “我一不吃人,二不使坏,妖又怎么样?我爱上哪儿就去哪儿,就是吃肉喝酒,也是我的事,谁都管不着我。”

  “红蛟,你还不懂么?你是妖,岂能与人……”

  红蛟连忙接着他的话茬儿道:“你嫌我?就因我是蛇妖?”

  他没那意思,也绝不是因他的身份嫌弃他。无尘摇头,内心太乱,已不知该怎么说才合适,轻叹一声,神色有些无可奈何。“你还是走吧!”

  “无尘你是怎么了,今儿老说这些混账话?”红蛟再迟钝,也不得不大起疑心。

  一番好言相劝,如何成了混账话?“贫僧晓得你不太喜欢听这些,可此处是寺院,纵容一个妖精留在这儿,毕竟不适宜,白施主说得对,人与蛇不同处,你该有你的去处。”无尘放低了声音,神色依旧从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红蛟不由得冷笑出声:“你是怕我吃了你?”

  “贫僧不过一具肉身凡胎,是生是死,何惧之有?”言尽于此,无尘不再说下去,仅把眼一抬,淡淡地道:“你……回去吧。隐身山林,好生修炼,但凡有日修成正果,飞登仙界,以祈世间福祗。”

  声调不高,也不低,轻如流水,幽幽扫过红蛟的耳旁。

  “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人么?”

  “贫僧……”

  “别贫僧不贫僧的,听来怪别扭的,你就不能用个‘我’字么?”红蛟气得瞪大眸子,双手插腰,目光直在他脸上流转。“我说你呀,到底还算不算是个人?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欲,谁像你这样子,说什么出家修佛、六根清净,我看你无情无义才是真的。”

  这……这话又该怎么说?

  “连个爱人的本事都没有,更遑论什么大慈悲心了,难道你对众生有情有爱,就唯独漏了我那一份?”说到激动处,情苗迸裂,他忍不住冲口而出:“无尘,我喜欢你啊!就算你真是我的‘有缘人’,那又怎么样?大不了老老实实地多修个几百年,反正我注定是长生不死了,日升月落,一天就这么过去,几百年、几千年全是一样,纵然天会变、地会改,可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喜欢依旧是喜欢,却是万年万世也没法更改的。”

  “无尘,我知道了。”红蛟扬起头,眼底映着一抹笃定。“这回我是明明白自的确定了,我喜欢你。”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红蛟,贫僧乃是出家人,合该……”

  “我喜欢你!”语气比先前重了些。

  “红蛟,你且听贫僧一言……”

  “我喜欢你——”

  “唉……”无尘轻叹一声,欲开口再劝。

  此回,红蛟却不再说话,索性垫起脚跟,冷不防地凑上嘴去,紧紧将他的唇贴覆住。

  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兴许仅是一时半刻,抑或是眨眼间,然此时此刻,对红蛟而言却久远的像一辈子,也是头一回,能如此贴近的把他看个仔细。清俊的眉目、雍容的神态,眉梢弯弯拧蹙,向来沉静无波的眼里充斥着愕然。

  如果时间能在此停留,该有多好……

  忽地,一股力量朝红蛟身上奋力一推。一个反应不及,他踉跄退了好几步,终究跌坐在地,抬眼上看,望入的眸底,有恼怒、羞愤、慌张……还有一丝的迷惘。

  “红蛟……”无尘微微抬起强作镇定的面容,望进他满是期盼却又茫然不解的眸子,冷冷地说:“你走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好好潜心修炼,终有日你能修成正果的。”

  “属于我的地方?”红蛟愣愣地重复他的话,忽而咧嘴一笑:“所以我在这儿啊!”

  “可这儿不是你的去处!”知晓自个儿太过冲动,无尘旋即放轻了嗓音,“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红蛟撇了撇嘴,不由冷笑:“你们口口声声都说是为我好,可你们却老做出教人伤心难过的事……你和他一样、全都一样……”

  无尘撇过头,不忍去看那伤心欲绝的脸,千头万绪仍旧没法,只好把心一横,哑着嗓喝道:“快走!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周身一震,红蛟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怔怔地望着那决绝的表情。他从没见过他这般近似无情的模样。

  一句话,可教人生,也教人死。

  如今,却形同亲手将他推进万丈深渊。

  第八章

  “无尘,你的心如何了?”

  心?他纳闷沉吟,随即望向不断落雪的天际,冰冷的雪花飘至脸上,化成水,终成虚无。

  他轻声答道:“弟子之心已如雪无尘。”

  好半晌,清凉寺的住持方丈圆觉摇头叹息:“雪成水化散,本为无形,又何似如雪至无尘?”

  望着那双认真澄明的眸子,圆觉淡然一笑:“无尘,你入寺已有十二年余,可知为何为师始终不愿将你剃度?”见他摇头,圆觉仅是低声说了句痴儿,复而劝道:“我佛慈悲,本应大开方便之门,虽你与佛有缘,唯惜你尘缘未尽,此乃天定,你我皆不可违逆。”

  “师父,既我佛慈悲,烧杀屠夫仅要立地向善,都可成佛,何以弟子不得?”敛下眼,他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低语:“弟子此生只愿长伴我佛,望师父成全。”

  “想你也明白这道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凡有佛心,便处处是佛门,你又何苦执著于剃度出家?”

  “按佛门规矩,年过十三即要受戒,才算正式出家,弟子一生愿侍奉佛祖,盼师父为弟子剃度受戒。”

  “你错了。”圆觉再次摇头叹道:“修行是否要出家,这得依个人的因缘而定。如果因缘俱足,无世俗之累,出家修行当然是一件可喜之善缘。”

  “弟子并无红尘牵系。”

  “大千世界,滚滚红尘。有无牵系绝不是你我可以知晓,虽你大有慈悲之心、佛缘深厚,唯性子温润多情,凡事过于愚执,悟性甚高,却难以摆脱红尘俗累,纵那向佛之心强烈而诚挚,叫贫僧如何为你剃度?”

  闻言,他低头沉吟半日,掀唇几回,终是无语,却一脸不甘。

  他并非痴愚之人,可一岁一问,十二年头过去了,眼瞧其他师兄弟们个个落发受戒,唯独他依旧满头乌发,如今已是十八,按古法礼制,再过两年即要行冠礼。

  一个带发修行的和尚,行冠礼,教人笑话,而一头青丝,在寺内吃斋修行,面对佛祖,面对个个顶着光如明镜的师兄弟们,心里总没个踏实。

  为何,师父却不了他心愿?

  似看穿他内心所想,圆觉当下长声叹息,因而道:“为师赐你法号‘无尘’,便是望你凡事无尘于心,度六欲、绝七情,明白所有相皆是虚妄之理,遂容你带发修行,在寺内同师兄弟们洒扫念课,当五蕴皆空,自是度一切苦厄,也就功德圆满了。”

  “可剃度受戒是佛门大事,求师父成全。”他磕头在地。

  就因是佛家大事,越发草率不得。

  剃度受戒,不过刀起刀落,片片落发,从此与尘世隔绝,看似简单,可其中深意有如身挑万斤,并非所有人皆承担得起。

  但见他以首伏地,模样诚恳,经不起再三恳求,圆觉只好如此答道:

  “好吧!念你求佛之心甚盛,为师答应你,可为师有一条件……”

  “师父但说便是,弟子定当遵循。”他头一抬,喜不自胜。

  “切莫快语。”双眉紧皱,圆觉抬手捻着花白长须,神情肃穆地道:“大唐曾有玄奘大师远赴天竺取经,造福世人、普度众生,今为师让你前去京城护国夺,抄取译经,待得回来,为师便了汝所愿。”

  “‘若见自心是佛,不在剃除须发,白衣亦是佛,若不见心,剃除须发,亦是外道。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此乃六祖真言,你好生记牢了,待你悟得,便知为师的一番苦心。”

  笑颜淡淡,渐去渐远,缥缈的好似轻烟一般,转眼散去。

  他心一惊,紧张得探手朝空中一抓,硬是扑了个空。

  手里的,竟是一方袈裟……

  “师父……”无尘蓦然转醒,不住溢声。

  离寺至今,还是头一遭梦见师父,最后的那一方袈裟,代表了什么?

  转头望向半敞的窗外,深夜寂寂,明月当空。

  “若见自心是佛,不在剃除须发,白衣亦是佛,若不见心,剃除须发,亦是外道。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不觉地,他闭上眼反复诵念,一抹红色身影竟越发鲜明起来,秀丽的脸庞、稚气天真的举止、还有那离去回盼的最后一眼……

  人世一切,皆为虚妄。不该起、不该生,这是妄念啊!

  或许……师父说得对,红尘牵系,不是他可以挑拣的,可他却夸下海口,自认不属红尘之中。

  他,不过是个人,世间万物,皆生于滚滚红尘,亦无不在红尘翻腾。

  而他,为何自大的以为,自己并非红尘俗物?

  曾几何时,他竟为妄念所扰?

  只因从未正视……

  辗转不成眠,无尘唯有起身,取来一蒲团,手捻念珠,欲除去内心杂念,可是当一句句的经文自口中诵出,愈觉烦躁不宁——连唯一能静心排遣的,竟也无用了。

  倚着几分惭愧,他停了口,罢下手,低首怔望许久,发愣的眼,一动也不动。风忽然大了,吹熄桌上烛火,他就这样坐了一宿。

  曙色苍茫,日头逐渐取代月娘的地位,撤下满夜星空,由青白转成鲜红,他不禁扭头看去。

  刺目的红,疼了他的眼,也拧疼了心。

  他不明白心为何而疼,只是每每想起那临别的一眼,无限凄怆与悲茫,仿佛诉说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的一颗心,便疼得厉害。

  是内疚么?

  是的,除了愧疚,再无其他。

  咚咚咚,门外忽传来急促的敲打声,无尘一惊,收回游离的心神。

  “无尘师父,您起来了没有?”心远将耳附门,听着里头的动静,急切地说:“您要起来了,快开门让我进去,重得我手快折了。”

  门一开,心远立马捧着装满水的盆子闯了进来,连忙把盆子摆至桌面,转头朝四处张望好一会儿,突然咦了好大一声,问道:“无尘师父,这几日怎么老没瞧见那位小公子啊?”

  “他走了。”无尘微微一笑,答得淡然。

  “这样啊……”心远不免有些失望。往日时常见当知客的师兄们不过接待前来奉香拜佛的信徒,整天下来所得的打赏倒不少,可惜他年小资浅,虽已落发,但尚未点疤受戒,根本没资格轮上,只配待在一旁干瞪眼,净做些跑腿打杂洒扫的活儿。没想到那位小公子瞧来衣冠楚楚,以为终能一圆美梦,谁知竟是个银腊枪头。

  满心期盼落了空,他不禁咕哝着:“真是的,全然不懂得规矩,要走也该同咱们知会一声,怎么一声不吭便走了。”说罢,他还不忘装腔作势的叹息一番。

  “是贫僧要他走的。”目光望远,声调极为轻微。

  “啊?”听不真切,小脸一团迷惑。“对了,师父请您三日后在佛殿上为信众说法讲道。”

  听得这话,无尘本要托辞不受,实因自个儿至今尚未是正式受戒的和尚,为信徒讲道解惑,渡天下云云执迷众生,唯恐能力不足。且披上袈裟端坐佛殿,得此殊荣心里实在有愧,可转念一想,虽同是僧侣沙门,毕竟身在客边,承蒙住持好心收留,才能安心抄写佛经,如果连一点嘱托也推辞拒受,未免显得忘恩负义。

  身在尘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何时才能将一切摆脱开来?

  “啊!”像是想起什么,心远忙伸手往袖内一掏,笑吟吟地将经书双手奉上:“还有还有,我给您送书来了。”

  无尘致谢接过,手里拿的,是《大般若经》第二册。

  此经为玄奘法师当年自天竺取经回来所译的最后一部经典,通共有六百多卷,总集四大册,可谓是佛门中的无价之宝,而护国寺的方丈竟肯欣然答应,出借供他抄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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